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姑遂将高阳长公主的话如实复述。
——高阳长公主虽骄纵霸道、无法无天,惹得民怨无数,性子却爽直,做过的事,不论对错都敢承认,不屑推诿。因杨氏去赔罪时态度和气,她也没隐瞒,将当时生气的缘由直白说了,连那一丝醋意都没掩饰。
观景台上的对话经鱼姑的口说出,唐解忧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她完全没料到,闹出人命兵荒马乱的时候,杨氏竟然会抽空去长公主府上。
更没想到,杨氏竟然能从那骄横的长公主嘴里问出前后情由。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摆在那里,高阳长公主既然抖出来,她就再也没有了欺瞒抵赖的余地。从长公主命人召傅氏时开始,后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全然出乎所料。让她措手不及。
她听了半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终究没能綳住,哭着跪倒在太夫人跟前。
“是解忧的错,当时我确实说了这些话,但我只是跟长公主诉苦,并没旁的意思。”她攀在太夫人膝头,泪落如雨,面色惨白,“我没想到长公主会生气召见表嫂,更没想到后面的事……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诉苦。”
她哀哭不止,太夫人的脸色却已铁青。
好容易忍耐着听鱼姑说完,太夫人垂头看着最疼爱的外孙女,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所以长公主生气,是为你的那些话,而不是你跟我说的,为傅氏的顶撞?老实说,不许半点隐瞒!”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唐解忧吓得一抖,嗫喏道:“是。”
啪的一声,太夫人抬手,重重掴在唐解忧脸上。
年过六旬的病弱老人浑身都在颤抖,那一巴掌扇下去,手抖得格外厉害。
“你连我都骗……解忧——”她盯着跪在跟前的外孙女,声音嘴唇都在发颤,“你连我都骗?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一直都信,教导你,维护你,给你开脱,结果你竟然连我都骗?”
唐解忧身子晃了晃,愣愣盯着她。
被老人家捧在掌心八年,她一向被捧为珍宝,太夫人半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这一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唐解忧缓缓地收回攀在太夫人膝头的手,哭声反而停了。
“我能怎么办呢?”她看着太夫人,泪水蒙住的眼睛里,露出掩藏已久的愤恨与决绝,“我没了盼头,我被罚跪祠堂,被罚嫁出去,脸都丢光了,前面的路也都断送了。我连抱怨一句都不能吗?我哪知道长公主会那样急躁,我哪知道那茶杯掉下去,竟然会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那你也不该骗我!”太夫人气怒又心疼,“你该跟我说实话,外祖母会帮你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除了瞒过去,能有什么办法!”唐解忧猛然看向韩蛰,哭道:“我的盼头没了,全都没了!这事情不瞒着,表哥只会责怪我!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也该尝试——这是你教我的,外祖母!”
压抑已久的情绪涌出,那一巴掌打碎所有伪装,她跪坐在地,险些嚎啕大哭。
她亲口承认,所有的事情已无需查问。
韩蛰缓缓站起身,脸色阴郁之极。
“执迷不悟,无可救药。”他看都没看唐解忧,只盯着太夫人,“要么送她出府另行安置,要么我搬出去。”
唐解忧惊住,“表哥!”
这态度实在冷硬,她心中大惊,伸手就想去攀着他求情。
韩蛰强压的怒气在那一瞬间发作,手腕迅速躲开,顺势一翻,将她扫得跌坐在地。
“明天傍晚,我来看祖母的态度。”
他冷声说罢,抓起令容的手,大步出了庆远堂。
第45章 坦白
傍晚的青石地面犹有余热, 韩蛰冷峻的脸却像是被寒冰冻住,阴郁得可怕。
令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必看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也不知是为唐解忧的事,还是因为那句自请休妻拂了他的颜面。他脚底带着风似的,庆远堂的丫鬟仆妇瞧见时都自觉避让在侧,没过片刻, 两人都已走出很远。
从庆远堂回银光院, 会经过韩蛰的那座厨房。
方才唐解忧被扫得跌坐在地, 令容甚至听见了骨头撞在地面的闷响, 韩蛰那样克制得人,忍不住对表妹出手,可见怒气有多深。
令容有点怕他, 正考虑待会如何跟他提休妻的事,却见韩蛰忽然顿住脚步。
“饿吗?”他问。
“啊?”令容满腹心思全在别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老实回答, “饿了。”
——晌午在葫芦岛用饭后,被高阳长公主一番闹腾,着实受惊不小。之后舟车劳顿,回到府里, 又在太夫人那里受气,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 被韩蛰一提,她竟觉得身上似乎在微微颤抖,腹中空空,浑身无力。
“快日落了,是该吃晚饭。”她瞧一眼天色,补充道。
韩蛰仍旧背对着她,“想吃什么?”
令容瞧了一眼,提起晚饭,脑海里倒是浮起几样想吃的菜色。然而瞧着韩蛰那阴郁得能滴出水的脸,到底没敢说出来,只低声道:“什么都好。”
韩蛰觑她一眼,见她眉目微垂,神情低落,不像平常那样提起吃食就两眼亮晶晶的,知道她委屈愤懑,竟连食物都勾不起兴致。
他没哄过姑娘,这当口也柔不下态度,便将她纤秀柔软的手握得更牢,径直往厨房走。
厨房里整洁如旧,木架上厨具碗盏俱全,令容扫了一圈,见韩蛰似是要亲自下厨的架势,稍觉意外。想了想,还是点了两样菜,“想吃糖醋里脊和糯米排骨、清炒笋尖,还想吃酸汤小馄饨。”
韩蛰瞥了她一眼,“吃得完吗?”
“那要不……”令容考虑该去掉哪样,都想吃,都舍不得。
韩蛰瞧了片刻,神色稍缓,“算了,都做吧。”遂叫个仆妇过来,让她去大厨房取食材,将厨房扫了一圈,指挥令容,“那儿有糯米,先泡着。”
除了馄饨是现成的,三样菜做起来确实费事,令容自须分担些,忙去取了糯米泡起来。
韩蛰也不闲着,将待会要用的酱料先预备好,待仆妇取来排骨,先剁成不及寸长的小段,加酱料葱姜腌着。他身手出众,剁排骨也不似旁人粗鲁,手起刀落,又稳又快,砧板上几下闷响,姿势甚是从容。
令容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美食在前,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待红菱被叫过来,便去切洗好的笋尖。
仆妇已在灶中生火,厨房外腾起青烟袅袅。
夕阳斜挑在山头,透过敞开的窗扇,将一缕金色余晖照在韩蛰侧脸,给他冷峻的侧脸添了些许柔和。再怎么冷厉凶悍的人,当手里杀人的剑换成切菜的刀时,红尘烟火气浸染,总能给人稍许亲近之感,更何况韩蛰双手修长,身姿劲拔,其实很好看。
令容切完笋尖,靠在案边,将韩蛰瞄了两眼,有些出神。
韩蛰仿若未觉,干净利落地将食材装在盘中,看向令容时,脸上怒气尽收。
目光相触,令容愣了一瞬,不自觉地脸上一热,没话找话,“笋尖切好了。”
“我炒糖醋里脊和笋尖,排骨和馄饨归你。”
“好。”令容爽快应了。
不多时,锅中油烧热,韩蛰煸炒葱姜,香气溢出,诱人食欲。令容也不耽搁,知道糯米排骨费时,便权当夜宵来做,只让红菱准备做酸汤馄饨的材料,怕韩蛰独自忙不过来,又跑到他身边,端盘递菜。
里脊下锅,香气愈发浓郁,让腹中饥饿感愈发强烈。
好容易等糖醋里脊出锅,令容将盛好菜的盘子捧过去,那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微红的色泽也格外诱人。她垂涎欲滴地瞧了片刻,强忍着没动,才想转身,却见一双筷箸伸过来,夹了块里脊,递到她跟前。
“尝尝味道如何。”旁边响起韩蛰的声音。
热腾腾的美食近在跟前,她来者不拒,稍吹了吹,吃到嘴里尝了尝,酸甜爽口,果然美味!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容,她抬头看向韩蛰,眉眼弯弯,“夫君做得菜都很好吃!”
韩蛰唇角微动,随手抄了装笋尖的盘子,踱向灶台。
令容也不耽搁,待锅中水沸腾,将馄饨入锅煮熟,装进垫了紫菜的碗里,撒上剁碎的小葱香菜,浇上酸汤,再淋几滴麻油,啧!
这头馄饨才好,那边韩蛰的清炒笋尖也清香出锅。
令容遂将两盘菜和两碗馄饨装进食盒,又分出同样的一份送到丰和堂给杨氏和韩瑶,因才跟太夫人生气,半个字也没提那边,只叫红菱守着才蒸上的糯米排骨——当然,也留了一份给这馋嘴丫鬟。
韩蛰任凭她安排,因厨房离银光院颇远,怕耽搁太久损了味道,遂拎着食盒去附近的水榭,夫妻一道用晚饭。
……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仆妇们正在矮个点亮灯笼,水榭里虽点了灯烛,仍显得昏暗。
令容坐在韩蛰对面,方才的郁气散尽,对着满桌美食,吃得心满意足。
盘中最后几粒笋尖都被她抢走,清香翠爽,齿颊留香。
她意犹未尽,见韩蛰神色也不似最初阴郁冷厉,才牵出笑意,“夫君的厨艺真是出神入化,红菱炒笋尖也算是拿手的了,却还是不及夫君做的。除了用料火候,还有旁的秘诀么?”
“没有。”韩蛰拒绝外传。
令容“哦”了声,垂头喝馄饨酸汤。
——若是当真被休弃,往后就没机会尝到他的厨艺了,韩蛰又不给偷师,让人遗憾。
遂默默将酸汤喝尽,肠胃饱暖,轻轻拿手摩挲小腹。
想着休妻的事,原本亮晶晶的眼眸里终究黯然,便侧头瞧着水榭窗外的水池出神。
片刻后,听韩蛰说吃好了,才漱口起身,一道散步回银光院。
夜已很深了,甬道两侧灯火微明,风扫过肌肤,微觉寒凉。
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尺许的距离,慢慢往银光院走。
将近院门,令容才鼓足勇气,“后晌在庆远堂,为葫芦岛上的事,我跟太夫人有几句争执,就在夫君进门之前。不知夫君听到了没有?”
夫妻同行,远近无人,唯有游廊下灯笼随风,花枝斜逸。
韩蛰脚步微顿,侧头看她,声音微沉,“听见了。”
听见就好,无须她再说一次,徒生尴尬了。
令容有些歉疚,深吸口气,缓缓道:“自从进了府里,婆母疼爱,小姑和气,夫妻待我也很好。但令容确实才德有限,没能讨长辈欢心,也不会做人处事,前前后后,为了表妹的事,给府里添了不少麻烦。夫君文韬武略,才能卓然,我跟在身边,只会成为累赘,也白气坏老太爷和太夫人的身子。不如送我一纸休书,令容绝无怨言。”
半晌沉默,令容疑惑抬头,就见韩蛰正瞧着她。
暗夜里,背着灯笼光芒,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复杂,像是隐藏了许多情绪。
他没生气,她暗自松了口气,“这不是我赌气的话,是深思熟虑。”
“我想听真话。”韩蛰盯着她,“你想和离的真实原因。”
“夫君当真想听?”
韩蛰没作声。
令容顿了片刻,“好,我说真话。夫君娶我是碍于圣旨,老太爷和太夫人肯点头,也是为此。傅家式微,入不了老太爷的眼,这婚事又是田保促成,想必老人家心里很不满。若始终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可表妹三番四次地生事,最初那些小打小闹不算,先前牵扯锦衣司的人,诬赖我跟外人有染,既然老太爷责罚,我也不必计较。可这回,她将主意打到长公主头上,无端连累了裴家少夫人的性命。”
她回想起岛上那一幕,仍然心惊惋惜,继而难过,“那是两条人命啊夫君!就为她心中私愤,挑唆生事,害得无辜的人母子俱亡。当时那场景……”她顿了一下,压住难过哽咽,“夫君也许不会明白,当时我听着裴家人的哭声,心里有多难受。听说那孩子是裴家的嫡长孙,裴少夫人先前还有个女儿,才三岁。”
夜色薄凉,她看着韩蛰冷峻的轮廓,前尘旧事翻滚,忽然觉得很难过。
“那个小姑娘,她平白无故地没了娘亲。原本和睦美满的一家人,忽然就……”
泪水猝然涌了出来,她咬唇压制情绪,侧头看向别处。
韩蛰伸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声音低沉而温和,“你心疼她,是不是?”
他的胸膛结实宽厚,双臂箍着她,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令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太夫人偏袒表妹,我无话可说。但我不愿这种事再发生。夫君,傅家虽没落,却也是有些脸面的,爹娘和哥哥对我自幼疼爱,被老太爷和太夫人那样厌弃,我也会难受。”
“我知道。”韩蛰低声,将怀抱收紧些,微不可查地叹气。
半晌,令容才收住情绪,离开他怀抱。
“休妻的事,夫君考虑一下,好不好?”她抬眼轻声,惯于盛笑的眸中满是雾气。
韩蛰不置可否,只带她回院,“睡醒再说。”
……
当晚,韩蛰没再去书房,留在了银光院。
——上回元夕受惊,她连着做噩梦,这回又碰上这种事,怕也睡不安稳。
夫妻虽仍是各自拥被,但枕边多了个人,多少觉得安慰,令容累了整日,早早入睡。
韩蛰等她睡安稳了,才熄灯就寝。半夜醒来,察觉枕边空荡荡的,他伸手一探,就见令容被中空荡,只有一丝余温。
他睡意顿无,看向外面,长垂的纱帘外,她的身姿影影绰绰,正站在窗边出神。
夜色暗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半卷。
她的背影窈窕单薄,双手抱肩,披散的青丝微微扬起。
韩蛰保持仰躺侧头的姿势,就那么看着她。
许多事浮上脑海,从她最初嫁进韩家,到如今的点点滴滴。从前他孑然独行,满心冷厉,常年在外奔波,哪怕回府,也是在书房歇息,甚少回到银光院,也从未想过红袖温柔,软玉旖旎。直到娶了她,渐渐的,他习惯了身边多个娇软身躯,习惯清晨睁眼时看到她,习惯她准备的精致早饭、捣鼓的各色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