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商秀儿在练功场上跑多少圈儿圆场、练多少腿功都不觉得怎样,现在反倒觉得肩膀好像都比平时重一些了,站的颇有些累,却不敢回到椅子那边坐下,因萧六爷已经带了训话的味道。她只得恭敬的低头回答道:“六爷,我是真的明白了。人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套在戏上,也是大抵不差的。我想着,若是余梦余有邬奇弦的举人底子,肯定是个前无古人的名伶,比他现在的成就还要高。”
她看萧六爷已经合上了那对凤眼,轻轻抿着薄唇,靠在椅子上,略略点头,又鼓起勇气道:“学这些,必是对我唱戏有帮助的,只是我原来见识浅薄了些。我还想,诗词这些对编戏本子有极大的帮助,不,应该是只要写戏本子,就离不开这个,怎么押韵,怎么琅琅上口,怎么听起来好听……”她边捉摸边说道:“至于书画,我能想到的就是,戏台子上布景、衣服搭配,角色的站位,或者能有些关联吧?”
萧六爷略微睁了眼睛,道:“你能想到这里,也还算不错。这里的关联,可谓千丝万缕,若不深入,则不能领会明白,更遑论对你所演、所编的戏曲有所助益。我为你请的两位岳师父,是极为难得的,在中原一代的诗坛画坛是排的上号的人物,说这些不是向你表功,我如何如何付出良多,而是你自己要怎样把握机会。两位师父不教蠢钝之人,更不教懒惰之人,机会稍纵即逝,若这两位你留不住,那么我也不会再为你延请其他人来,你也就只能做个普通的、你眼界所限的那种‘名伶’。”
这算是下了定论了,商秀儿一个激灵,规规矩矩的站好了,郑重拜谢道:“谢谢六爷指点。”
萧六爷才“嗯”了一声,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萧六爷又问道:“怎地不走?还有事么?”
“呃。”商秀儿有些语塞。
一方面,萧六爷不发话,她不敢就这么走了,另一方面,她心里还是想问问,于是道:“六爷,您还会再请别的师父教我么?”
萧六爷奇道:“你说的别的师父是指什么?”
商秀儿道:“您不找人帮我说戏么?”她有些迫切的道:“就像梁师父有次跟我说落天霞的《武家坡》那样,我想多听听,多学学。”
萧六爷嘴角微抬,道:“别人说的是别人的,你既然想有人说戏,那就先跟我说说,你这么多年,都怎么学戏的?”
听到这句问话,商秀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道:“六爷知道我不是出身梨园世家,也没有过什么正经师父,我们草台班子想学新戏,不外乎大家去看别的班子的戏,各记各的,好在曲调也算是滚瓜烂熟,常唱的也就那么十数套板式,记住了词、调和身段,大家再凑在一起排一排,我们也就能上这出戏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好听一些人家叫私淑,不好听,人家叫偷师……”
萧六爷对偷艺什么的倒不太在意,道:“草台班子想挣口饭吃,这么做也难免。一出戏大概学多久?”
商秀儿道:“大约是我记性好些吧,其实两三天也能记个大概,但是因为有的伶人会在曲调上做一些小改动,所以即使记住了,我也是只要有机会就看,直到看不成,要么人家挪地方了,要么牡丹社要撤了。”说到这里,她倒笑了,道:“所以我在牡丹社唱了几年,也没攒下太多银子,好多都是看戏用掉了。”
萧六爷抚须道:“算是快了,但总归脱不了一个野字,一个粗字。”
商秀儿瘪了嘴,心道:“我自然知道,并不用您老人家来特意提醒啊!正因如此,难道不应该找人好好说戏么?”
萧六爷又道:“你那天演《挂画》,只一会儿我就叫停了,可知为何?”
商秀儿道:“是我基本功不好,路子不正。梁师父扳了我很多不好的地方。”
萧六爷摇摇头道:“这不是主要的原因,这出戏想必是你自认比较得意拿手的戏吧,演起来也的确如此,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做派极稳。”
商秀儿越发不能明白了,功夫稳当难道不好么?
萧六爷道:“你学到了一招一式,你踩上椅面便是八风不动,待到登上椅子扶手,仍然是稳如磐石,可你不懂得台下的人想要看什么,他们并不想看你在台上炫耀扎实的腿功,这出戏倒是内外行出奇的统一。”
萧迁略略向前探了身子,问道:“这出戏重点在于险,你一点‘险’都不给人看,还有什么意思?”
商秀儿道:“我脸上有……”
“可别提你脸上有戏。”萧迁打断了她道:“你身上没有惊险的作态,脸上却一脸惊慌,这样才更违和,还不如脸上也像木头呢。”
萧迁站起身来,绕着他坐的这把椅子,椅子是小叶紫檀的,有些年头了,所以泛着乌黑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弧度看起来极舒服的椅背,道:“台下的看客,要看的是惊险劲儿,这并不是哗众取宠。这出戏是极贴合平时家常过日子的情景的,本来姑嫂二人就是青春芳龄的小姑娘,半是挂画,半是玩闹,你自己想想,若是现在,你就踩在我这张椅子上去挂画,会不会心里边儿害怕,会不会站立不稳?”
商秀儿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第32章 不一样的世界
萧迁道:“所以这戏别小看了它,我迄今为止没看到演的好的,挂画的时候,一招一式要有人间烟火气,要玩闹中有小害怕,要不稳中求稳,看客看你险险要摔将下来,却又稳住,这才有个惊,惊又是虚惊,进而才会有大好儿,你懂么?”
他看商秀儿专注的盯着椅子,似乎已经陷入了想象中的舞台上,轻轻咳了一下,商秀儿才恍然惊醒一般,抬头看着他。
他接着道:“你注重台上稳,这原本是没错的,但是也要看演什么戏。我说这些,不是要教你怎么具体来演这出戏,而是想说,一台好戏出来,你要有功夫——这功夫包括你戏里的基本功、你的底蕴,这些能帮你设计好每一句唱、每一个动作。可光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有更深刻的揣摩,什么环境下演,给什么人演,别把曲意迎合视为卑微低贱,看客永远是伶人的衣食父母。伶人现在地位虽然不想再早以前那么低贱,但若真把自己供的高高的,可就没人买账了。”
商秀儿觉得自己被萧六爷的话引进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的那个商秀儿是那么肤浅蠢笨哪!只知道凭着一点点先天的悟性,看一出,偷一出,那些出“私淑”的戏,虽然几天就能学会,但那时的她只会把曲调唱对了,再唱的婉转优美一些,每贴一出新戏,叫好声不少,她就在那声音里沾沾自喜着,却不知也不曾用心琢磨过唱词的深意,若不知其意,又如何向曲词里注情?又如何演的好?现在看来,以前那个自己,别说是能演,恐怕连一个“会”字都当不得。
萧迁露出了疲态,揉了揉太阳穴,又饮了一口茶,道:“至于说戏的师父,我没请,也并不打算请,就由我来亲自说给你听。我既然留了你在萧园,便不会将什么事都推给聘请的师父们。”
他颇为自傲的道:“论起说戏,也不会有谁比我说的更通透。每隔一个月,你来找我一次,像今天这样,我为你解惑答疑。你别觉得隔的时间长,一个月的时间,你需要自己慢慢琢磨体会,需知贪多嚼不烂。”
商秀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她重重的、深深的向萧迁拜了一拜。
萧迁又凝重的道:“虽然引子可能是从某部戏开始,但若你真的把我跟你说的戏,只当成怎么演好一部两部戏,就辜负了我的教导。松香,送商姑娘回去吧。”他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松香在外面掀了帘子,做了一个向外请的姿势,恭恭敬敬的轻声道:“商姑娘,您请。”
其实路倒不远。
商秀儿来往于莺园和莫忘居之间,也自己走过几次。
观音的别扭性子商秀儿也听谷师父多少说过一些,她不乐意打理萧六爷的内宅,因此宽泛的很,总有内宅的莺莺燕燕跑出来想看看这位六爷留下来的非姬非妾也非徒弟的商秀儿姑娘。
看看也就算了,但却有几个围上来说些三不着两的话儿,商秀儿难免尴尬,又不好对萧六爷这帮子姬妾说些什么,萧迁从谷师父那听说了,便派了松香这个差事。
松香原就是张冷脸,来回了几次,果然有效,此刻他像往常一样跟在商秀儿后面。
他和鼓槌儿、马尾是商秀儿在这座庞大无比的萧园里相对来说稍微脸熟点儿的人了,这辰光路上树荫浓密,萧迁爱这声声蝉鸣反衬下的寂静,所以不叫人粘知了,日光从林叶缝隙中穿透下来,商秀儿看着精心铺就的鹅卵石路上的点点斑驳,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压抑的感觉。
商秀儿到了莺园门口,她看得出松香不喜欢她,想必是为了鼓槌儿的缘故,待要问问鼓槌儿现在怎么样,又觉得无从问起,尴尬间瞥见谷师父从屋里迎了出来,恰好这会儿又透了一阵穿堂风过来,凉爽中商秀儿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的道:“多谢。”
看着松香离开,商秀儿进了门,那种巨大的喜悦感和兴奋感转瞬就掩盖了刚才因为松香的疏远导致的小小难过,她扶着谷师父的肩膀,满脸都是笑,恨不得蹦几个高儿的道:“谷师父,六爷他要亲自给我说戏呀!”
商秀儿学的东西,不知不觉的多了起来,原来她觉得,锻骨、练功,再听两位岳师父的课,已经让她再无一丝余力了。但慢慢的,又加了抚琴这种在商秀儿的脑海里属于名门闺秀才学得的技艺。
萧六爷一定要让她学一样乐器,她本属意笛子,但萧六爷和谷师父却一齐反对,一个怕影响脸型,一个说吹笛子用气与唱不同,怕拐带歪了,因此学了琴。
用萧六爷的话来说,场上也用得着,起码不用在台上假比划,让乐队的师父弹月琴冒充了。
除了吊嗓子以外,谷师父终于开始教她咬字,发音吐字是否清晰,除了用气,还有嘴皮子上的功夫,每日商秀儿捧着十三辙苦苦琢磨,倒也不觉得苦,只和谷师父打趣:“这回真是应了‘嘴皮子都磨出茧子’的话了!”
商秀儿每日都在锻骨和练功,她已经不那么怕梁师父了。
梁师父仍然还是每日皱着眉毛,处的时间久了,商秀儿也摸清了老爷子的习性,若是他嘴边的法令纹松了,便是对方才的动作还算满意了。
也或许因为确实下了苦功,心眼儿里立了志向要尽可能的学好,商秀儿不再怕这几位被萧六爷请了专门来教导她的师父,慢慢的有时候还能有说有笑的聊会子天。
这几位师父,真的是沙里被埋藏的黄金,他们倒是都有个相通之处,就是狂傲的很,寻常的角儿并不看在眼里。
平日商秀儿是被打击惯了的,但教课之余闲聊的时候偶尔谈起她心里的名角儿,却多半也要被师父们嗤之以鼻,商秀儿虽有不服,却奈何师父们看过的戏多,实打实的把这些个角儿的戏掰开了揉碎了和商秀儿说,这里不足,那里过火,偏偏商秀儿自小儿在看戏这件事情上记性一直很过硬,回想起来,倒真的是如同师父们说的那样,最后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
第33章 宝藏
商秀儿只佩服萧六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高人,有的是萧六爷请来的,有的则是萧六爷一直养着的,据谷师父说,那日观音台上为她伴奏的一套乐队班子也是萧六爷平日养在萧园的,再联想到随喊随到的五盏灯,想必这样的人萧园里还有不少。
商秀儿只暗暗咋舌,这位六爷真的是太爱戏了。
其实以萧六爷的身份地位,开口请些个有名气的人来萧园教商秀儿是不难的,难得的是他挖到了这几位师父,更难得的是这些人真心服萧六爷,也愿意对商秀儿真心相待的传技授艺。
商秀儿自忖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好多角儿或傍着角儿的琴师、教习,也颇有耳闻,但这几位,她是真的没听说过,他们并不是寻常在戏班子里讨生活的人,似乎对于红不红的也不甚放在眼里了。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见过红透半边天也见过潦倒无人问的沧桑阅历,师父们在意的只有真正的技艺——这无疑让商秀儿又深深的为以往那个只看到叫好叫座的“九龄秀”自卑了一次。
九九已经过半,商秀儿看着眼前的九九消寒图,这是小岳师父布置的功课。
两位岳师父——岳麒和岳麟是孪生的兄弟俩,商秀儿之前听萧六爷说过这两位师父,是各擅诗画的风流人物,出身南郡岳家,因为原本家境就好,年轻的时候志不在官场,不曾参加过科举,只是兄弟同行到处游历,增长见闻,最后落脚在这繁华的霍都。
“大岳”和“小岳”的称呼倒不是商秀儿自己个儿这么叫的,而是两人以诗画闻名中原以后,文人圈子里就这样叫了起来。
向来才高的人总有些傲骨傲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位愿意应萧六爷的请求来教商秀儿。
小岳师父岳麟擅画,商秀儿跟他学了大半年,现在看着手里的画卷,无论从笔法还是风骨,她都看不出哪里好,不由得有些泄气。
虽然沮丧,听见外间响动,知道是老师来了,她急忙掀了帘子出屋,矮了身拜道:“小岳师父。”便将人迎了进来。
进来的人是岳麒,他脸膛方正,两道浓眉和修的不长不短的胡须上都沾了雪花,因天气太冷了,所以鼻头冻的有些发红。
岳麒全身上下裹得厚厚的,进了书房,便解了貂皮领子的斗篷,露出一身墨青暗花锻的棉服,在商秀儿面前站了良久,想说什么,却忽的打了个大喷嚏。
看到商秀儿递过来一杯热茶,他忙接过来道:“你这屋子每次都和别人不同,怎么不烧的暖暖的?莫不是下面人背着萧六爷捣鬼故意难为你?”
商秀儿急忙关了窗,道:“小岳师父,冬天屋里不透风,再烧的暖,人就容易惫懒,我特意让她们别把火盆烧的太旺。谷师父还怕我被烟熏了嗓子,让我开窗透气,所以屋子里不暖和。师父若冷,我让青玉多加些炭。”
她正要喊青玉,岳麒摆手道:“算了,即使如此,别熏坏了你千金不换的嗓子。”
青环倒有眼力架儿,忙将椅子往火盆处挪近了一些,岳麒才不顾形象的窝在那张太师椅里,将斗篷围在身上,仿佛盖了床被子一般,只皱了眉头,看着商秀儿。
商秀儿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迟疑道:“难道是大岳师父?”
岳麒将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跺,道:“我兄弟二人教你时间也不算短,怎地到今天还分不清哪个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