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却造了极大的花架,以上等花梨木为骨架,博古架般高低错落,里头有甄皇后喜爱的茶梅,亦有牡丹等三四样花,都是应着节气含苞或盛放,显然是有宫人时时打理,跟从前稍显冷清的气象迥异。
亦可见甄皇后这数月过得惬意。
去岁她诞下皇子时,范贵妃已有了身孕,虽仗着腹中龙种邀过恩宠,到底怀着身子不变伺候人,没法像从前般缠着永昌帝流连床榻。范贵妃又骄纵跋扈惯了,从前连甄皇后的风头都敢压,对后位虎视眈眈,又怎肯让别的嫔妃借机冒出头来?
永昌帝纵然贪色,御女无数,这数月间倒也没提拔旁人,因喜爱太子,常来皇后宫中。
甄皇后也算是学乖了,即便做不出范贵妃狐媚勾人的姿态,为着襁褓里的太子,也稍稍收敛从前的矜持清高,偶尔还会陪永昌帝往北边宫苑去散心取乐。
两人毕竟是结发夫妻,甄皇后出自高门,比起商户出身的范贵妃别有韵味,趁着范贵妃怀了身子没法争宠,倒也能哄得永昌帝时常流连,稍露夫妻恩爱之态。
有了皇帝恩泽,甄皇后气色都比平常好许多。
高高盘起的发髻间缀着金钗宝石,贵丽典雅,金丝织锦的衣裳勾勒宝相花纹,尚衣局女官亲手奉上的衣裳,裁剪绣工皆是绝佳,衬着皇后端贵姿态和温婉气质,隐约有了仪态万千的模样,与从前被范贵妃抢尽风头时隐忍的模样判若两人。
令容行礼跪拜时瞧着这模样,倒觉诧异。
婆媳俩拜见毕,甄皇后仍是热络亲和的模样,命人赐座。
“夫人每月里总能进宫两回,倒是有阵子没见少夫人。”甄皇后款款坐在椅间,打量令容,“真是比从前出落得更好看了。”
“承蒙娘娘关怀,贱躯微陋,怕搅扰娘娘和太子殿下,不敢擅自入宫。”
令容同杨氏一道,欠身坐着,恭敬回答。
甄皇后闻言笑了笑,低头摆弄衣袖。
官员女眷入宫问安,自然不是女眷们说了算,须先请旨,得宫中后妃允准了,才能按着时辰来,由内监引往后妃殿中。
先前杨氏数回请旨时,都提过令容,却每回都只许杨氏一人入宫。
令容自然知道缘故。
——从前甄皇后不得宠,深宫寂寞,难得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且田保未倒,范家跋扈,甄皇后对韩家有所求,对韩家女眷也颇笼络。但当日永昌帝假借神佛之名想诓她入宫,甄皇后又怎会看不出来?如今时移世易,永昌帝为太子而来得勤快,甄皇后怎会放心让她进宫,平白搅了她顺风顺水的局面?
只不知,这回杨氏明明没提她,甄皇后怎会突然召她进宫?
内心里疑惑,却难以从甄皇后那张平缓无波的脸上瞧出端倪,直到内殿里走出个人。
春光正盛,纱帘轻薄,照得整个殿内明亮温暖。
长垂的珠帘被宫人掀起,两位惯常照看嬷嬷的太子之间,竟是章斐缓步走出来。
她虽是进宫见驾,穿得却不张扬,发髻低低盘着,珠钗玉簪,衣裳素雅。
见了杨氏和令容,她也不觉得意外,只笑着见礼,又向甄皇后笑吟吟的道:“太子殿下可真是乖巧,哄了会儿就睡着了,哪像娘娘说得那样难哄,娘娘放心,睡得正香呢。”
“这便好了,他总是闹着不肯睡,我也头疼。”
“往后就不怕了,娘娘若觉得难哄,只管召我进宫伺候就是。”
“可见你跟太子投缘,咱俩几年没见,他对你倒熟,抱着也不哭。”
章斐便陪着笑,自说些恭维的话。
章瑁之在朝堂的权势虽不及韩镜,文思才学的名望却颇高,否则也难占着那片梅坞,叫旁人不敢强取。甄家自诩言情书网,公府尊贵,甄皇后虽比章斐年幼几岁,因两家交情而有往来,也不奇怪。
但甄皇后对章斐熟稔亲近成这幅模样,着实叫人意外。
——也不知是甄皇后有意招揽,还是章斐实在长袖善舞,能在甄皇后和长公主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讨遍欢心。
几人坐着闲谈一阵,甄皇后提起近日上林苑中春光正好,有意设个赏花之宴,请女眷们聚着同乐,就势当面邀请杨氏跟令容。她以皇后之尊邀请,又是再平常不过的赏花宴,若要推拒,就实在刻意了。
令容虽觉疑惑,却同杨氏一道应了。
说罢此事,章斐说因高阳长公主还在北苑,约了一道出宫,怕误了时辰,先往那边去。
令容跟杨氏再坐了一阵,辞别甄皇后,由内监带着出宫。
将近麟德殿附近,也不知韩蛰是否有事要去北边找永昌帝,一身暗红的官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孤身一人站着,魁伟挺拔,旁边却是高阳长公主和章斐被数位宫人簇拥,像是在说话,章斐盈盈行礼,韩蛰亦抱拳,应是给长公主的。
隔得老远,令容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但那场景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没人愿意夫君被人觊觎,尤其是被章斐这样以青梅竹马自居的人觊觎。
像是韩蛰在厨下做的那些佳肴,分给杨氏和韩瑶尝是天经地义,但若让章斐或高阳长公主品尝,哪怕只是一小块,仍旧让人心里不痛快——锦衣司使狠厉外表下的温柔,她半点都不愿被外人窥见。
令容竟不知她还会小气至此。
这心思有点难以启齿,她暗自撇了撇嘴,因韩蛰没留意这边已匆匆离去,先记在心上。
……
甄皇后的宴席定在三月底,三月廿六却是令容的生辰,恰逢韩蛰休沐。
韩蛰娶她进门已是第三年,头一年夫妻俩不熟悉,韩蛰元夕被刺伤后卧病在榻,谁都没提这事情;去年他有要务出门,顺道将令容送去金州后,送了个一副珠钗给她,令容至今还常戴着。
今年他难得在家,又碰上休沐,倒是记得牢。
杨氏经他提醒,也有意给令容庆贺,便做主摆桌小宴,白日里女眷给她过个生辰,晚间夫妻再单独小酌几杯。
韩家女眷不多,长房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二房刘氏带着梅氏母子,因是小辈生辰,不像是太夫人那般能惊动旁人的,自家人围坐着吃饭取个乐,倒也自在 。
用罢宴席,韩蛰又特地亲自下厨,给令容做了道她念叨已久的水晶肴肉,分量不大,却做得精致,拿小盘子盛出来,瘦肉香酥,肥肉不腻,又嫩又鲜,美味之极。
令容吃得心满意足,跟着韩蛰散步消食,商量晚上该备些什么菜来尝。
走到书房附近,令容午间小宴上喝得两盅酒涌上头,稍觉酒意。因银光院还颇远,韩蛰便带她先去书房歇息,让她在里头睡会儿,他书房里还堆积着些事情,正好处置一些。
书房内外分得清楚,有两重门扇隔开,沈姑服侍令容睡下后,便奉命退出。
暮春易困,酒意涌起来,令容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觉得口渴,叫了声宋姑,没人应,这才想起是在书房,不似银光院中方便,遂起身倒茶。
谁知沈姑许久没伺候书房起居的室,虽打点了床帐,却没在壶备水。
令容也没穿鞋,赤着脚,隔着一层罗袜往外走,想去韩蛰跟前讨水喝。才出了一道门,隐隐听见外头似乎有争执的声音,睡意稍散,不由顿住脚步。
第118章 倔驴
书房里, 韩蛰端然站在书案后, 神色沉肃如旧。
韩镜前两日染了风寒,尚未痊愈, 身上穿得厚些,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那双眼睛却仍矍铄,声音沉缓, 语气也带着不悦。
“……放肆!调章公望回京,是为公事, 哪有私心!攘外必先安内, 京城里情势安稳, 你才能有余力安顿外面的事。走到这地步,甄嗣宗那老贼必起疑心, 朝堂上旁人也未必瞧不出端倪。须早点安稳朝堂, 谋定大局。”
“我明白。”韩蛰沉声,“长孙敬已从岭南传来密报, 陆秉坤蠢蠢欲动, 不会拖太久。”
“届时两边交战, 你总得离京数月去安排。甄嗣宗盯得紧, 你离京后须有人牵制他, 让他无暇生事,免得动摇你相位。”韩镜眉目沉着, 将书案上摆着的几卷兵法扫过, 缓缓站起身来, “能牵制甄嗣宗的,也只章公望而已。他身在中书,一旦站稳脚跟,要取甄嗣宗而代之,并非难事。尽早将他拉拢过来,有益无害。”
“章素回京后,我跟征儿跟他见过几回。”
“这就够了?”韩镜皱眉。
“祖父虽只跟章老见过两回,章公望却记着提拔重用的恩德,他看得清形势。”
“看得清有何用?跟着我能有荣华富贵,跟着甄家保住太子,他也一样能博个好前程。没实在利益牵系着,他肯出力?我刚说的事,你再想想!”
“不必想。”韩蛰断然否决。
韩镜眉目一沉,回身盯着他。
方才被韩蛰顶撞后怒气横生,好容易压下去,这会儿胡须仿佛都在发颤似的。
但从前的教训摆着,争执吵嘴,向来都是他生气,韩蛰却还跟臭石头似的,那脾气又臭又硬。
他盯了片刻,气哼哼挪开目光,“没叫你娶她。但旧日既有交情,就不该太过冷淡,让人寒心。”
“祖父知道我的态度,不会另娶,更无意招惹。”韩蛰岿然不动。
韩镜对着这倔驴半的臭脾气,竟也拿他没辙。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稍稍收了从前的强硬威压之态,有点退让妥协的意思,“若你跟征儿、徽儿一样,你后宅如何,我懒得过问。操劳大半辈子,谁不想享清福?可你肩上担着韩杨两府的心血,后宅干系重大,不容有失。章斐有心,章公望也未必无意。姻亲之交,总比旧日的情分牢靠。况只是露个招揽的姿态,最后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没有姻亲,章公望自会审时度势。”韩蛰冷声。
不过韩镜态度和软,他也无需硬杠着起冲突,遂缓步走过去,添杯热茶。
“祖父说了半天,先喝茶歇歇。”他说。
韩镜瞪了他一眼,接过茶杯。
韩蛰便只在旁边站着,目光垂落,看到韩镜愈发花白的头发。
自去岁太夫人过世后,韩镜鬓边就迅速变得银白。韩蛰入相的事虽没太大阻碍,但毕竟年轻,资历有限,朝堂上重臣贵戚众多,有人敬惧韩家,也有人为韩家的权势侧目不满,心存疑忌。
新相赴任,跟锦衣司使的冷厉威压不同,要凭真本事收服人心,本就不是易事。
哪怕有主掌过门下的韩墨帮忙撑着,这两月里,韩镜在朝堂内外,也为他费神不少。
开春是一年之始,又容易闹春荒,南边冯璋的叛乱虽平定了,局势不稳,北边仍常有流匪的事报上来。各地的奏报雪片般飞进京城,六部诸事也都压在一处,韩镜毕竟上了年纪,又要稳住朝政,又要操心他的事,头上黑发似已不足四成。
先前唐敦的事给祖孙间添了心结,却也将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唐敦死后连着半个月,祖孙俩除了朝堂正事,几乎没提过半句私事。
之后稍稍和缓,韩镜态度一如从前,并未质问追究。但老人家显然沉默了许多,身子虽还健朗,精神却已大不如前。
这些细微变化,韩蛰都收在眼底。
祖孙间纵因令容的事剑拔弩张过,毕竟有多年情分在,朝堂在公,亲情是私。韩墨去年险些丧命,如今韩镜又添老态,韩蛰就算被历练出铁石心肠,看着幼时稳坐朝堂中枢的相爷成如今老态,至亲之人,怎能不关切?
沉默片刻后开口,韩蛰神情虽清冷,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章家的事我有分寸,父亲跟章公望相交笃厚,也有许多往来。祖父不必担心。”
“我的意思,还是该多使力。”韩镜自知争执无用,也竭力缓和心绪,因书房里素来没旁人,便也少些顾忌,低声道:“傅氏的事我不管,我只问你,若得登大位,你欲立谁为后?帝王之侧,难道只一个皇后而已?”
见韩蛰要出声,他挥手打断。
“对傅氏,我确实有偏见不满,无需掩饰。但傅家那伯位只能撑个门面,宋建春即便跟那边的节度使结了姻亲,毕竟是傅家的亲戚,在京城也难插手。京城里,能帮你稳住朝臣大局的是章公望。”
见韩蛰要开口,他搁下茶杯,再度打断,“你跟旁人不同,这么多年历练打磨,公事为先,儿女私情不宜看得过重。我不听你倔脾气的话,也不想跟你争执,得空时好好想想。”
说罢,将杯中残茶喝尽,站起身来。
“章公望和章素就在客厅,待会过来。”
略显老态的身子微微佝偻,韩镜抚平了衣裳,自出门离去。
韩蛰立在桌边,斟茶喝尽,瞧着半掩的门扇,眉目冷沉,纹丝未动。
跟旁人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纵然胸怀抱负、手腕心性千差万别,生而为人,难道他真能锻造出冷铁身躯?
负重前行,冷厉杀伐,手里的剑所向披靡,是为开创清平天地。
但宅院安稳,夫妻和睦,旁人家的天伦之乐,他也同样会艳羡。
韩镜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在外征伐时,他有多想念厨房的炊烟,银光院的灯火。
……
令容背靠墙壁,竭力放轻呼吸,心里砰砰乱跳。
韩镜最后那几句话声音压得低,她并没听太清楚,但韩家谋逆的事她心知肚明,既然提及甄相和意欲拿来制衡的章家,必然也是关乎大事的。
谋逆篡位是大罪,韩家如今权势愈盛,虽难遮掩行迹,这等大事必定不愿为人所知。
哪怕已有夫妻之实,她也捏不准韩蛰是否愿意让她知晓。
喉咙干燥,愈发觉得口渴,令容竭力深深吸气,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敢走出去,仍旧赤脚走回榻上,面朝里侧睡下,竭力平复心绪。
然而韩镜的话,仍旧萦绕在脑海。
哪怕隔着门扇断断续续,她也能隐约推断,韩镜是想拿姻亲来拴住章家,好对付甄相。
韩镜跟章瑁之往来颇深,韩墨跟章公望交好,韩蛰兄弟跟章素也是幼时旧交,还常带着章斐去玩,三代人交往下来的情分,算来也是青梅竹马,世交故人。即便韩蛰漫不经心,将来剑指帝位,收服群臣时,倘或碰见难事,真能对章家视若无睹?
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事关朝堂,瞬息万变。
但这世上的夫妻,初成婚时,谁能预料未来之事?
皇帝未必三宫六院,白衣书生也未必都能深情不移,从一而终,端看性情态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