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鸾跪地请罪, 满脸惶然。
杨氏也露焦灼之态,叫人入内仔细搜寻,在那座空荡荡的柜中瞧见令容丢下的手帕,当即瞧出板壁端倪, 命人过去追查。
这一带都是高官女眷午歇所用,这动静闹出来, 当即引得众人注意。
没过多久, 韩家少夫人在客舍被人劫走的消息不胫而走。
——韩蛰才在楚州告捷, 率残部归京, 京城里却有人选在此时对他的夫人出手,是何居心!范家跟韩家的明争暗斗,众人也多看在眼里,一时间揣测纷纭。
杨氏显然也气得不轻,得知那甬道通往后山,当即命人去查。
正三品的诰命被掳走,负责内外禁严的禁军也难逃干系,消息报到正赶到寺门,准备去听高僧讲经的韩镜那里,相爷闻之微怒,只是皇家佛事为重,遂与禁军副统领商议过,调拨十数名禁军去搜查。
他端着满脸不豫往里走,见唐敦站在人群后朝他颔首,随意扫过,便去坛前听经。
……
后山,傅益纵马疾奔,风驰电掣。
腊月底冷冽的风刮过脸颊,入骨冰凉,令容身上穿得单薄,好在傅益将披风给了她,便竭力缩着。兄妹俩驰至一处山坳,离宏恩寺已颇远,傅益扶着令容翻身下马,往那马背一拍,骏马疾驰离去。
兄妹俩穿过一条极窄的羊肠小道,骑上备在那边的马,往东而去。
宏恩寺往南四十里,有一片不大的湖,湖畔峰峦起伏,坐落许多富贵人家的消暑别苑。
傅益在别苑前驻马,亮了个腰牌,那管事见了,当即躬身请入其中。
令容满心狐疑,跟着管事穿过花圃间的夹道,迎面五间歇山飞檐的大屋,两旁耳房抱厦齐全,雕梁画栋,彩绘精致,连窗上的厚纱都像是新糊的。冬日里万物凋落,唯屋前几株腊梅盛开,香气浮动。
管事躬身请两人入内,便没再打搅。
屋中炭盆稍得旺,热气熏人,令容解了披风搭在架上,狐疑开口,“这是哪里?”
“妹夫的私宅。”傅益走至桌畔,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
令容手捧热茶慢慢啜饮,将这屋子诧异打量,不甚确信,“夫君的私宅?”
傅益颔首,“除了他没人知道,不过如今,韩夫人倒是知道了。”
“所以——”令容坐在桌旁,瞧着他日渐锋锐干练的眉眼,“究竟怎么回事?”
“前阵子唐敦突然有事回京,他叫我暗中尾随,回京后跟府上的韩夫人暗中联络,但不许声张,连你也不让知道。我藏了好些天,直到这水陆法会的圣旨下来,夫人找上我,引荐了几位高手,让今日埋伏在后山救你。”
“就这样?”令容虽猜出是韩蛰跟杨氏合力筹谋,于内情仍是满头雾水。
傅益便笑了笑,挑眉道:“他能让我插手此事已算信任,岂会说详细内情?”
“倒也是。”令容颔首。
虽说内情未明,但杨氏放任她被掠走,又叫人埋伏救走她,显然是要给范自鸿扣一顶劫持相府少夫人的帽子。法会隆重,又是韩蛰平叛回京的当口,消息一旦传开,必致物议如沸,杨氏将她安排在私宅,后面想必还有安排。
事涉朝堂争斗,傅益没提锦衣司,也不见樊衡踪影,恐怕这回杨氏用的是娘家的人手,且是能暗中埋伏隐蔽,让久在军中的范自鸿都难以察觉的高手。
——为她这微不足道的儿媳,杨氏必不会动那干戈,但若为夺回韩墨丢掉的相权,杨氏调些潜藏在京畿军中的高手,并不意外。
韩家密谋篡权,除了朝堂上手握重权的相爷,最要紧的便是杨氏身后的京畿兵权。
这般密谋中,韩蛰能让傅益这外人插手,确实是难得的事了。
令容理不透旁的关窍,暂时也不作多想,只问傅益南下时是否顺利。
兄妹俩坐着说话,直到傍晚将近,傅益才往别处去歇息。
到日落后,有仆妇端来饭菜,又备了热水,侍奉得甚为勤谨。令容惬意地沐浴罢,换了稍显宽敞的寝衣,上榻睡觉。
然而,怎么可能睡得着?
韩蛰归来,京城必会涌起暗潮,唐敦这回露了形迹,往后会更肆无忌惮,须早些设法报那一箭之仇。
令容睁着眼睛,在帷帐里出神。
……
京城以南近百里,韩蛰收到杨氏命人快马递来的消息时,脸色陡沉。
担忧推测尽数变成事实,他站在营帐外,瞧着正生火造饭的军士,眼底渐渐堆积怒意。站了半天,因临近年节夜色暗沉,索性叫来韩征,嘱咐他明日如常带军行进,却以巡查为由,纵马出了营帐,拣条僻静的路,疾驰而出。
深冬的夜风刀子般冷厉,刮在脸上生疼。
他在暗夜里目力仍极好,将前路辨得清楚,脑海里却半被令容的模样占据。
讨贼连连告捷,大势将定,韩镜忽然召唐敦回京时他便觉得不对劲,后来杨氏和樊衡两边的消息递来,唐敦果然跟范家勾结在了一处。
身在锦衣司多年,唐敦的性情他知道七八分,虽会在小事上迁就堂妹,也因唐解忧的事怀恨在心,但绝不会为私仇轻易断送仕途前程——尤其唐敦的前程软肋都捏在韩镜手里,更不可能轻易背叛。
唯一的可能,便是韩镜授命,让他假意投靠范家,打算借范家的手除去令容。
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了韩镜提议做水陆法会,让女眷去拈香听讲的消息。
那一瞬,韩蛰的心仿佛跌入了冰窖。
但失望过后,仍需筹谋,祖孙俩同归而殊途,相爷的铁腕之下,他已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步步退让。这一番筹谋安排,夹杂祖孙间的心结龃龉,夹杂朝堂争斗,为免唐敦和范自鸿起疑戒备,他甚至摒弃唐敦所熟悉的锦衣司不用,转而请杨氏调用了杨家的数位高手。
待水落石出,祖孙间必会有场争执。
而这些,却将令容卷了进去。
韩蛰眸中如墨,勒缰驻马时,沉睡在暗夜中的别苑已在眼前。
这是韩蛰的私宅,里头人手不多,却都牢靠可信。他叩开门扇,将骏马交与管事,踏着甬道两侧极昏暗的灯笼光芒往前走,夜风卷着腊梅的淡淡香味送到鼻端,他瞧着早已熄了灯火的屋宇,脚步更快。
孤身前行二十余年,他从没尝过思念滋味。
像是有东西吊着、牵引着,让素来沉静的心忍不住愈跳愈快。
韩蛰大步抬步走向正屋,见门反锁着推搡不开,遂翻窗入室,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
屋里炭盆暖热,帘帐早已垂落,里头只有两盏昏暗的灯烛静静燃烧。
令容胆子小,陡然到了陌生住处,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不敢摸黑入睡,留两盏灯取亮,心里总能踏实些。却还没踏实到能安然入睡的程度。
明明身体疲累,脑海里却仿佛始终有根弦绷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有些烦躁,听到极轻微的窗户响动后,便竖起耳朵细听。
没有任何旁的动静,但黑沉沉的帘帐外,仿佛多了个人影。她的心瞬时提到嗓子眼,缩在被窝里动都不敢动,紧紧盯着那道黑影。帘帐掀开,魁伟高健的男人大步入内,无声无息,隔着最后两道帘帐,微弱的烛光终于照在他脸上。
韩蛰!
令容几乎是惊坐起来,讶然看着本该在百里之外的夫君。
韩蛰怔了下,刻意放轻的脚步再不收敛,两步入帐,卷着尚未散尽的夜风寒气,坐在榻上,将令容连同被褥一道揽在怀里,两只手臂铁铸似的,力道很大。
他身上还穿着行军所用的细甲,贴在脸上冰凉。
但坚实的胸膛,有力的双臂,熟悉的男人气息,却叫令容脑海紧绷的那根弦霎时松了。她攀着他肩膀坐直身子,声音带了惊喜笑意,“夫君怎么回来了?身上好凉。”
韩蛰醒悟,暂将她松开,将那一身细甲连同靴子脱了,重回榻上。
娇软温热的身躯再度落入怀里,他垂眸,瞧着令容的眼睛,“还凉吗?”
“不凉。”令容摇头,被他按在胸前。
“害怕了吗?”他又问。
“方才有点怕,夫君回来就不怕了。”
柔软声音、娇丽笑容皆如想念的滋味,韩蛰颔首,将她抱得更紧。片刻后,沉声道:“我来晚了。”
竟然带着点歉疚的意思。
令容诧然抬头,身子后仰,瞧见他眼底墨色,“什么?”
宽松的寝衣被蹭开,酥胸微挺,领口未系紧,稍露春光。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带着熟悉的淡淡香气,身段也比离别前丰满了许多,抱在怀里能感觉得出来。昏暗烛光下,那双水杏般的双眼犹带笑意,眉梢妩媚,双唇柔嫩。
韩蛰没法解释,征战后略觉粗粝的指尖摩挲她脸颊。
冷峻瘦削的脸刚硬如旧,眼底却带些许温柔,他蓦然低头,将她唇瓣噙住。
第99章 思念
冒风疾驰而来, 韩蛰脸上还带着寒夜未散的些许凉意, 军旅中诸事不备,他的胡茬冒出来, 蹭过脸颊, 有种酥麻的疼痛。被风吹得干燥的双唇轻轻辗转, 带着难以宣之于口的歉疚, 安抚似的,压住令容柔软嫩唇。
手掌亦落在她脊背,轻轻摩挲,隔着薄薄的寝衣,描摹曼妙弧线。
暗夜风静, 帐外炭盆里银炭明灭, 熏得一室暖融。
离别半年的诸般情绪涌上心间, 所有的忐忑畏惧、担忧牵挂尽数消融在他怀里, 令容闭上眼睛, 双臂藤蔓般缠在他腰间, 贴在他胸膛前,任由韩蛰撬开她唇齿,噙住檀舌。
思念付于唇舌, 越诉越浓, 从克制辗转变为急迫掠取。
韩蛰的双臂渐渐收紧,将令容箍在胸膛前, 亲吻也愈来愈重。
强压半年的火气被勾起, 逼仄床榻间暖融融的, 将外头漆黑寒夜隔绝。原本微带凉意的手掌渐而温暖、炙热,就连呼吸都滚烫起来,隔着咫尺距离,落在令容脸颊。那双手向下游弋,勾着她腰肢,将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令容微微仰头,迎合的姿势甚为艰难,在韩蛰攫尽她呼吸之前,微微后仰挣脱开。
心被勾得砰砰直跳,她的呼吸有点不稳,两颊泛红,黑白分明的眸中渐添水光。
韩蛰垂眸瞧着她,意似询问。
那双深邃清冷的眸中添了火苗,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怎么了?”
“夫君刚才穿着细甲……”令容迟疑了下,窥他神色,“是偷着赶来的吗?”
韩蛰颔首,“军队还在百里之外。”
“那这算不算擅离职守?”令容对这些不太清楚,只怕韩蛰在这节骨眼因她耽误正事,软声道:“夫君回来我就不怕了。外面有哥哥照看,夫君若是有事,可以晚点再来看我。”
“意思是……让我走?”
“就是怕夫君耽误了正事。”令容脸颊微红,目光躲闪。
方才一番亲吻,身子紧密相贴,隔着重重衣衫,韩蛰腰腹间的变化清晰分明。她确实有点担心,倘若放任那把火烧下去,会耽搁他的正事。
韩蛰觑她片刻,从那愈来愈红的脸上,窥破她的担忧。
喉中发出低沉的笑,他换个姿势靠在软枕上,修长的双腿伸开,揽着令容趴在他胸前。
“队伍里有二弟照应,我明日早些归队便可。”
“被人发现,不会弹劾吗?”
韩蛰觑着她不答,转而道:“不是你说的,劝君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胡说!我明明写的是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唔,差不多。”
差得多了好不好……令容脸红,软软的白了他一眼。
韩蛰低笑,双臂合拢,勾在她腰间,“都是想让我回来,当然差不多。”
“我是担心夫君,也是在京城里害怕。”令容迟疑了下,就势道:“夫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知我在京城多可怜?那范自鸿实在可恶,拿了张染血的画像来吓我,夫君不回来,我都不敢出门。先前每回有宴席都称病推了,整个冬天几乎没出门。”
“我知道。”韩蛰抬头,在她唇上啄了下,声音微沉,“委屈少夫人了。”
令容拨弄着他衣领玩,抬眼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睛,“夫君这都知道?”
“樊衡向我禀报的,在范自鸿找你麻烦后不久。”
这倒出乎令容所料。她当时怕惹韩蛰在前线分心,特地跟杨氏说过,不必告诉韩蛰此事,谁知却是樊衡留心禀报了。顺口便问道:“那夫君可知范自鸿为何有那画像?今日唐敦说让范自鸿拿我祭奠他的堂弟,吓死我了。”
她委屈诉苦的时候双唇微嘟,杏眼里带着点不满,嗔怪似的。
那双纤秀十指在他衣领翻来翻去,柔软胸脯压在他胸膛,更是叫人心痒。
韩蛰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翻涌而上,没忍住,勾着她腰肢猛然翻身,天旋地转之间,将令容压在身下。
令容低声惊呼,韩蛰就势亲她一下。
“范自鸿有个弟弟,极擅作画,若有人得罪了他暂时不能报复,便将那人容貌画下,留着日后算账。你那副画像就是出自他手里。去年那弟弟死了,记仇的画册被血染过,最后一张据说泡得模糊难辨,你那张倒能辨认。”
“那跟我有何关系?范家难道没找到凶手?”
韩蛰摇头。
令容恍然,“范自鸿找不到凶手,就按着画册,以为他弟弟是在跟我结仇后死的——可我跟他无冤无仇的,被画在上头可真倒霉。不知那最后一张是谁的画像,该找他才对。”
韩蛰顿了下,道:“最后一张,应该是我。”
见令容愣住,补充道:“我们跟他也不算无冤无仇。”
令容愕然,自问在京城从没见过范家男子,回想片刻,才不甚确信地道:“是去年在秭归,夫君带我去买给舅舅的东西那回?”
“嗯。”
……
“那人可真记仇。”令容嘀咕。
韩蛰没说话,双眼盯着她,眸色暗沉。
提起潭州,她想的是那间古董铺,他想的却是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