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公望瞧着他神色,有点谨慎的亲近,“昨日朝上还没见你,是今日回来的?”
“昨晚连夜回的。”韩蛰端坐椅中,“伯父不必客气,我贸然拜访,是有事请教。”
章公望颔首,挥退厅中仆从,神色稍素,“是为……小女的事?”
“是。”韩蛰神情是惯常的冷沉,手肘支在桌沿,身上新换的玄色衣裳织着暗纹,一团团像是沁开的血迹。他顿了下,见章公望神色更肃,才稍稍欠身,“贵妃无故摔伤,皇上命锦衣司彻查,内子跟她昨晚都扣在锦衣司查问,还望伯父勿怪。”
“哪里的话。”章公望带笑,”锦衣司公正严明,小女既然卷入事端,自该查问清楚。”
“伯父想必还不知昨日经过。皇后设宴赏花,邀贵妃同去,下阶梯时却有人割断内子腕间珠串,宫女踩了珍珠没站稳,才会扑倒贵妃。事出突然,贵妃腹中皇嗣未能保住,皇上震怒。”
贵妃失去皇嗣的消息章公望今晨时已经得知,此刻听韩蛰提起,仍是心中猛跳。
韩蛰顿了片刻,眉目微沉,“涉事宫女是趁内子不备,割断珠串。而章姑娘亲口承认,当时她是奉皇后之命,诱开内子注意。”
语声沉冷,目光锋锐,他盯着章公望,缓缓道:“伯父知道此事吗?”
章公望神色微变,一瞬间明白过来。
背后渐渐冒出冷汗,他有点坐不住,站起身,“这事我并不知情。昨日原该内人携她入宫赴宴,因内人抱恙,才放她独自进宫。存静的意思是,皇后命她诱开少夫人注意,又命人趁机出手,伤及贵妃?”
韩蛰颔首,“她两人被扣在锦衣司,也是为此。”
厅中片刻安静,章公望心中大骇。
谋害皇嗣并非小事,若无人察觉便罢,罪名一旦坐实,公之于众,便难逃责罚。甄家和韩家相权在握,尚有自保的余地,章家在朝中根基不算稳,未必扛得住这般罪名。
不过韩蛰既然来了,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章公望毕竟是从地方大员调入京城,处变不惊的本事还是有的,竭力镇定,坐回椅中,试探道:“这案情已奏明皇上了吗?”
“奏明了,皇上得知是皇后所为,龙颜震怒,据说已处置皇后禁足,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就能“据说”到他耳中,足见韩家在宫里的耳目。
不过此刻章公望挂心的还是自家处境,“那小女?”
“我查问过,她并不知皇后的真实打算。”韩蛰啜了口茶,“况伯父与家父是至交,以伯父的胸怀和远见,想必不会与甄皇后合谋,去谋害皇嗣。那句口供,只要她守口如瓶,便不会出现在奏报。”
这实在是天大的人情!
章公望紧紧吊在喉咙里的心总算落回腔中,长松了口气。四十余岁的人,竟自拱手,向韩蛰深深作揖,“我代章府上下,多谢这恩情。”
“伯父这是何必。”韩蛰毕竟是晚辈,忙伸手扶起。
主掌锦衣司数年,纵杀伐冷厉,铁腕冷面得罪过人,无损大局是非之处,也施过恩情。
章公望此刻便是铭感大恩。
提拔他入京的是韩镜,救章家于水火的是韩蛰,他知道厉害,肃然道:“待小女回来,我必严加管教,往后行事,必叫她时刻留心。”
“她该留心,伯父更须谨慎。这种事防不胜防。”韩蛰面沉如水,意有所指。
章公望心中微动,道:“京城里卧虎藏龙,看来是我疏忽,往后还是该多向韩相请教。”
“祖父最重故人情分,虽琐事缠身不能常去探望章老,必也乐意与伯父喝茶谈天。”
这意思章公望自然明白,欣然道谢,又想起章斐来,“小女如今……”
“嫌疑洗清,伯父自可派人去接她。”
“多谢存静费心!”章公望真心实意。
……
章斐出了锦衣司后,便闭门不出。
当时她肯遵从甄皇后之命,是怕得罪甄家,在锦衣司阴沉的牢狱中独坐一宿,着实提心吊胆。回府后被章公望教训一番,自知行事冒失险些招来祸事,更是愧疚,自罚面壁。
章公望也曾主政一方,受此恩情,特意叫章夫人备些礼物,去探望令容。
这探望自然是为表歉意,章斐藏着心事不肯来,章夫人便婉转道罪。
令容纵对章斐不满,却也不好牵怒长辈,自是和气应答。
杨氏早年跟章夫人也有不少往来,韩家既有心招揽,她也没计较宫里的事,因提起韩瑶来,便随口说起章斐的婚事。
章家在调回京城前,底细已被查得清楚,杨氏只作不知,听章夫人惋惜说罢,跟着叹息了两声,道:“为瑶瑶的婚事,我也操了不少心,知道你的难处。京城里多的是青年郎君,没准就有投缘的,毕竟姑娘养大了该出阁,咱们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能在身边拘一辈子。”
“正是这话呢。”章夫人精神稍振,“姐姐这边可有合适的吗?”
“有不少,也都为儿女婚事心焦呢。”杨氏一笑,“不如回头我搭个线?”
“那可有劳姐姐了!也怪我宠得太过,斐儿性子倔,这些年找的都不合心意,硬生生拖到了如今。若是能成,我定要好好的谢你。”
“成全姻缘是好事呢,到时请我喝杯酒就好。”杨氏亦笑,琢磨着跟章家门第年龄相当的,说了几位给章夫人。
京城里高门众多,谁家儿女正当婚配,多赴几场宴席就能探个清楚。
杨氏也不求牵线成全,摆明了态度,便拿旁的话岔开。
……
范贵妃赏花负伤,失了腹中皇嗣,甄皇后随之称病,不受任何女眷请安,这消息前后脚传出来,加之那日百芳园中小小的风波,自是惹了不少猜测。
不过事关皇家,关起门嚼个舌头便罢,在外倒没人敢乱提。
范贵妃临产时出了那样的事,身子伤损得厉害,太医费尽心思调养了近两月,也未能恢复她昔日明艳照人的气色。除却体弱气虚之症,自从出了月子,她身底下也添了病,请女太医瞧过,说是小产时伤得太重所致,汤药膏药用了不少,却没见多少用处,仍是不大干净,再不复怀孕前的勾人风姿。
永昌帝起初为那临产夭折的胎儿素了一阵,后来熬不住,皇后和贵妃都没法侍寝,便纵着性子召幸宫女,没多久便提拔两位嫔妃,虽不及范贵妃昔日的风头,却也是恩宠日隆。
范贵妃伤心郁结,永昌帝又没法常去陪伴照顾,便召她妹妹范香入宫陪伴侍疾。
到五月底时,禁足中的甄皇后一道旨意传出,封了范香嫔位。
这些消息陆续听到令容耳中,她也只笑笑而已。
范家的底子摆在那里,范逯盐商巨富,范通握着河东军权,等范贵妃养好身子,未必不能重得恩宠,再谋皇嗣。如今范香忽然留在宫里,也不知是范贵妃沉不住气,还是那色鬼皇帝死性不改,想占着那双姐妹。
不过这与她无尤,进了五月,她另有事要忙。
太夫人过世,转眼已是周年,韩家自然不能没动静。
韩蛰前阵子南下办差,外头的事都是韩墨料理,内宅便交给杨氏。
韩瑶的婚事虽还没提,杨氏那儿有了准信,便事先安排起来,置办嫁妆之余,早早地量了身段,裁剪嫁衣、打造凤冠。新妇要给婆家准备点针线,韩瑶嫁期宽裕,不想在这上头马虎,这阵子端着针线筐,两条英气爽利的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
剩下令容闲着,便每日去丰和堂,帮着杨氏筹备。
这些事虽繁琐,按着内外宾客和周年仪程理清楚,一遍遍安排,倒也不累。
叫她心里悬着的是韩镜。
过完年后,她其实已有许久没见那位看她不顺眼的韩镜了。
内宅的事是杨氏料理,哪怕有事商议,也是杨氏去外头书房。令容碰见公公韩墨时按规矩行礼,对于从不踏足内宅的祖父,却不必去打搅。寻常出入府邸,她也格外留意避开,一晃数月,都快忘记那张脸长什么样子了。
如今太夫人周年,少不得又得到那位跟前晃悠。
令容不乐意见他,也不想让韩镜见到她,各自添堵。
这日忙罢琐务,想起这事便觉闷闷的,才垂着脑袋走到银光院,便见姜姑快步走来,报喜鸟般送来个好消息——
傅锦元和宋氏来府里做客,刚到客厅,杨氏请她过去陪着。
这倒是稀奇事!
令容大为欢喜,随意理了理衣裳,几乎是小跑着往客厅赶去。
第127章 婚事
客厅里丫鬟仆妇站了一地, 杨氏同宋氏正对坐喝茶。
两位年纪相差四五岁, 杨氏出身将门侯府, 这些年操持韩家内宅, 因杨家和韩蛰的关系, 朝政军情的时也没少听,慈爱和气之外,自有果决干练气度。宋氏则出自言情书网, 性情随和温婉,在府中只以书卷花草为伴, 杀伐酷烈的事听着都能心惊肉跳。
性情天壤地别的两个人, 坐在一处,瞧着却分外顺眼。
令容快步上前,盈盈行礼, 宋氏便笑着瞧她, “果真没长大似的, 走个路累出满头的汗。”
“天气太热, 走两步就出汗了。”令容小声, 取绣帕擦了擦。
杨氏便叫她坐着, 笑道:“这两天府里事忙, 我照顾不过来, 许多事都是她盯着。从丰和堂过来,这段路远着呢, 倒是难为她, 来得这么快。是跑过来的吧?”
令容端茶杯抿了一口, 也不掩饰,“很久没见了,小跑来的。”
杨氏便只一笑,问了几句丰和堂里的事,因见鱼姑从外头走进来,知是有事,便叫令容先陪着宋氏坐会儿,向宋氏告个失陪之罪。
宋氏知道她待令容好,这些小节上哪会拘束,自知来得不是时候,便请她先忙。
仆妇呼啦啦走了大半,剩母女俩慢慢说话,因厅里闲坐无趣,便在后园走走。
令容先前并没收到爹娘打算进京的家书,欢喜之余不免奇怪,问及缘由,才知道他俩进京是为傅益的婚事。
傅益年初时调入兵部任员外郎,至今已有小半年。
他年少登第,金殿传胪,搁在京城里都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其后遭逢冯璋之乱,跟着韩蛰荡平叛逆,立了许多功劳,一番历练后,更行事也比从前沉稳历练了许多,虽不能跟韩蛰这等人物比,跟出身相府、身在禁军的韩征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
年少时傅益便是金州小有名气的玉面郎君,如今容貌风姿更甚从前。
傅家有袭来的伯位,在京城虽不像韩家那般神通广大,却也有旧交故人,常有往来。傅益雕琢成玉,品貌才能有目共睹,进京后便招来不少瞩目,也有人牵线搭桥,欲促成婚事。傅锦元夫妇心里欢喜,也不横加干涉,只叫傅益留心,若有满意的,夫妻俩再出面说亲。
前阵子傅益回京,说已有了中意的人,那边也有此意,请夫妻俩掌眼。
傅锦元夫妇这回进京,便是为了拜访对方府邸,若彼此对得上眼,再请媒说礼。
这消息着实让令容振奋,一双杏眼里尽是期待,“当真吗?哥哥瞧上了谁?”
“是淮阳侯府蒋家的四姑娘,跟你差不多大。”
“蒋家的四姑娘……”令容想了下,模糊想起那模样来,“是兵部右侍郎的女儿?”
宋氏颔首,“正是她,你见过了?”
“先前跟着去宁国公府赴宴时见过一面,没说过话,不过容貌出挑,性子瞧着也和气,不像是爱争风头的。母亲已经见过她了?”
“昨儿见的。”
令容笑容更深,语含揶揄,“哥哥目光向来很好,母亲瞧着满意吧?”
“很满意,蒋家也中意,回头我便请人提亲。”宋氏笑着刮她鼻子。
令容便吃吃的笑。
傅益文武兼备,长得又丰神颀秀,在兵部当差时被上司瞧中,不算罕事。兵部两位侍郎,左侍郎是尚政的父亲,正打算为尚政求娶韩瑶,右侍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将女儿嫁予傅益,倒更近了一层。
淮阳侯府身在京城,未必高官厚禄,姻亲却不少。蒋宗臣现袭着侯位,长子比幼女年长十余岁,如今身任左监门卫郎将,令容出入宫门时还撞见过几回。
这婚事谈成,于傅益而言,着实助力良多。
且那位蒋四姑娘的品貌,也着实与傅益相配。
令容打心眼里欢喜。
……
因婚事谈成,宋氏瞧过令容后便先回金州张罗,傅锦元则趁机告假几日留在京城里。
到太夫人周年时,傅锦元亲自前来致祭,因韩蛰公差尚未回京,便由韩墨迎接安排。令容两回碰见韩镜时,那位虽仍沉肃,脸色却已不像最初阴沉得明显。
待周年祭过去,尚家便请了人来提亲,杨氏忙着这件事,暂将韩征的婚事搁下。
——甄皇后被禁足后,甄家虽未闹出动静,两府先前的默契却已荡然无存,婚事更是不可能再提起。好在韩征是儿郎,也不急在这一年半载,杨氏已有了中意的人选,只是不好擅做主张,跟韩墨提过之后,等着韩墨相看定了,再张罗婚事。
忙碌间,转眼已是六月中旬。
盛夏暑热,宫城里纵有巍峨宫殿、秀丽林苑,却也有看腻的时候。
永昌帝静极思动,最初丧子的悲痛过去,如今仍玩得不亦乐乎,想着别苑凉快开阔,便动身往别苑去散心。兴许是那年因长孙敬行刺的事长了教训,倒没再折腾骑射等事,只打算办场马球赛,由禁军儿郎们击球。
因皇后禁足、贵妃抱恙,永昌帝只带两位宠爱的嫔妃随行,也不像往年般设宴张扬。至于旁人,若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去观赛,经禁军核查后自会放行,旁的不作强求。
消息传到相府,韩瑶蠢蠢欲动。
禁军里正儿八经的马球赛一年难得碰上几次,有机会自然要去瞧。
问杨氏的意思时,杨氏不必奉旨随驾,因天热懒得动弹,没什么兴致。韩瑶外出游玩惯了,便打算约杨蓁同去,又问令容。
因韩蛰出公差后尚未回来,令容不必照顾夫君起居,日子过得闲散,正有意出去散散心。她对马球赛没太高的兴致,不过马球赛那日她会去别苑附近的普云寺,遂跟韩瑶说定,若她从普云寺出来得早,便去别苑陪着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