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今日的午饭,也是订在这雅间里。
前晌从别苑出去,泛舟游湖,晌午时恰好到湖心的葫芦岛。
女眷们在仆从环绕下登船上岸,才进了葫芦酒家,迎面便碰上了熟人。
杨氏和刘氏驻足招呼,寒暄未罢,外头一群豪奴闯进来,众人见来势汹汹,便避让在侧,不过片刻,衣装鲜丽的侍女拱卫下,高阳长公主昂首而入。她向来喜爱奢华,衣裳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绸缎绣锦,首饰也无不贵重,赤金宝石、玛瑙美玉嵌在堆叠的云鬓中,富丽堂皇。
众人未料长公主驾临,皆齐声行礼。
高阳长公主随意扫了一圈,随意颔首,随便道了句“免礼”,脚步都没停,径直往二层雅间去,底下众人也各自散开。
韩家女眷在伙计躬身指引下缓步上楼,因出价颇高,订的雅间位置也好。雅间内两副花梨木的雕花桌椅,设了绣锦屏风,四周窗扇卸下,有微风徐徐。外头是数丈宽的观景台,两侧林木茂密,正面视野开阔,掠过湖面,正好瞧见湖畔矗立的七层佛塔。
众人游湖都累了,各自入座用饭。
饭毕,杨氏和刘氏婆媳坐在窗畔椅中慢慢喝茶,韩瑶好动,拉着令容去外面观景台玩。
唐解忧也出来散心,站在高耸的一树流苏下摆弄枝叶,瞧着姑嫂二人的亲密姿态,真是越看越刺眼。
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被人夺走,她连番受责,更被勒令外嫁,心中岂能不恨?再一想这个月受的委屈,想到那只知吃喝玩乐的傅氏要在府中继续得意,跟韩瑶臭味相投,心里更是气闷不平,手下力道稍偏,折断了树枝,恨恨丢下去。
几人闲站片刻,忽听环佩叮当,隔壁雅间的门扇推开,却是高阳长公主缓步走出。
两下里瞧见,各自诧异。
令容和韩瑶离得近,便屈膝行礼,高阳长公主抬了抬手,随意散步。
经过唐解忧身旁时,唐解忧行礼格外庄重,“民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高阳长公主随意一瞥,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你是?”
“民女唐解忧,是韩相的外孙女,从前公主驾临府邸时曾见过的。”唐解忧笑得温婉端庄,“那回奉命给殿下泡茶,殿下还曾夸赞民女手艺不错,赏了两盒好茶叶。不想今日竟又能遇到殿下。”
这事儿高阳长公主并不记得,不过韩镜的外孙女她倒有印象,挑眉道:“你是韩蛰的表妹?”
“正是。”
“起身。”高阳长公主骄奢惯了,难得到这湖山毓秀之地,听她提起泡茶,忽然来了兴致,随口道:“再泡一回?”
“悉听殿下安排。”唐解忧觉得意外,面露喜色。
第42章 意外
这酒楼惯于招待高门贵户, 泡茶的器具自然是齐全的。
唐解忧跟杨氏和刘氏说了一声,便随高阳长公主走向观景台的角落。
这一趟茶泡下来,总得两炷香的功夫,杨氏闲坐无事, 便带人令容等人先动身观赏岛上景致,只留两个仆妇在此照应。
这观景台修得整洁,周遭半人高的护栏也都雕刻花纹,古拙精巧。伙计搬了十六扇山水紫檀屏风搬出来围在角落, 又设蒲团矮案, 跪坐在上面, 一侧是屏风上的名家山水, 上嵌沉香雕刻的灵芝仙鹤,香气幽微,另一侧则是现成的湖山美景, 碧波荡漾,凉风清爽。
倒颇有几分清幽雅致的趣味。
唐解忧生于书香之家,虽心术不正,天资却不愚钝, 读书习字都胜过韩瑶,学东西也算灵透。在相府住了八年,她常跟着出入高门贵户,对装点门面的雅致做派格外留意, 加之韩镜喜好泡茶, 这套技艺学得颇齐全。
茶炉烧着泉水, 因水还未沸,她便先摆弄茶叶。
正思量该如何开口,偏头见阁楼外杨氏等人正缓步往远处的林风亭走,便暂且按住。
果然,高阳长公主瞧着那一团人影开口了,“你一直住在韩府?”
“回禀殿下,是的。”唐解忧态度恭敬顺从。
“韩蛰娶亲了?”
“是去年腊月的事,娶了靖宁伯府傅家的二姑娘。”
高阳长公主“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茶炉上的水已开始冒热气,唐解忧不愿错失良机,只好主动提起,“说起这位傅氏,也是个厉害人物呢。我表哥性情冷硬,刀尖上滚过来的人,到了她跟前,满身冷硬竟全都化成了绕指柔。”
“哦?”高阳长公主微微皱眉。
她自幼便是满京城捧着的明珠,皇帝嫡出的公主,长得又明艳美貌,骄奢傲气,行事向来霸道急躁,不喜拐弯抹角,见唐解忧慢吞吞的半遮半藏,便道:“怎么个绕指柔?说清楚。”
唐解忧微微一笑,遂挑了几件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先说韩蛰平素如何冷硬沉厉,再说娶了傅氏后如何疼宠爱护,步步退让,竟将浑身的脾气尽数收起,将她捧得无法无天。又说傅氏瞧着乖巧和气,实则尖酸刻薄,因听说韩蛰曾跟旁人定过亲事,还贬低那两位无辜丧命的姑娘,说是她们福薄,不配嫁给韩蛰。还说天底下的女子,除了她,没人配得上韩蛰。
半篇话说完,高阳的脸色已颇难看。
当初她以金枝玉叶的身份想招韩蛰为驸马,苦等了两年,却被断然拒绝,至今仍是心头扎的一根刺。那日初见令容,无端盘问,便是为这数年来的意难平。及至韩蛰赶来,带走那傅氏,心中不满愈增。
今日唐解忧所言,虽无从对证,却也有些事对得上——
譬如那日她跟范香同行时,范香就说韩家的人太过倨傲,竟嘲笑那两位未能进门的姑娘是没福气才被克死,想来就是出自那傅氏之口。
靖宁伯府无权无势,那傅氏算什么身份,也敢如此倨傲,说天底下唯她配得上韩蛰?
当初召驸马的事傅氏必然知道,说出这种话,将她这长公主置于何地!
妒意与怒火交杂,想起那日韩蛰半眼都没看她,带着傅氏就走的情形,高阳长公主更是跬怒,猛然竖眉拍案,“来人!”
片刻就有仆从赶来,跪在屏风外。
“去将韩相府上的傅氏召来!”
唐解忧诧异,忙跪在地上,“殿下这是做什么?”见高阳长公主脸上陡然生怒,跟盛夏突然降临的雷雨似的,心中一跳,忙道:“是民女口无遮拦,罪该万死。殿下今日为赏景而来,岂能为这点事伤了兴致?”
高阳长公主却没耐性,看都不看她,斥道:“还不叫来!”
仆从应命而去,唐解忧脸色骤变,就地跪着,没敢再起身。
——她并不知行宫中的事,原本是想进几句谗言,给高阳长公主心里埋个嫉恨的火种,将来碰见傅氏后发作为难,横竖与她无关。谁知高阳竟如此急躁,不过几句话而已,竟当即要叫傅氏过来?
唐解忧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
令容匆匆奉命而来,就见高阳长公主面带怒容站在栏边,唐解忧跪伏在地。
茶炉上水已沸了,滋滋冒着热气,却没人去碰。
她不知是为何事,小步走到唐解忧身后,亦屈膝行礼道:“殿下见召,不知是为何事?”
“傅氏?”高阳长公主瞧着她,满脸怒气,“谁借你的胆子,敢说这样的狂言!”
令容愕然,“长公主这话从何说起?”
“天底下除了你,没人配得上韩蛰?”高阳长公主骄纵横行惯了,从不知忍耐二字,心中含怒,便不隐瞒,只瞧着令容冷笑,“好大的口气!”
令容猜得这必跟唐解忧有关,心中虽恼怒,却只能躬身恭敬道:“长公主明鉴,民妇自知身份寒微,从未说过这样狂妄的话。”
她没说过,那唐解忧的话又从何说起?两人之中,必有一人说谎!
且其中一人,还是韩蛰捧在掌心疼宠的妻子。
气怒嫉妒一起涌来,高阳长公主没耐心分辨,急躁的脾气发作,抽出腰间软鞭,随手便甩过去,怒道:“还敢狡辩!”
——她急躁时行事素来如此,从前恼怒时还曾打过永昌帝不受宠的嫔妃,仗着长公主的身份没受重责,而今怒火攻心,宫外之人更不会放在眼里。
那软鞭突然飞来,令容下意识往后闪躲,唐解忧也忙往侧旁躲。鞭子扫落唐解忧头上金钗,落在她肩头,鞭梢甩落,扫过令容躲闪不及的手腕,扫断腕间红香珠手串,继而落在茶桌上。
香珠四散,桌上茶杯咕噜噜滚下,从栏杆缝隙中掉落。
两人同时呼痛出声,观景台下也传来一声惊呼——“少夫人小心!”
接着底下传来砰的一声重响,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
“少夫人留神!”
“少夫人你怎样了?”
“快叫郎中!”
……
底下呼喊声乱做一团,令容又惊又气,顾不上看腕间伤痕,转过身扶栏望下去,就见观景台下的空地上围了七八个仆妇丫鬟,中间躺着二十来岁的少妇。从上面瞧,那少妇的腹部微微隆起,此刻身子蜷缩,双手护在腹部,神色十分痛苦。
——看动静,必定是被方才落下的香珠或是茶杯滑倒的。
这一带水气重,本就青砖湿滑,易生青苔,脚下踩了东西更容易打滑。青石地砖后市冷硬,这孕妇的身子又沉,平白无故地摔下去,绝非小事!
令容心中慌乱,见高阳长公主也正探头望下瞧,顾不上旁的,忙飞奔下楼。
底下已围了许多人,那少妇被人扶起来,地下留着红豆大的一点血迹。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迎面就见杨氏匆匆走来,“出了什么事?”
“有人滑倒了……”她尚未解释,旁边就已有丫鬟气道:“这谁扔的茶杯,害我家少夫人滑倒!我家少夫人怀着胎儿,若是伤着了可怎生是好!”又是着急又是不忿,话尾已带了哭音。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往高处瞧,就见高阳长公主眉目倨傲,怒气未消,冷声道:“是我。”
她的旁边站着脸色苍白的唐解忧,发髻半乱。
这湖心小岛上当然没郎中,好在富贵人家带的仆妇里,多有会些岐黄之术的,便都跟着围拢过去,看那少妇的伤势。
酒楼的掌柜亦派了伙计帮忙,腾出地方,又找些素日常备的药材,看能否派上用场。
令容看着散落满地的香珠,虽听那丫鬟说是踩了茶杯摔倒,心里却仍旧砰砰直跳。
她没怀胎生育过,却知道怀孕的艰难,半点马虎大意不得,方才那一摔结结实实,地上既已见了红,又没有可靠的郎中在此,胎儿怕是保不住的,只不知那少妇能否熬过去。
这般焦急担忧,听杨氏问起缘故,便如实回答:“我过去时,唐家表妹跪在地上,长公主像是很生气,质问我为何口出狂言,没等分辩清楚,她就拿鞭子打人,这些珠子和茶杯都是从上面掉落的。”
杨氏眉心一跳,看那珠子眼熟,抬起令容手腕,便见上面一道红痕醒目。
“瑶瑶,带她擦些药。”杨氏叫来韩瑶,又拍拍令容肩膀,“别慌,我会问清楚。”
令容忍着手腕疼痛,指了指地上血迹,“这个不急,先看看那边如何吧。”
“也好。”杨氏携着她和韩瑶,听着里头声声痛呼,眉头愈皱愈紧。周围聚了许多高门贵妇,对着观景台指指点点,高阳长公主也终于缓缓下楼,手里仍握着软鞭,横眉怒目地将在场众人扫了一圈,竟不理会有人摔伤的事,扬长而走。
她的后面,唐解忧躲在公主府仆从中,趁着无人注意,混入人群。
杨氏当然瞧见了,冷然横她一眼,暂时未责问.
旁边众人见高阳长公主这般反应,都只悄悄议论,等她走远了,身边有人恨声道:“我是看得真真的。她原本走得很稳,那茶杯掉得突然,没提防踩上去才滑倒。这样大的事,那位问都不问一声,跟她没半点干系似的,可真是……”
“她从小就做派蛮横,半点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一向如此。”
“就盼着别出大岔子。那肚子也不小了,平白摔一跤,险得很!”
……
一声声议论入耳,杨氏瞧见躲在人群里的唐解忧,脸色愈来愈难看。又跟旁边相熟的人打探,才知道那少妇是吏部员外郎裴家的少夫人,淮南盐商巨富的女儿,姓冯。
第43章 偏信
酒楼内忙乱了两炷香的功夫, 裴少夫人的痛呼声也越来越弱。
周遭人群的议论声随之低落,渐趋寂静,岛上风声飒飒,树影摇动, 里头的挣扎痛呼已微不可闻,丫鬟仆妇焦急的声音却带了哭腔,最终,就在众人心神紧绷之际, 传来丫鬟撕心裂肺的声音——“少夫人, 你醒醒呀!”
里头的惊呼痛喊此起彼伏, 令容脸上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她紧贴在杨氏身边, 双手不自觉地将杨氏手臂越攥越紧,听见周遭人群的低声议论。
“怕是血崩了。”
“怀着身子摔得那么重,又没郎中, 唉!”
“可惜了,好好的来游玩,却遭这样的祸事。”
……
纷乱的言语入耳,令容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方才从观景台瞧见的一幕, 是裴少夫人被抬走后地上红豆般的血迹。前世活了二十年,她经历了祖父的急痛过世,承受了父亲死在流放之地的噩耗,眼睁睁看着病容枯槁的母亲溘然长逝, 甚至自身也经历过生死。
然而乘兴游玩的孕妇骤然遭到变故, 母子俱亡, 这般消息依旧令人心头巨震。
她甚至在后悔,方才倘若走得慢些,让那恶妇的怒火发作得迟些,两条人命未必会骤然消失。但这一切已成事实,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愈是如此想,心中便愈发难过。
泪水不期然地掉落,渗入衣袖。
肩膀被杨氏轻轻揽住,令容靠在杨氏怀里,沉默不语。
杨氏纵然见惯风浪,声音中都是惋惜叹息,“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