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忠就顺着那缝儿把自己塞了进去,刚一进去,这地上就已经跪了几个人,等着认罪。
“方才是奴才们冒犯了,不知是大统领...”
“你们做事情仔细,没什么错的。这门也不该开,没到时辰,我都知道的。快起来起来,都起来,跪在这儿算什么?”萧忠拂了拂袖子,着急着到御书房去,无意与这些守门的侍卫们纠缠。
“只一件,以后可不能再随便放人进来了。我是你们的统领,这事儿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不对!”
“是是是。”几个侍卫连连点头,态度十分诚恳,看得萧忠心里头也顺畅。
“罢了,都起来吧。”
说着,他自己一个人朝着御书房走去。刚走了几步,迎面碰上了一队侍卫,正好到了换班的时候,他们刚刚从位置上下来,一个个困得晕乎乎的,直到走到萧忠近前来,才认出来他们的大统领。
“干什么呢都!”他板起了脸教训他们。“换班的时候守卫最为松散。这个道理都不知道?你们侍卫长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一个个回去多加一个时辰!”
“是!”
他刚要迈出步子,才想起来要问一句:“你们从内宫中出来,可知道昨夜皇上宿在何处?”
“回大统领,昨夜皇上在胡娘娘那儿,一晚上都没换别的娘娘。”
萧忠点了点头,挥手遣散了那些侍卫,自己一个人走向了御书房的方向。他刚刚进来,被小太监让进来看茶,就听见了皇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什么?萧大统领来了?这么早求见,是有要事?”
那随行的小太监还未答话,萧忠自己就迎了上去。“皇上。”
皇上点了点头,见了他步子还是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踏进了御书房落座。
他似乎是刚醒不久,早饭吃的不错,在心爱的宠妃身边睡了一个香甜和美的觉,一起来就听见了朝臣的觐见,心里头估计有些倦怠。可惜这朝事不能不理,他这个皇帝也不能只顾着享乐忘却了自己的责任。
“大统领,坐吧。”
小太监给萧忠拿了只绣墩过来,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团成了一团,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粉嫩嫩的布枕头上,十分滑稽。皇上在上头俯视着他的囧样,忍了忍,终于没能让自己笑出来。
“大统领,今日这样早就找朕,所为何事?”
“不知皇上近日有没有听到一些来自民间的谣言?”
“谣言?”皇上眉梢一挑,“每日谣言那么多,百姓们柴米油盐都要讨论,一个传一个,自然就产生了不少谣言,朕还真不知道大统领所讲的,到底是哪一种朕该知道的谣言。”
萧忠皱紧了眉头,没有理睬皇上一大早的无理取闹。开口说道,“此谣言皇上若是听见了,肯定就不会再如此说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民间都在传着,我大辽又要开战了。而这一次,对象是大宋。说是不出月余,皇上就会下令出兵,一举踏平汴京城。”
“什么?”皇上自从开战那个词以来神色就已经变了,听到最后,他眉头皱的死死的,“这都是何处来的鬼话?”
“皇上不知?”萧忠的眉头皱的也更紧了,看来此事并不简单。
自从上次出兵西夏,无获而归,大辽的国库一直是亏空的状态。近几个月好不容易说是填平了之前的亏空,已经有了一点盈余的迹象。皇上刚刚高兴了几天,谁知道又听到这般鬼话。休说什么攻打大宋...大辽现在的国力只求自保而已,哪怕是再想要出兵小小的西夏,对于皇上来讲,都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还什么...踏平汴京城?
这是疯了吧?
“大统领方才说,这流言已经在民间传开了?是不是我大辽的国土上都已经开始传播这不像话的消息?”皇上嘴边的肌肉都已经抿紧了,看来是气得不轻。
“恕奴才不知。”萧忠长吁了一口气,“奴才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奴才家里那个不成器的车夫在路边听人家讲了几句,回来不小心和别人谈论了起来,正好让奴才抓了个正着。听了吓得不轻,一大早就来找陛下了。”
“你倒乖巧。”皇上不痛不痒地夸赞了他一句,又吩咐道,“一会儿你就派人查下
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朕的脚下还敢造谣。”
造谣是小,若是被那大宋的奸细听了去,那大宋的皇帝又没脑筋,孤注一掷过来打他大辽一个措手不及,那可如何是好?
可是话说回来...
他抬眼望下座下的萧忠:“你觉得,会不会就是有人在故意捣鬼?”
“奴才觉得,有可能。”萧忠定定地直视着皇帝,“奴才也敢保证,此事绝对不是萧家所为。”
皇上目光沉沉,“如何保证?”
“皇上知道,萧家的命运和耶律氏息息相关,奴才的本家就是再想要权势地位...也不会蠢到先把这块土地交到不相干的人手中吧?皇上别忘了,大宋不仅仅是耶律氏的敌人,也是萧家的敌人。皇上、还有铁镜公主,骨子里还留着萧家的血,萧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丧尽天良。”
不知是萧忠的话打动了皇上,还是他本来就没有此番疑虑,总之,他们直接默契地将此事翻了过去,再不曾提。
“奴才倒是觉得,此事搞不好就是那大宋皇帝所为。”
“何以见得?”
萧忠沉吟了一瞬,接着道,“大宋未必会攻,也未必有能力守,可是皇上想想,倘若扰乱了我大辽的民心,何人得利?而且,皇上别忘了,我大辽的敌人也不只大宋一个。西夏弹丸小国,诡计最是多端。还有那些北防的民族,都虎视眈眈,咱们不得不防。”
皇上点了点头,颇为同意他的论调。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
“奴才以为,此时再抑制流言,恐怕已经不妥。百姓们甚至会以为一切都是咱们的过错,是所谓的欲盖弥彰。不如,就将错就错,假装练兵,声势浩大起来,自然就会让那些传话的人自己吓破了胆子。”
皇上颇为赞许地笑了笑,点头示意,“那然后呢?”
“然后,排查上京内可疑的人。正好上京的人口流动已经有时日没有整顿过了奴才以为,此时正是好时候。”
“不过若是大宋当真来了,那又当如何?上京城有名有姓的将军可都被派发在外,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回来替朕掌控上京城的局势。”
“皇上,”萧忠眸色深深,紧紧望着他,“上京城内,还有奴才。奴才在未侍奉皇上的时候,也是一名上过战场的将军。”
“那,你可愿担起这番重任?”皇上的神色也庄重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言语之间,不过几句话而已,托付的却是危急时刻的整座上京城,他们大辽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之间甚至从来没有信任过彼此,可是直至方才,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信念相通。即使这不过几句话,谈论的也不过是想象之中的事,这对于他们而言,竟是第一次合作。
“奴才愿意,虽死犹荣。”萧忠淡淡地吐出这句话,语毕,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眉目舒展,只是目光仍然落在前方那黄澄澄椅子上的青年,等着他做下最后的决定。
“好。”那青年轻轻张口,语调平静。仿佛这一个字只是随口答应了今日到何处睡觉,到何处用膳一般随意。呼吸收纳之间,他心绪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萧忠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遥远的青年。
他看着他长大、成人、继位、掌权,听着他小的时候还肯叫他远房那个有能力的舅舅,到后来,连和萧家人说一句话他都觉得不适、喜欢皱眉。时间走得太快了,他看着这青年沉静的眉眼,仿佛汪洋大海一般容易让人沉溺,和小时候那重重叠叠的迷蒙影像有太多的不同。
他萧忠见证了大辽两代耶律氏皇帝由和萧家相互依附到反目,他自己就已经可以写一部历史。这还是第一次,这青年当政第一次,开口要和萧家人共同进退。
他知道他有多自信,也知道只要他肯付出信任,就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挑拨怀疑。因而他感动的无以复加,大概只是想起来小时候那一声声崇拜的“小舅舅”吧。
萧忠摇了摇头,把自己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一同丢了出去,寒声行礼,“奴才,定不负皇上信任,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我大辽度过此难关。”
“嗯。”皇上面色依旧沉静,只是他眉睫都落了下来,看起来十分温柔。也不知在盯着什么看,他出神了半晌,在萧忠要踏出御书房的那一刻,他的喉咙里突然滚出来了几个字,“辛苦了。”
无论什么,都辛苦了。
无论是在耶律氏和萧家的夹缝中生存,还是即使被百般怀疑百般排挤依然坚守在他大统领的岗位上,还是...即使知道自己的尴尬身份,依然义无反顾。总而言之,无论什么,都辛苦了。
萧忠老大个人,耳朵却还异常灵敏。听到了这三个字,一大把年纪了,差点儿就在小太监面前老泪纵横。
还好不至于太丢人。
行至没人处,他偷偷拾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真讨厌啊,这大小伙子,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会说话。说的他一个半头白发的小老头儿,都忍不住望风流泪。
是了,是风的缘故。
才不是他自己爱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章!
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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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契机
萧忠一个人走了出去,还未走到宫门边,就被一个小太监拦住了路。
“萧大统领?”小太监面白唇红,下巴上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年纪虽小却在宫里头有资历的。萧忠常年在宫内外行走,身上担着的是一个大统领的尊名,说好听了是御前红人,然而一上一下均不由自主,所谓伴君如伴虎自是如此。因而他最是知道这宫里头谁能欺负谁连碰都不要碰上。
萧忠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小太监的穿着,才开口问道,“公公有何事需要大统领我?”
那小太监谄媚一笑,打了个千儿:“太后等着您呢。奴才是个什么人,怎么敢差遣萧大统领?要不是太后娘娘吩咐,奴才可连拦都不敢拦着您呢!”
萧忠面色沉了沉,硬挤出来一个微笑,道,“那,就请公公引路吧。”
算起来,他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个面子上的远房姐姐了。
萧家族内人数不多,小小的一个家族能够有今天的荣耀实属不易。那萧太后的祖辈就是那了不起的一支,连带着所有姓萧的人一同奔上了富贵路。而萧忠这一支就是沾了人家好处的。
其实也不然。萧家几支早就已经习惯了互相帮衬着,要不然也不能有今日的盛况。
然而自萧太后这支这辈只得她一个女儿以来,耶律氏蒸蒸日上,萧家却日益颓败。她手心手背都是肉,想狠下心来割掉哪一部分都不行。长久以往,那萧太后行事越发诡异,耶律氏和萧家的矛盾也日益增长。好在萧忠虽然在御前办事,在萧家却说不上什么话儿,并没怎么见过萧太后年少之时和如今的模样,现在走在去觐见的路上,他这心跳的砰砰的,乱的不行。
“到了。萧大统领,请吧——”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在萧忠身前响起,他不由得一凛,抬头望了望门楣上金光灿灿的几个字,无一不在彰显着这宫中主人的崇高地位。萧忠定了定神,终于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抬脚迈了进去。不过走了几步,他就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奴才萧忠见过太后娘娘。”
金玉相撞的清脆声音传来,激荡着萧忠的内心。他的心跳更加剧烈了,一下一下有如擂鼓,几乎能使他立时晕了了事。他忍不住吞了一口自己的口水,喉咙深处传来的“咕咚”声恍如直接将那口水直接送向了他的心脏,赋予了他一口救命的甘泉,让他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萧忠静静地听着环佩相撞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明显,直到他的脚边。
“你就是萧忠,御前的大统领?”一道女声在他头顶开口,醇厚沉稳,听得出沧桑,也听得到这声音的主人从前所经历的那些风光。若不是知道萧太后的“光荣事迹”,连萧忠都觉得,这肯定是一个享有万千荣耀却与世无争的高贵女人。
万千荣耀不错,高贵也不错,只是她太爱争一份时世了,这一点点的过分几乎毁了她的一生。
“奴才正是。”他低头正色答道,不愿再去胡思乱想。眼下知道此行的目的最为重要,能不能出了这个宫门,他自己现在还都不知道。
“挺好。”声音略微远去,随着丝丝点点那丝绸摩擦的声音,萧忠仔细听着辨认着,太后应当是被人扶着坐回她的位置去了。他心下一松,因着这距离的拉开,心里的压力居然少了那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多畏惧才会如此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