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帮不上忙,不敢再紧跟着碍事,正好落下两步,挪到傅益跟前。
“爹娘都好吗?”傅益离家太久,最先开口。
令容颔首,“都还跟从前一样。就是担心你,祖父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生怕你在战场出岔子。”令容压低声音,尽量不让旁人听见,只打量傅益面容,见他消瘦许多,忍不住鼻子一酸,“哥哥在那边吃了不少苦吧?”
“这算什么,七尺男儿,自该腰带吴钩,为国征战。”傅益拍拍她肩膀,“你呢?”
“我也很好。哥哥放心就是。”
这显然也不是细说她在韩家处境的时机,令容只诧异他的突然出现,“哥哥怎么跟……”
“我从楚州逃出来就从了军,后来几次辗转,正好到了河阴节度使帐下。这回对抗冯璋时,跟韩小将军在一处,后来韩大人被冯璋捉走,我跟他一道冲杀过去,救了回来。战事一起,路上总归不太安稳,所以应他所请,一路护送回京。”
这样算来,傅益对韩墨倒是有些救命之恩了。
令容稍稍放心,眼瞧着一群人簇拥着进了丰和堂,便加紧脚步跟过去,“父亲伤势如何?”
在相府日久,因杨氏疼爱,令容早早改口,素日提起韩墨,也以“父亲”称呼。她叫惯了不觉得怎样,傅益却愣了下,片刻后反应过来,才道:“伤势很重,被人砍伤了大腿筋脉,流了许多血,险些没保住性命。别处也有伤,我瞧着有点悬,就看他能不能撑住了。”
令容见过韩蛰手臂被伤得血浸透衣袖的模样,不敢想象那场景,心里突突直跳。
……
为方便太医往来,韩墨被安置在丰和堂的外厢房。
兄妹俩进了丰和堂,里头已有两位太医候命,除了杨氏和韩征留在身边,旁人都在外等着。不多时,才从衙署回来的韩家和韩蛰、韩砚也匆匆赶来,韩镜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被儿孙左右搀着,满脸焦灼。
他的旁边,韩蛰脸上是惯常的冷厉之态,眼中却分明焦灼。
祖孙三人进屋,候命端水递药的丫鬟仆妇自觉让开,走近跟前,就见杨氏悄然垂泪,韩征面色憔悴苍白,韩墨躺在榻上,昏睡不醒。
韩镜一生见惯风浪,瞧见这模样,也是一阵晕眩,身子微晃。
韩蛰牢牢扶住,抬脚勾了近处的方椅扶他坐下,旋即近前道:“父亲伤势如何?”
“腿上筋脉断了,流血太多,还虚弱得很。当时伤口碰了脏物,虽用了药,却仍溃烂,烧了一路。”那太医是惯常伺候韩镜身子的,何曾见过韩墨这种重伤,躬身擦了把汗,不敢打包票,留了个余地,“卑职自然要竭尽全力,但这烧若不退,就还悬着。能不能撑住,还要看韩大人。”
旁边的孙太医年纪虽轻,却是锦衣司常用的,极擅治这些外伤。韩蛰从前重伤过一回,便是赖他施救。
见韩镜瞧过来,孙太医也颔首道:“卑职自会尽心竭力,还需韩大人能撑住。“
韩镜听罢,清癯有神的眼睛里竟有些浑浊,“撑住,一定得撑住。”
旁边韩蛰沉默冷肃,见太医正褪了韩墨外裤清理伤口,凑过去瞧了瞧,也自心惊。
——他出生入死数年,也曾重伤过好几回,却从没一次跟韩墨这伤似的,大腿险些被斩断,过了半月仍还有血迹渗出。且他每回负伤都及时施救,忍痛清毒,韩墨和韩征都欠缺经验,救治不及,感染后未能根除,哪怕医治好了,那条腿必定也得废了。
那样的伤连他都未必能熬住,韩墨是个文人,重伤昏迷,仍危在旦夕。
要想撑过来,还需韩墨咬牙挺住。
——重伤在身,命悬一线之际,韩墨为何死撑着回来,韩蛰心知肚明。这阖府上下,能让韩墨挺住的,恐怕也只有一人。
他退开些,见杨氏红着眼圈站在外围,过去安慰了两句,又请她到侧间说话。
……
一番兵荒马乱,韩镜许以重金,将两位太医留在府里,方便随时照看。韩墨算是为公事负伤,永昌帝自然要关怀,二话没说就点了头,还派人送了些上好的药材来。
韩镜见韩征神色憔悴眼圈乌黑,怕他撑不住,叫他先回去歇息。
韩征垂着头不说话,也不肯走,只苍白了脸看着韩墨。
旁人劝了都没用,韩蛰没奈何,只好揽着他肩膀,强行拖到侧间,将韩征按在榻上,“父亲的伤自有太医照看,等他醒了就叫你。府里的事不能乱,祖父能靠的只有你我,不能垮了。”
“大哥。”韩征声音极哑,“是我没保护好……”
“战场之上必有生死,连我也不能担保。”韩蛰在他肩头拍了拍,“放心,府里这么多人,父亲能撑过来。”
韩征欲言又止,对上韩蛰冷淡却沉稳的目光,终究颔首。
“好。”
韩蛰直等他躺下,才出了侧间。
屋门半掩,院里还站了不少人,韩蛰一眼就扫见了令容和她身旁站着的傅益。
先时韩征来信,也提过傅益出手搭救的事,方才忙着照看韩墨,没瞧见,也没顾上谢他,遂出门走至跟前,拱手道:“家父这回遇险,多谢舅兄搭救。”
傅益比他年幼三四岁,加之韩蛰行事老辣震慑朝堂,气度上更有天壤之别。
他不敢叫韩蛰妹夫,只客气回礼,“韩大人客气。”他护送回京的任务已毕,方才韩家慌乱忙着照看病人,他总不能不辞而别,此刻正好韩蛰出来,他也帮不上忙,遂出言告辞。
韩蛰要留他住下,傅益说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想快马赶回去瞧瞧。
这就不好拦了,韩蛰颔首。
令容知韩蛰此刻心中担忧,便软声道:“里头还得夫君照看,我先送哥哥出去,待会再过来。夫君陪着母亲吧,瑶瑶说她这两日睡得不安稳。”
韩蛰垂眸看她,瞧见杏眼里的担忧安慰,缓缓颔首。
令容遂送傅益出去,各自说了些近况,至垂花门处驻足折回。
丰和堂里,因韩墨包扎已毕,刘氏婆媳探望过,便先回去。令容跟韩瑶陪杨氏坐着,待天色暗沉后用了晚饭,被杨氏打发回去歇息。
这里祖孙几人连同杨氏守了两个时辰,韩墨才从昏睡中醒来。
失血太多,伤口又感染,其实最宜寻个地方静养。因当时伤得极重,韩墨怕他挺不过,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不想耽搁。且他这回担任招讨使,本就没指望冯璋归降,对战事影响不大,韩镜叮嘱的事也都做完了,待伤口的血止住后,便执意回京。
京里的太医药材都比正逢战乱的光州齐全,韩征寻了最好的马车,拿软毯一层层垫厚,又铺上薄席隔开闷热,路上走得慢,加之回府的信念撑着,韩墨倒撑得住。只是伤势沉重,发烧不止,这会儿视线还是模糊的。
韩墨十分虚弱,目光扫过韩镜、韩蛰和韩砚,最终落在杨氏身上。
夫妻俩各自沉默对视,半晌,杨氏别开目光,一滴泪滚下来,渗入衣裳。
韩墨仍盯着她,半晌才又看向韩镜,“父亲,儿子无能。”
“先养好伤。”韩镜花白的胡须微颤,“太医说了,你能撑住,这伤就不算大碍。”
韩墨缓缓点头,有些疲惫,暂闭上眼睛。
他一醒来,韩镜总算放了心,一面叫人给他喂药,一面派人去庆远堂给太夫人报信——韩墨重伤的消息递来时,太夫人受惊,病势愈发沉重,几乎卧床难起。
祖孙坐了会儿,知道韩墨执意回京的心病,没再打搅,留杨氏在旁照看,各自先回。
……
韩蛰拖着满身疲惫回到银光院,令容已铺好了床,在桌边坐着。
因怕丰和堂有事来不及换衣裳,她没换寝衣,只穿着白日里的交领半臂和玉白襦裙。见韩蛰进门,她忙起身迎过来,“夫君,父亲醒了吗?”
“醒了,精神不太好。”
令容入内倒茶给他——即便神情沉稳,他的唇上却颇干燥,显然是心焦之故。
韩蛰连着喝了三杯,瞧她一双杏眼里满含担忧,不由道:“父亲能挺住,放心。”
“我还担心夫君。”令容瞧着他冷硬的脸颊,低声道:“这两天夫君都没睡好。父亲病着,夫君肩上的担子更重。我才叫红菱熬了碗汤,夫君先喝些。”遂去外间取了食盒里温着的汤,揭开盖子,里头已晾得温热了。
韩蛰晚饭没胃口吃,这会儿确实饿了,自取出来,喝得一滴不剩。
“父亲那边得有人守着,母亲熬不住,我待会就过去。”韩蛰起身,面目沉着。府里两个病人,朝堂上大事一堆,他也不是铜打铁铸的,见韩墨那副样子,面虽不露,心里忍不住胶着,眉梢带点疲惫,将令容揽进怀里。
令容乖乖贴在他胸前,“夫君明早想吃什么?我让红菱做好了送过去。”
“后半夜我回来,那边有二弟。母亲跟前有鱼姑,放心。”韩蛰随便报了两样吃食,将她抱得更紧,察觉她双臂也越抱越紧,有些害怕似的,安慰道:“别怕,这么点事,你夫君撑得住。”
第81章 兄弟
韩墨熬过颇凶险的一夜,在太医妙手调理下, 烧稍微退了些。
太医怕病情反复, 时刻守在丰和堂外, 按着时辰给他换药, 加之回府后照料得当,又有杨氏守着, 韩墨昏睡了几次, 到次日傍晚时,精神总算好了些许。两位太医见状,稍松了口气, 仍不敢掉以轻心。
杨氏已按太医给的方子, 熬了汤备着, 带韩墨醒来, 命人给他背后垫上软枕。
韩墨的脸色颇苍白,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汤,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夫妻俩成婚二十余载,如今年逾不惑, 韩墨甚少那样瞧她。屋里的丫鬟仆妇都在帘外候命,静悄悄的就只剩夫妻独对。杨氏被看得不自在, 别开目光, “何必赶着回京呢, 平白耽搁了几天。”
“怕我撑不住。”韩墨缓了片刻, “快死的时候, 我只想见你。”
杨氏瞧了他一眼, 沉默不语。
“这二十年——”他顿了下,想去碰杨氏的手,杨氏轻轻避开。
“孩子们都大了。”杨氏搁下汤碗,“太医说你得歇着,不能费神。”
“睡着的时候我很迷糊,总觉得疲累,害怕醒不过来。”韩墨闭上眼睛,身体虚弱,头脑仍旧昏沉,像是不断往下坠,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兴许就……”
“别胡说!”杨氏打断他。门下侍郎是三省长官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书令韩镜和中书令甄嗣宗在前,风头并不显露。但韩墨毕竟居于中枢多年,平常虽不像韩镜沉稳老辣、韩蛰锋芒毕露,行事也稳重有度,碰见难事不退缩,更不曾说丧气的话。
杨氏回想昨晚的凶险,鼻头毕竟微微发酸。
“不是胡说。”韩墨睁眼,“到了快死的时候,好些事情才能想明白。这辈子一转眼就走到了头,我总是对不住你。路上我总在做梦,梦见你刚嫁给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骑马射猎的时候,比瑶瑶和蓁儿好看很多。幼微……”
幼微是杨氏的闺名,从前夫妻情浓时,韩墨便是这样温柔唤她。
已有很多年没听到了,有几回韩墨只在梦里这样叫她。
杨氏偏头不语。
“我很后悔,却说不出口。”韩墨病中昏沉,寻常的理智克制尽失,只哑声道:“一念之差,终身后悔。辜负了你,也断送一条人命。”
这种话他以前从没说过。
年轻的时候各自气盛,高门贵户娇妻美妾的不少,沉闷喝酒时,朋友总会劝他,收个通房不算什么。韩墨心里其实很清楚,夫妻情浓,这种事总归伤人,是他的错,也愧疚悔恨。对着杨氏的决绝姿态,却难宣之于口。且韩墨幼时读书,刀剑都没碰过,赵氏又是长辈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杀的决断。便想着等无辜的稚子出生,送赵氏回老家,不闻不问就是了。
直到杨氏的态度毫无松动,他才慢慢醒悟,于是除掉赵氏,生平头一回手染鲜血。
回府后纵然追封姨娘,却抹不去赵氏将死的情状。
彼时他才二十岁,满腹诗书,胸怀报复。酒后一念之差,那女人纵然有错,他也难逃责任,却不得不将他的过失尽数清算到一个女人头上,亲手取她性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韩墨意志日渐消沉,更不敢跟杨氏吐露半字,只沉浸公务之中。后来杨氏对他相敬如宾,即便有了韩瑶,也是跟惯常的官场夫妻毫无二致,她操持内宅,他忙于公务,虽也会说些贴心的话商议内外要事,却不会掏心掏肺。
就这么耗了二十年,韩墨甚至想过,那些话他能带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她,再不犯错就是。
然而濒死之际,却仍舍不下。
“不想就这么带着心结死了,到了那边,仍不敢见你。”他声音渐低。
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腥苦的药气窜入鼻端,让人嘴里都觉得发苦。
杨氏见他又要睡去,眼角温热溢出,迅速渗入秋香色的衣襟。
她深吸口气,竭力让眼前清明,“若是这样死了,没个交代,我到哪里都不见你。”
她端坐在榻边,帮着掖好被角,盯着憔悴昏睡的韩墨。
从前觉得日子难熬,而今回看,二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夫妻感情不冷不热,其实她过得还算不错——婆婆固然可恨,却没能耐压制她,公公要借杨家的力,也肯容让几分,儿子成器,女儿活泼,妯娌也算和睦,待韩蛰和令容添个孙子,更有孙辈饶膝,添些趣味。
唯一意难平的,也只韩墨。
当年誉满京城的俊面郎君,温柔知意,夫妻和美,也曾羡煞旁人。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
韩墨有点转危为安的架势,让韩蛰祖孙都松了口气。
丰和堂里有杨氏在,暂且让韩征回屋歇息。韩蛰往衙署走了一趟,想着韩征昨天的颓丧模样,有点心疼惯于言笑不羁的弟弟,顺道去买了几样他喜欢的糕点吃食,拎着回府,前往韩征住处。
韩征站在朝西的窗边,夕阳挑在山头摇摇欲坠,给他身上镀了层猩红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