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并无不可的点点头道:“这出戏我还算熟,不过这不是一出有难度的戏,一般女伶上手都比较容易,金老板想让我指点什么?”
《游龙戏凤》这出戏,金老板略微懂一些,可有些话,当着这位冷着一张脸的商教习说不出口,便道:“看看有没有大的纰漏,尤其是身段儿,”他抹了抹胡须,道:“这几个女孩儿僵硬死板的很。”
商雪袖斜瞥着台子上练功的四个女伶,金老板这话倒是不错的。
只是又是只有这么一个下午,她也不是神仙,断断做不到能将身段木然的几个人教的风流灵动起来。
想到这里,她道:“金老板,今个儿晚上是哪个上台呢?”
金老板欠了欠身道:“这出戏您说的不差,她们几个原本就是都会的,所以还请您掌掌眼,看哪个能拿得出手来。昨天晚上挑的两个李艳妃就甚好!”
商雪袖无奈的点点头,今天是挑一个,要落下三个,这是得罪人的事儿,但时间却不等人,她走到台下,清咳了一声,拍了拍手掌道:“停。你们几个过来,将手腕子上的功夫做给我看看。”
第364章 点拨
身段短时间没有什么法子,所以她只能想办法从手腕上下功夫。
《游龙戏凤》里,李凤姐儿用到手腕的地方极多,若是手腕子灵活,便有了一半儿的风流劲儿但她其实刚才说的也带着陷阱,若是只关注手腕儿,而轻忽了眼神,却仍逃不脱一个“木”字。
要知道,旦角儿的眼神儿也极为重要,做戏的时候,眼光可是要时时与手腕、手指指处勾连起来的!
最终商雪袖还是选了金香铃,除了她眼神灵动之外,昨天听她唱的时候,声音发脆,更为适合这场花旦戏。
但商雪袖却准了其余的三个坐在台子下面学若是她们自己个儿愿意下心力揣摩,那也是极有进益的。
既然这出戏是早会了的,商雪袖就不打算浪费时间,总要先过一遍,然后看看什么地方有大毛病。
她只能挑大毛病,在她眼中,香云社还不如以前的金锣班,里面儿的伶人没有一个肯用心的,小毛病多不胜数,实在不是个值得她多花力气的班子。
她缓缓的道:“这出戏,关键点在于李凤姐。”
饶是四个女伶昨天对她有了些服气,听了这话又是内心不以为然起来,这不是废话么?
商雪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这会儿金老板不在,她看着眼前的四个青春芳龄的女孩儿,心中到底有些不忍心,道:“这出戏,以前也有人生生的唱成了粉戏,生旦在台子上,可用不堪入目四字形容。我话说在头里,明剧不可以唱成这副样子。”
“这是戏。”商雪袖重重的道:“生旦两人,都是要风流却不下流。”
她的眼风在几个女孩儿脸上扫过来扫过去,语气带了些严厉:“若是不能领会,李凤姐可以往娇憨了演,却不能往没羞没臊了演。她还是个半懂未懂、情窦半开的小姑娘,看正德帝这位军爷,是要带着好奇劲儿,然后等着正德帝慢慢点拨她,而不能上来就带了黏煳劲儿,那就是凤戏游龙了。”
四个女孩儿听到后来,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
商雪袖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才披了老生的道袍上了台,拿了折扇施施然一坐。
中间金香铃自然被叫停了无数次,不是说眼神不能乱飞,便是腰肢扭得太厉害。
一直过了有一个多时辰,商雪袖才勉强点了头,道:“总算还能入眼了。”
金香铃和台下面看着学的三个小女孩儿齐齐长大了嘴巴,她们俱是觉得已经比以前演的好多了,可在商教习的眼里,不过是个“能入眼”?
商雪袖不理会她们的惊愕,起了身,简单交待道:“让老生来和你合合,也就差不多了。记得我说的台风要正,唱堂会尤其如此。”
她犹豫了一下,道:“唱了堂会早些回来,不要饮酒。”说罢便离开了。
金香铃早已练的香汗淋漓,满脸通红,下了台便被其他三个人围住了,金香玉道:“快说快说,感觉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
昨天也没被选上的叫金暖玉的小旦道:“商教习啊!我们在台下面都看见了,那份气度,比魏丰宝可强多了啊!”
魏丰宝是班子里的老生,金香玉又道:“若不是知道商教习是教青衣的,我铁定会以为她是个唱老生的!”
金香铃红了脸道:“她做戏是挺好,和她配戏可舒服了。但是嗓子不行啊,一点儿都不亮依我看,那是真坏了。”
她不欲多说,但却还是忍不住向方才商雪袖离开的门口方向看过去。
在台上,几次她都差点忘了词儿,皆因商雪袖做出了正德帝的模样,长眉微挑,眼波横斜,原本就极美貌的这位商教习顿时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潇洒劲儿。
那样的眼神儿,压根就不是魏丰宝那个懒货能比得了的!
那得练多久才能练出来啊!
商雪袖哪里知道几个女伶在背后议论她,她心里边儿有事儿,一来她要买些自己调理嗓子的药,就算是没法子再开小嗓,可总归要得能正常说话吧?
就刚才那么一会儿,说了一段话,简单的低声过了几遍戏,她的嗓子就觉得干干涩涩的疼了!
幸而诸如罗汉果、胖大海之类的药便宜得很,她照着原来谷师父的方子买了一堆,提在手上往回走。
想到谷师父,她不由得伤感起来。
萧园里曾经住了那么多伶界里头各有本事的能人,梁师父,谷师父,程师,管头儿……而今,她眼眶有些湿湿的想,因为她一个人,风流云散了。
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又站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才进了客栈。
木鱼儿好的差不多了,她看着木鱼儿喝了药,又将置办的几套小孩衣服叠好打包,想了想又塞了一点儿钱在里面,笑道:“这个木鱼儿自己背着。”
这算是木鱼儿第一次拥有自己的“财产”,小脸兴奋的通红,又看着商雪袖打包自己个儿的两套衣服和大包小包的药材,道:“姑姑,你病了吗?”
商雪袖摇摇头:“姑姑没病,只是嗓子有点儿疼,这也不是药,是泡水喝的,回头也给你喝点,可好喝了。”
木鱼儿便眨巴眼睛道:“甜吗?”
商雪袖便“哈哈”笑了起来,拿了糖豆儿递给木鱼儿道:“就知道你想糖吃了。”
商雪袖心里有事儿,第二天早上醒的极早,不忍心一大早的大冷天让木鱼儿跟着她过去,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对着仍旧有些迷迷瞪瞪的木鱼儿道:“再睡会儿,姑姑中午来接你。”
她是实在舍不得那方戏台子,所以才打算赶早儿去练功的。
一到了台上,商雪袖情不自禁眉眼都舒展了开来,活动活动手脚之后,诸如下腰、撕腿、抢背、小翻这样儿的基本功,练了有一个多时辰有余,仍是没有人来。
她此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事儿了,起码能让她尽情的、独自的用这个戏台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前天、昨天配戏的时候,商雪袖完全是按照那些冷宫中的日子里思夜想了无数次的、在脑海里也演了无数次的模样来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真的能做出来!
第365章 不自轻
商雪袖歇了功,静静的舒缓着全身,这才抿了一口泡好的茶汤,熟悉的味道浸润了她的嗓子,仿佛连心肺都滋润了起来。
她想,之所以她竟然能把脑海中所想的每个角色的身段和戏份做的分毫不差,竟然是要拜那段岁月所赐。
每一天每一夜,因为孤寂而好像拉长了数倍的时光,因为必须找东西填补心里那一大片痛彻心肺、活生生撕裂出来的空白,所以一出出的戏,一个个的角色,一套套身段,一句句唱词哪怕不是她原本的青衣行当,为了让自己不被天长日久的空旷逼疯,这一切都深深镌刻进了她的心中。
现在,又经由她的心中,自然而然的流淌在她的全身里。
虽然再不能登台,可她总算再次和这方戏台相连了。
门声响动,她回头望去,见微光里有人进来,看身形纤细,想必是哪个女伶。
商雪袖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时候,但显然也不算早了。
待等那人走近了,商雪袖才看出来是金香铃,脸上不但没有什么欢喜的神色,反而有些哀哀戚戚的。
商雪袖心里便“咯噔”一声,道:“昨晚演砸了?”
金香铃摇摇头,便抽泣起来:“演的时候好好的,”她不敢放声哭,用帕子捂了脸,结结巴巴的道:“商教习,我可能害了你了。”
“先别急,说清楚怎么回事?”
“昨晚上的堂会唱的好严大人给的赏赐不少,然后金班主让我下来陪严大人和他那个师爷喝酒……”
商雪袖脸色便有些不好,又听金香铃道:“我不愿意,我只说师父不让我饮酒。严大人和他师爷倒不曾和我这样小小的伶人较真,并没说什么,可回来的时候老板脸色不好……他说我还这么小,学的不怎样就敢得罪人,以后不让我登台了。”
商雪袖拍了拍她肩膀道:“不妨事。”
“我怕金老板赶你走。”金香铃红了眼眶,抬头看着商雪袖,脸上尽是愧疚之色。
“不会的。”商雪袖笑了起来,“你提早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我感谢你,你放心吧,去洗洗脸去,过会儿开始练功。”
看着金香铃下去了,商雪袖才沉思起来。
被赶走?这肯定是不会的,且莫说金老板已经付了半年的银子,就算是没付钱,契约在那儿,她没有出过错,也没有违约,班子就不能无缘无故的赶她走。
她想的是其他的事。
伶人被轻贱这样的小班子,陪酒,站台,都是常事。
她以前在牡丹社的时候,也不得已做过像陪酒这样的事儿。
只是那时候还小,大多都是绿牡丹挡在前面,现在想想,绿牡丹也是自有她的一套本事,竟然一直安然无恙到最后,得到了都护府那样在绿牡丹她自己看来极好的归宿。
可不管怎么说,伶人是早已被脱了贱籍了的。
这不知道是六爷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做成的一件事儿,为的就是伶人能堂堂正正的站在这世上。
可若是伶人自己却仍自卑躬屈膝的活着,或者那些丧了良心的班主拿手下的伶人当奉给权贵取乐的玩意儿,而本来已经是自由身的伶人却连句“不”字都不敢说的话,那六爷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就像牡丹社的齐班头,那时存了心的要看牢她,将她送出去。
况且……她心里一阵阵的绞痛着,这样的轻贱,她是感同身受的。
她不愿意这样卑微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凭本事吃饭,既不偷,也不抢,可因为是女伶,所以哪怕她在伶人里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哪怕人人称她一声旦行领袖、明剧宗师,她在那个人眼里就是不值得相信的,就是应该被怀疑的。
无论技艺有多么高超,可那么多人会认为伶人要靠色相吃饭她竟然无法反驳!
因为的的确确是有戏班子是这样做的,陪酒、站台,那是小儿科,还有那些不堪入目的戏台上就脱了衣服、洒蛋清的粉戏……
若要改变世人的看法,何其难也!
可若是都不努力,自身都麻木的甘愿屈从,又凭什么让世人看得起?
她在这昏暗的戏馆中抿了抿嘴,她为教习,便应该有所为。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虽然金老板面色不虞,却不曾说过什么。
商雪袖有本事在身,就算是金香铃真的因为不听话而不安排登台,可学戏的时候还是得四个一起教!
金老板是心疼钱,他付的钱可是四个女伶的钱啊!
这也合了商雪袖的心意,若是内心真的不甘心做这些下贱没品的事儿,那么金香铃她们就应该好好的学起来。
她猜测着,这几个女伶和香云社签的契可能是极为苛刻的,但是再苛刻的契约,也总有个到期的时候。那会儿若是有了技艺在身,就算是她们离了香云社也能找到别的社挂班!
天已严寒,香云社果然没几天便张罗返程了,商雪袖也早已带了木鱼儿来了班子里一起住。
木鱼儿这才知道姑姑原来是教戏的!
怪不得姑姑唱起曲儿那么好听,人又那么美!
商雪袖问过木鱼儿要不要学戏,她内心倒并不十分赞同,倒不是觉得伶人轻贱,而是实在太苦太累,她舍不得。
幸而木鱼儿也不爱学,自打上次他偷偷学着商雪袖下腰磕着了后脑勺,对于练功什么的就有了本能的排斥,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摇完了又有些忐忑,睁着眼珠子可怜巴巴的看着商雪袖道:“姑姑,若是你想让我学,那我就学。”
商雪袖看着他扁着嘴,跟一个就要赴死的烈士一样,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不学就不学吧。但是你得好好跟着姑姑学认字写字,原先每天学十个字,从现在开始要学十五个。”
因为有了又苦又累的练功做对比,识字在木鱼儿看来倒是个轻省的活儿,便很痛快的答应了。
于商雪袖来说,每日仍是起早练功,教授四个女伶和木鱼儿的时间如同流光飞逝。
第366章 临别赠好言
一转眼,半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漠北换了江南,满目黄沙换了花红柳绿。
而金老板一脸不自在的坐在商雪袖面前。
他将十两银子推了推,为难的道:“原本是签了一年,只是香云社庙小,实在是留不住您这尊大佛。”
商雪袖瞟了一眼银子,道:“我自问还算是个尽责的教习,这半年,您班子里女伶学到的东西,金老板也能看在眼里,能问问为什么么?”
金老板搓搓手道:“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您……”他竖起了胖胖的大拇指,道:“是这个。”
“这半年,金香玉她们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她们平日里跟您学,我知道您教她们的时候从不假手班子里旁的人来配戏,我也有幸在旁边儿看过几回,”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和您这样的配过戏,打个比方,胃口都被您给养刁了,让她们还怎么和班子里的老生、花脸他们配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