巨大的乌云笼罩着整个皇城。
依照德盛的规矩，太后甍了，帝后素服守孝七日，辍朝五日。
玄亦与陈皇后一身素服一同去守灵，陈皇后的脸色不好，整个人了无生气，玄亦纵然也因太后离世而悲痛，却依然轻轻拍了拍陈皇后的手背，安慰道：“注意自己的身子，莫要过于沉浸于悲伤。”
陈皇后双目无神，竟像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一般，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皇上，臣妾想余生为家父与母后诵经念佛，念在旧情，望皇上贬臣妾为庶人，偶尔叫太子与大公主来看看臣妾，臣妾此生足矣。”
到底是许久的夫妻，心里总归不忍，玄亦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这些事，待为母后守孝过后再商议罢。”
第52章 柔和
这些日子以来, 柳如颜一直在未央宫养着，也已经能下榻行走了, 陈太后甍了那日，柳如颜得了信儿后, 消沉了许久，她不是圣母，但到底是人，是人怎会没有感情，她进宫后，陈太后虽不至于推心置腹的对她，但终究是疼她, 而她自陈太后生病后, 便在未去见过陈太后了。
柳如颜心下还是有些悔意，下榻走至祺允睡觉的的偏殿，见奶娘正仔细的看着祺允睡觉, 她安下心来，随即便去找无霜，无霜见柳如颜穿着薄衣便下了榻, 忙放下手里的活，取了件披风披在柳如颜身上，嘴上嘱咐着：“娘娘，您还没出月子, 可不能着凉了, 日后会落下病根的。”
柳如颜却并不在意这些, 直接向无霜道：“我的身份不够为太后娘娘守灵，你去告诉大家，自今日起的一个月里，未央宫上下每日为太后娘娘抄经书一个时辰，念佛经一个时辰，奶娘不必。”
无霜听了脸色一变，宫人到无所谓，但是想到柳如颜的身子，她马上劝道：“娘娘，我们没关系，但您……念佛经是要下跪的，奴婢怕您的腿会受不住的。”
柳如颜认定的事向来没有转圜的余地，见无霜迟迟不动，她自己走出殿，要去找其他宫人替她准备，无霜无法，这才听了她的话，将柳如颜的意思传达出去。
几日的吃斋念佛下来，柳如颜的膝盖果然开始疼了，而守灵结束的玄亦也想起自己刚出世不久的儿子来，驾临了未央宫。
怕吵了祺允睡觉，玄亦并未让闻公公出声，玄亦一人走进主殿，宫人见他突然进来，都慌张的下跪行礼，玄亦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出声，他一人走进内殿。
柳如颜正跪在地上念经，念了许久后睁开眼，只觉得殿内气氛不对，再一回首，便见到了不知何时进来的玄亦，正站在她身后，负手而立，深邃的眸子看着她，柳如颜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她慌张的起身，膝盖一疼，马上要栽倒，玄亦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语气有些不善：“你这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
柳如颜借着玄亦的力气起身，全然没想到玄亦会生气，一段日子未见，宫内又有巨大变故，她觉得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性子来，怯怯道：“妾不曾糟蹋，还望皇上不要生气。”
玄亦冷着脸，带着柳如颜坐下，将她的贴身宫女汐月与无霜叫了过来，问道：“你们家主子刚生了六皇子没几日，便这般折腾，你们也不知道拦着她，任由她胡闹？”
玄亦是真的有点气，气她不知道珍惜身子，陈太后离世的事让他明白，即便他是皇帝，但在病痛面前，他依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柳如颜张了张口，下意识的想替两人说话，汐月蓦地跪下，慌乱道：“皇上息怒，是奴婢们的错，皇上不要生娘娘的气。”
玄亦的脸色没有好转的迹象，见状，无霜跪下，缓缓道：“皇上，娘娘是想为太后娘娘尽孝道，这才每日吃斋念佛，奴婢们也心疼娘娘，望皇上息怒。”
玄亦这才挥了挥手让二人下去，殿内又只剩二人，见玄亦的脸色不那么骇人，柳如颜才敢道：“皇上，太后娘娘生前待妾不错，但自太后娘娘生病后，妾再没机会去探望，妾心里一直不好受，也只能用这些，来孝敬太后娘娘了。”
玄亦没说话，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好似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微笑道：“祺允这几日怎么样？”
大体世界上所有母亲被提了自己的孩子都会忍不住扬起嘴角，柳如颜笑着答道：“祺允的身子真是好的不得了，每日饿了都哭的很用力，妾想着他长大了定是个壮硕的。”
玄亦赞同的点点头：“那便好，朕的儿子，定然要身强体壮。”
说话间，奶娘已经将祺允抱了出来，柳如颜见自己的儿子来了，忙上前从奶娘手中抱了过来，走到玄亦身边，忍不住对玄亦道：“皇上您看，祺允的眼睛多大呀，水灵灵的，是不是同妾很像。”
玄亦低头瞧着自己的儿子，刚刚睡醒的小东西大而圆的眼睛左右转着，实在可爱，玄亦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自己儿子的小脸，这举动倒是让柳如颜诧异了，一个八尺男儿，铁血硬汉，也终究有柔情的一面……
这样想着，柳如颜的心也渐渐软下来，他是君王，也是她孩子的父亲。
“让朕抱一抱。”玄亦开口，柳如颜笑着看向他，显然有些质疑他是不是会抱孩子。
玄亦挑眉看着柳如颜，柳如颜这才将孩子向玄亦身边递了递，不放心的嘱咐道：“皇上，您一定要抱住了祺允呀，您护着点他的腰，小孩子的腰是很脆弱的。”
柳如颜说着，抬眼看了看玄亦，便见他集中了精神，面容竟略带紧张，柳如颜没忍住，笑道：“皇上，您不必那么紧张，护着点腰就好了。”
玄亦彻底从柳如颜手中接过祺允，软软的小东西抱在怀里，谁会不喜欢，玄亦不忘瞪柳如颜一眼，义正言辞道：“抱自己的儿子而已，朕怎会紧张。”
柳如颜不禁捂起嘴来笑：“是，皇上说的是，是妾妇人之仁了。”
玄亦没出声，全神贯注的看着祺允，祺允的小手四处乱动，玄亦看着忍不住笑起来，柳如颜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的互动，一瞬间觉得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但此等风景并未延续很久，祺允“哇”的哭起来，然后便见玄亦又变了脸色，皱着眉看着柳如颜道：“尿了朕一身。”
柳如颜向玄亦的龙袍看去，胸口处可不是湿了一块，她强忍着笑意叫来奶娘，让奶娘将祺允带了下去，之后开始看着皱眉的玄亦。
玄亦也看着柳如颜，良久后道：“哎，味道还挺冲，小孩子果真难养。”
柳如颜起身拿了条帕子，却不知从何下手，最终无奈道：“皇上还是换一身龙袍吧。”
玄亦叹了口气，将闻公公叫了进来，不一会儿，便有宫女拿着一套干净的龙袍过来，小宫女伸手要为玄亦换，被玄亦轰走，殿内瞬间又只剩下他与柳如颜二人，两人对视过后，柳如颜默默走上前去伺候玄亦换龙袍，心中却是不大乐意的。
这皇上一会儿恼她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一会儿又奴役她，怪不得都说君心难测……
换好了龙袍，玄亦又拉着柳如颜坐在他的腿上，柳如颜坐上去，他幽幽道：“爱妃着实重了不少。”
柳如颜又羞又恼，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却偏过脸不去看他。
玄亦见自己逗人的目的达到，轻笑一声：“好在朕身强体壮，还抱得动。”
柳如颜将头转回来，忍不住顶嘴：“哪有人生了孩子还不胖的，皇上您若是嫌弃妾，妾起来便是。”
说着，柳如颜扶着桌子要起身，玄亦一把将她扣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道：“这几日跪得腿都不灵便了，还敢乱动，一会儿又要摔跤。”
柳如颜放弃挣扎，一只手又环回玄亦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大胆摆弄起玄亦的辫子来，玄亦见她这般听话，心情大好，又笑起来：“生完了孩子便又变了性子，你该是不记得你前些日子脾气多大了，无法无天，都敢同朕发脾气。”
玄亦说的这件事柳如颜有印象，那时候她的脾气的确差得不行，连她都觉得莫名其妙，说来也是她理亏，她低头喃喃，竟还有丝她委屈的样子：“是妾的不对，那时候妾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皇上莫不是要追究？”
玄亦伸手捏了捏柳如颜胖了些的脸蛋：“罢了，看在祺允的份儿上，朕便不同你计较。”
总是能把一切事都说的理所当然的人，柳如颜觉得，玄亦认第一，绝无人敢认第二了。
女人到底耿耿于怀的生物，心底的不愉快总是吊在嗓子里又不肯说出来，比如柳如颜此时又想起来生产那日，玄亦度过一切险情，最先做的便是宴请大臣。
这让她无比清楚，他先是臣子们的君王，然后才是妃子们的丈夫，而即便是丈夫，也还要与人共享。
“朕最终，还是对自己的舅舅下了手。”玄亦将头埋在了柳如颜的脖颈，柳如颜暗骂自己没出息，他仅仅一句话，就又让她的理智崩塌，让她又心疼起他。
她抱住玄亦，声音很轻，像月光一般柔和：“皇上，您做的没有错。”
柳如颜说的不是“不是您的错”，而是“您做的没有错”，她是肯定他的，是赞同他的，是支持他的，而不是安慰他的。
玄亦又道：“母后在临终前都不愿见我。”
柳如颜继续道：“皇上您永远都是太后娘娘最骄傲的儿子，太后娘娘不是不愿见您，只是自责罢了。”
是了，柳如颜的确如是想的，陈太后该是自责的，自责若她早日发现自己兄长的糊涂心思，她便可以制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玄亦抬起头来看着柳如颜，仔细又认真，柳如颜也回看他，目光坚定不移，蓦地，玄亦的眸子似是着火一般，向着柳如颜的唇狠狠地吻过去。
第53章 废后
柳如颜被吻得情.动的时候, 玄亦及时停了下来，两人呼吸急促的对望着, 柳如颜的眼里仿佛有一汪泉水，玄亦捋了捋她的头发, 声音发哑道：“等你身子再好些。”
柳如颜两颊通红，整个人瘫在玄亦身上，玄亦一用力起了身，将她抱至榻上，又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休息吧，你身子还未好, 念佛经的事先到这儿吧, 再被朕发现你糟蹋自己，朕必降你得罪，还要把你身边的小宫女都抓起来, 一人二十个板子。”
柳如颜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的，她点点头道：“妾知道了, 皇上且放心吧，皇上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过劳累了。”
玄亦见柳如颜乖巧听话，这才放心的回到顺昌宫, 宫人沏好茶放在案上, 热气从壶嘴向上飘着, 玄亦看着出神，闻公公在一旁试探问道：“万岁爷可是在为了皇后娘娘的请求而忧心？”
被说中了心思，玄亦眸子一亮，望向闻公公道：“正是，朕不知该如何是好。”
闻公公又上前两步，为玄亦倒好了茶，然后道：“恕老奴直言，皇后娘娘的父亲做出这般事情，皇后娘娘在这个位子上却有不妥，老奴知道万岁爷您顾念旧情，不想贬了皇后娘娘，但万岁爷您觉得，皇后娘娘是否是口是心非之人？”
玄亦摇摇头：“非也，皇后虽糊涂过，但自始至终有一说一。”
闻公公点头笑道：“那万岁爷您心里该有答案了。”
玄亦自知闻公公的意思，皇后此人并非会同他人一般，耍那么多的手段，即便在她情绪最不好的时候，她也只是说话酸一酸其他人罢了，从未用过阴狠手段，因而她自请贬为庶人，那便是她的真实想法。
玄亦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一切都化为一声长叹。
第二日，一道圣旨扔入后宫，陈皇后被废。
念在对父亲所做毫不知情，贬为庶人，赐居清福斋，余生便在清福斋为太后念佛，太子祺承仍为太子，自此跟随季贵妃生活，而大公主玄月，则跟随柳贤妃生活，而皇后的事务，仍暂由季贵妃与沈德妃代管。
这道圣旨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太子的性格略为胆怯，跟随太傅学习倒还算聪明，平日较为有礼貌，季贵妃的压力该是不算大。
可在未央宫接了圣旨的柳如颜便忍不住揉起太阳穴来，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也能给人家当后妈了，且这还是个有名的小祖宗，虽然年仅六岁，但是性格已显泼辣，才刚当了母亲的柳如颜，连育儿经都没有，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大公主。
柳如颜想起昨日玄亦来未央宫时的一举一动来，明明一点没有要把大公主交给她的苗头。
见柳如颜愁容满面，无霜过来开导她：“娘娘，皇上肯放心让您照顾大公主，定是对您的信任。”
柳如颜想起那烫手山芋来便什么心情都没了，她叹口气道：“太子仍为太子，皇上将太子送去海棠宫抚养，意思不能再明显，德妃的如意算盘算是空了，你说的没错，皇上将大公主送来未央宫，的确是因为对我放心，觉得我会好生对待大公主，可皇上着实忽略了一点，大公主性子本就娇惯，如今母亲又发生了那档子事，一个孩子，她如何能轻易接受，怕是还会恨起我来。”
柳如颜的担心有道理，无霜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来安抚大公主，而主仆二人还在担心着，大公主已经被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着的奶娘领进了未央宫。
小祖宗来了，柳如颜马上上前迎接，摆出比见了皇上还要谄媚的笑容，万分友好的对大公主道：“大公主，日后，我便是你的母妃了，你看这未央宫，你喜欢吗？哪里不喜欢告诉母妃，母妃叫宫人去改。”
大公主穿着一袭红裙，头发编起辫子高吊着，倒有几分时髦洋气，她的五官像极了陈皇后，有种大气的美感，此时见了柳如颜，她也完全体现出她身为大公主的尊贵，小脸向上扬着，似是有些不屑，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柳如颜的话，随即道：“本公主的寝殿呢？本公主累了，要回自己的寝殿歇息。”
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为难他，这实在出乎柳如颜的意料，到底值得欣喜，柳如颜耐心的将大公主带到祺允旁边的寝殿，对大公主道：“大公主，你的寝殿正是弟弟寝殿旁，是母妃特意安排的，你们是姐弟，住的近些，将来也好亲昵些。”
说完这些，柳如颜心里又有些紧张，她就怕大公主突然来一句，他才不是我弟弟之类的话来堵她，却也未曾想到大公主只点点头，道：“本公主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本公主要歇息了。”
虽然不曾叫她一句母妃，但到底没有为难她，柳如颜放下心来，仍有耐心的笑着向大公主道别：“好，大公主你好好歇息，晚点起来了，咱们就用晚膳，在这儿有什么想要的便告诉母妃，母妃去帮你张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