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艳伶——虫不老
时间:2018-05-26 20:16:49

  梁师父诧异的看着他,他内心实在是太过好奇。
  萧六爷在曲部已经久不发声,有的人或许会淡忘了他的名头,可是有的人却会时时的关注着,梁师父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年萧六爷蛰居霍都,鲜有消息,但现在看来是要有所动作,这恐怕是场大动作啊。
  他跺了跺脚,道:“罢罢罢,我也就剩了这把老骨头,临死前就陪萧六爷一场又如何!这个徒弟,我收了!”
  萧六爷这才展颜笑道:“梁师父有几成把握?”
  “五成。”梁师父张开一只手。
  萧六爷道:“当日观音出事,我曾经千金求过一张方子。”
  他在梁师父的注目中,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看着门外道:“当时也是急病乱投医吧,只要和骨头沾了边儿,我都求了来,不管代价几何。”
  梁师父嗟叹道:“六爷对观音的心……”
  萧六爷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张方子,到底也没有用上。观音的双腿,已经碎了。若是现在的我,恐怕就不会那样做了吧。这方子,我请崔神医看过,这是一张极好的锻骨的法子,说来可笑,虽然没用,却算是我得了极大的便宜,这是原来天魔班的秘方。”
  “天魔班?那个臭名昭著的杂耍班子么?”梁师父不由得挺直了背,问道。
  萧六爷道:“不错,天魔班拐了那么多幼童,把小儿装到木箱里养成侏儒,或把他们断手断脚扣在大龟壳内冒充龟仙等,种种非人的恶行实在令人发指,后来在他们班的后院挖出了几十具幼童的尸首,因此全班都遭了极刑。但这方子却是个好东西,是原来练柔术的人用的。崔神医看过以后,也说过这方子对人并无什么害处,只是药材珍贵,可巧那时我收了不少。”
  梁师父此时才肃然道:“六爷有心。既然这样,我起码又多了三成的把握。”
  萧六爷看到梁师父以诚相待,也道:“三成就足够了。梁师父若信我,剩下的两成,就落在商姑娘自己身上。”
  谷师父刚从厨房出来,青环帮她端着盘子跟在身后,以往商秀儿回来后总是要和她知会一声,今天却没有,想必是累了一天吧。
  两个人进了屋,见青玉立在那发呆,谷师父开口问道:“姑娘呢?”
  青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姑娘今天出了不少汗,也不曾喝外面的水,只在那边擦了擦脸就回来了。现在在洗浴呢。”
  谷师父让青玉跟着的用意也是看商秀儿能否管住自己个儿,听到这话点点头,道:“你们下去吧。”说完自己搬了椅子,抬到了浴室的门口坐了下来。
  商秀儿此刻无力的蹲在浴桶里,一股屈辱感让她眼睛直发酸,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的就掉到水里。
  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这种难过的心情,并不是来自于被梁师父轻视,而是来自于她自身已经意识到,无论唱还是念,做还是打,都一无是处的实情。
  没有人明确的说出来,甚至也没有一个女伶在她面前演一出比个高下。但是商秀儿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
  谷师父教她练气,练音,不过几天,她就知道了,原来她用嗓完全是凭借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若按照她那样唱下去,恐怕不出十年,就会倒嗓。
  也是这短短的几天,她就觉得自己的发音明显的和以前不同,轻省了一些,音色入耳也比以前好听,气息也更加绵长,在牡丹社的时候憋着一股劲儿,也不过是*个枣儿数个来回,现在已经比以前又能多数几个了,而且到后面声音仍然平稳,不会发生气短到声音发颤的情况。
  商秀儿想起在牡丹社的时候,每当看到绿牡丹挂在头牌上,心里都没有不服气过,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比绿牡丹强了,只是平日多有收敛、不爱表露而已,对于不如她的人,她懒得多做计较。可是现在想来,那种“高高在上”的心理上的优越感,是何等的虚幻和可笑啊?
  她瘫在了渐温的水中,闭着气全身都浸在里面,只有乌黑黑的头发一团团的漂浮在水面上,隐隐约约的听到谷师父在外面说话。
  商秀儿又出了水面,谷师父又说道:“姑娘再这么洗下去,嗓子就要受凉了。”
  商秀儿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清。”
  谷师父从门口的椅子上起了身,掀了帘子进去,又从锅里舀了两大瓢热水浇进了浴桶,商秀儿急忙躲到了边上,浴桶里的水突然变的烫烫的,水汽一下子蒸腾起来,谷师父居高临下的看着商秀儿,道:“我说的是,这姑娘就受不住了吗?”
  谷师父看着商秀儿茫茫然的抬头,头发四散的披在胸前后背,一张小脸因为突然受热带了些红色,一双眼睛闪着水光。
 
 
第27章 观音往事
  谷师父突然就消了怒气,作为一个要从头学起的伶人,商秀儿的确年龄已经算是不小了,可是,毕竟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家啊。
  她叹了口气,出了屋子,仍然坐在门口,语气已经和缓温柔了不少,道:“秀儿,我和梁师父是认识的。他这个人,若看不上你,连六爷的面子都不会给,径直就走人了,常言说得好,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师父。”商秀儿带着些鼻音道:“我不是怪梁师父。我是怪自己,太没用了。”
  谷师父想起最初教商秀儿的几天,她初初掌握了用气用嗓的法门,虽然不是时时都用的好,但是若有一声两声,发音动听时,双眼就会闪着快乐的光芒,看着她道:“师父,刚才这声好听么?”
  她也会欣然点点头道:“不错,越发的好了。”
  虽然还少了些骨子里的韵致,但声音放出来,是好听的。
  她其实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想到这里,谷师父道:“秀儿,你其实是个幸运的人。”
  里面没有做声,其实商秀儿也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只是现在她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能够对得起这份幸运。
  谷师父道:“我想观音娘子一定很羡慕你。”
  “师父,这……不会吧?”商秀儿道,但心里却回忆起来那晚上她让龙儿推她回去的情景,夫人的腿恐怕是不太利索的。
  “你现在心里想的,一定是觉得她的腿不好,所以羡慕我们能走能跳的正常人。但是,我想她最羡慕的是能在戏台上的你。你不过是个在松阳江沿岸的几个城镇里小有名气的伶人而已,但是她曾经红遍天下。”
  商秀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道:“夫人她?”
  谷师父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也难怪……”
  谷师父心里道,这姑娘有时候心细如发,有时候却那么糊涂,听说她在萧府听了“六爷”、“萧六爷”的名字十几遍,都没反应过来六爷是谁,看来不知道观音娘子是谁也不奇怪了。
  她道:“既然大家称她观音,你都不知道么?”
  浴室内传来了一声巨响,谷师父急忙掀了帘子看,看见浴桶外面溅的到处都是水。商秀儿本打算出来的,结果刚才一下子就摔回了水里,湿漉漉的出来,擤了一下鼻子,吃惊的看着谷师父,结结巴巴道:“赛……赛观音?”
  谷师父难免唠唠叨叨的怪商秀儿差点呛了嗓子,扶了她出来,拿了抹布帮商秀儿擦干净了,又看她穿好了一身整齐素净的衣服,才慢慢的帮商秀儿绞干头发。
  而商秀儿一直在太过震惊的状态中。
  胡爹给她讲的萧六爷与名伶的传奇故事,以及《花溅泪》里面演绎的故事,都是中止在一个感天动地的悲喜结局上,可是,谁会知道,这位名伶早已腿脚不便,无法登台,藏在萧六爷的内宅中?
  “师父,夫人她……”
  谷师父既然开了口,就也没有想过要遮掩,道:“你知道观音为什么得名?”
  “因为《观音得道》这出戏……”商秀儿道:“我听人讲过的,她演这出戏演的极好,扮相端庄大气,仙气十足,就连当时的太后都是极赏识的,还特意叫进宫去演这出戏。既然进宫演,当然要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面,《得道》那场让戏班子的人吊在梁上,洒下漫天花雨,太后见了连念了三声‘观世音菩萨’,后来召见她,发现她额间的红痣是真的,便赐名‘赛观音’,从此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谷师父点点头:“十几年前你才多大啊,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呢,能知道到这些算是不错了。《观音得道》这出戏算是她的拿手戏,但是仅以一出戏来代表她,实在是万万不能够,她会的北戏有一百多出,文武戏都拿得出手,后来六爷给她打造了四出戏,更是无人可比,连余梦余都在她下面挂二牌,嗬,那时候,她要去哪个地方坐馆,那个地方就都没有其他班子敢去。”
  商秀儿眼前仿佛能看到当初的盛况,心里真真是向往极了。
  谷师父道:“也是天妒英才吧。有一次排练六爷的新戏,就那么不巧,就出了事,腿,就那么摔断了。”
  她说的平淡,可商秀儿听的又是咋舌,又是惋惜。
  “我跟你讲观音的事,是想告诉你,当初她的腿断了,原本是已经走不了路了,就是残了一样,她是个极要强的人,断断过不了那种下半辈子躺在床上,由人伺候吃喝拉撒的日子。她求了大夫,又求了铁匠,在两条断腿那里装了钢板儿夹紧扣死,非要自己走路不可。”
  谷师父回忆着那一幕,观音的两条腿磨得血肉模糊的,所有在一旁看着的人都替她疼,可她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那时六爷真是心痛欲碎,一个侯府的唯一嫡子,未来的侯爷,直哭的都跪在了地上,求她别再走了,可观音……自来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她接着道:“总算是能自己走路了,她还不满足,她还想练功,还想演戏……可是,她那腿,能走路已经是上天的厚赐,连跑一圈儿圆场也做不到,演戏这件事,是真的不成了。”
  商秀儿已经听的眼圈儿发红。
  她的神思已经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夫人的身上,后来赛观音和萧六爷之间怎么样了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像坊间流传的那样么?
  正寻思间,谷师父道:“和观音比起来,你有多么幸运,六爷请了梁师父,必然已经说动了他,被他敲敲打打,冷嘲热讽,练功艰苦,这些算得上什么?比得上观音的苦么?你若是怪自己,就要更加心智坚定,能吃得了别人吃不了的苦才对。不只是身段,就连我教你的东西,别看前几天进步的快,可是越到后面,你想有一点点的进步,哪怕气息上再多数半个枣儿,打磨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成,现在你就常常泄气,怎么能行?”
 
 
第28章 锻骨
  商秀儿道:“如果梁师父真的不嫌弃我,我什么苦都吃得。就是怕像他说的,身子骨早就硬了,调教不过来。”
  这件事倒真的是,谷师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看商秀儿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垂头丧气,便道:“总归你该信得过六爷。”
  两个人都不曾想六爷是早有准备的。
  谷师父听梁师父说完这里面的内情,看着商秀儿进了萧六爷几日之内造好的房间,道:“原本给观音预备的方子和药材,却用到了她的身上……这也算是她和观音的缘分吧。”
  梁师父道:“听闻这法子是有效的,就是太疼。”
  岂止是疼!
  在这夏天时分,商秀儿在这热气腾腾的房子里,刚浸了足有一个时辰的药,那大大的木桶,下面是通着地龙的。她已经觉得全身上下骨骼筋络都已经软了,活像一块炖的筋骨全烂的肉,仿佛抖一下,肉就会脱骨一般!
  但这才是个开始,接着不知道是萧六爷从哪里请来的两个甚为粗壮的女人,将她从浴桶里拎了出来——真的是“拎”的!
  商秀儿被平放在床上,然后就开始了又一轮的折磨,从触感上,应该是手肘部位,一点一点的,从后背的脊梁骨开始,被一遍遍的碾压过去,四肢和腰也是随着她们的摆布,时而抻拽,时而扭动。
  商秀儿看不见,却知道疼。
  但疼也没用啊!
  她知道,这些动作的幅度,其实都是在可承受范围内的。
  她见过,那些以武戏出名的、或者杂耍班的伶人,就是以类似这样的动作来讨彩,所以,这些动作的幅度,也同时是极限。
  就在这又疼又渴中,商秀儿能用来解渴的,只有一碗苦的不得了的黑乎乎的汤药。
  她就觉得自己此时像厨师们炮制甲鱼那样,火烘着,甲鱼觉得渴,就只能喝眼前的调了味儿的盐水,最后等熟了以后,自然也全身入味了。
  待这一轮揉搓完,商秀儿几乎自己连路都不能走,但却必须走,不但走,还得练功,这是第三轮。
  按照梁师父的说法,浸了药,喝了药,包括被人推拿一番,都是被动承受,若商秀儿接下来是全身放松的一躺一睡,被动拉开的筋骨,会自己再缩回去,那么这些效用就不剩多少了,商秀儿必须自己再主动的拉伸筋骨才行。
  这“锻骨”的蒸浴屋子,就是在梁师父用来教商秀儿的练功房内隔出来的,出来就是一个大大的空场子,她需得按照梁师父的指点,从出屋那一刻起,就用走台步的方式来走路,然后就是重复练着各种基本的身段、手法、功法。
  但凡有一丝差错,或时间上早或迟了一点点儿,或差了一丁点儿尺寸,梁师父的教鞭就会毫不客气的打下来。
  商秀儿实在怕极了他的教鞭,她泡的骨头都要烂了,何况皮肉呢,落在身上真是钻心的疼啊。
  所以像走台步,跑圆场这种,错过不超过三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错过了,甚至连膝盖弯曲的角度都一毫不差——用梁师父的道理说,戏是打出来的,那些出了大名的角儿,谁小时候没经历过啊?能熬出来,才能为以后打下个夯实的底子来。
  有时候商秀儿也会想起胡爹。
  胡爹没有打过她,若她有练的不对的地方,胡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是胡爹没本事,教的不好。”
  后来她练的对了,胡爹又会高兴的说:“秀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啊!”
  商秀儿没觉得是因为胡爹教的不好或不严,才会有她今日的“回炉重造”,胡爹努力的领着自己入门了,竭尽全力,如果说胡爹有湖泊那么多的水,也都倒在自己的碗里了,但是,现在她看到的是更宽广的江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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