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愣了一下,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
香云社这几个女孩儿算是勤恳可造的材料,其他诸如老生魏丰宝他们,是又惫懒又没天分的,她一点儿也不想教,不然早就开口和金老板提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其实早一个月,我也在寻觅好的老生、花脸苗子,可寻不着,戏总是得唱下去的。”
“我懂了。”商雪袖通透的笑了笑,道:“是不是魏丰宝他们想让您辞了我?”
金老板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来。
商雪袖伸手拿了银子,站起身来道:“金老板无需愧疚,是我冒失了。打理一个戏班子不容易,若是因为一个教习的缘故反倒逼走了老生、花脸,这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既然如此,这半年多谢您照顾了。”
金老板摆摆手道:“没有没有。还是您……让我受益良多。”
他说的不是假话。
香云社里一直都是至少有四个女伶,他以前也都是这样经营的,怀着什么样的念头,不言而喻。
他觉得这样本来也无可厚非,女伶么,不就是那么回事?
技艺在颜色面前都要往后靠,有一张俊脸,唱唱堂会,陪陪酒,赏赐什么的都不用愁。
就像陕州府严大人和他那位师爷那样的人,他没少见过,老爷们叫了戏班子的女伶去唱小堂会还真的是为了正儿八经看戏、听戏不成?
这里面儿的套头儿他都懂!
他这个班子里的四个女孩儿都听她的,陪酒、站台这样的事儿,原本他吩咐下来她们都无不听从的。
可商教习来了以后,不但教戏教的一丝不苟,这些事情上管的也严,不许女伶做这样的事儿!
也奇了怪了,金香铃她们就偏偏听她的,反而跟他这个正头老板抗衡起来。
若较起真来,伶人们是个自由身,谁也不能迫着她们去陪酒。
若是再早,一个女伶不听话,那就别上台了,可现在四个女伶都不听他的,他不能就不唱旦角儿戏了啊!
金老板原先还怪这个商教习管的宽,可慢慢的,他发现自己不再对着看客们卑躬屈膝了,腰板也比以前直了许多,戏台子下面接红封,都接的理直气壮的。
就是因为香云社这几个女伶,唱的演的越来越有些硬货。
人家提起来他这个班子,都是竖起大拇指说这几个小旦有些个功夫,而不再是像以前那样,露出你懂我懂的笑容:“哦,那个养着几个漂亮小旦的香云社啊!”
金老板终于从这个容貌极美,可却古板到苛刻、谁也不敢轻易玩笑的商教习身上明白了些东西。
如果都是凭真本事吃饭,谁比谁下贱?
商雪袖收拾了东西,拉着木鱼儿出了门,倒是那几个女伶哭的稀里哗啦的。
商雪袖微微的笑道:“哭什么,原本也没有哪个教习能天长地久的教下去,记住我的话,功夫什么的别落下。还有,别忘了我平日怎样做事做人。”
金老板也一直送出了门外,商雪袖到底有些不放心,回身道:“金老板,这四个小姑娘,都是极好的,您多多照顾,咱们伶人不容易,走出了一条路,您万万别再走回老路去。”
她看着金老板一直点着头,又道:“四个女伶,齐整整的,这是香云社的宝贝。一般的戏班子都没有这样的阵容,很多戏旁的班子演不了,您的班子却不在话下。一个《四五花洞》又热闹又喜庆,是个可以好好排的戏。其他的,双旦的戏,像《樊江关》、《西厢记》都是能演的。”
她弯了腰施了礼:“我替几个小姑娘谢谢您。”
金老板到了现在,岂会不知商教习是个能耐人?
这算是临别的赠语,他看着商教习和那个小男孩的背影渐行渐远,又回头看了看站在旁边兀自哽咽的四个女伶,不由得也有些不舍,他这是为了两个鱼眼睛舍了珍珠啊!
可是真没办法,商教习再好,没法登台也是没用!
他心里有些气,不由得重重的道:“你们几个以后给我好好的!不可辜负了商教习的教导!”
虽然语气严厉,可他这半年的变化几个女伶不是没感受到,现在知道金老板不会再拿她们做那些污糟事儿,反而不怕他了,一个个破涕为笑,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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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雪袖心中虽然有些惆怅,但是这个班子,其实她原也打算最多停留一年。
她拉着木鱼儿,笑着道:“木鱼儿,我们俩又无处可去啦。”
木鱼儿并不在意,他又长高了些,可能因为吃的不差,力气也长了,现在将商雪袖的包袱也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霍都的北门港口,是通往北方的咽喉要道,所以这边儿一艘戏船也是不准许停的,若干年前就是如此。
商雪袖从来没想过有生之年还会重进霍都。
眼前的霍都依旧繁华,不,甚至可以说更繁华。
又是夏天,街上人来人往,夹裹着一阵阵的热风。
霍都的街道两旁遍植柳树,到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年头。
春时柳絮满城,是文人和贵女们的最爱,贵女们面敷长纱,身姿绰约在如同飘雪的霍都街道上走过,光是想想也是极美的。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阿袖重新来到了霍都。
第367章 再非故园(20月票加更)
夏日的柳树则是霍都老百姓的最爱,在这奔波着讨生活的闲暇中,可以在柳树荫下喝上一碗凉茶,躲避日光,歇歇脚儿,都算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儿了。
商雪袖正拿了帕子给木鱼儿擦了擦汗,坐在树下,看着木鱼儿喝着凉茶,指着街边各处风物,轻轻而缓慢的说着。
木鱼儿听的入迷,喃喃道:“姑姑,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商雪袖呆了一下,如同春风拂面般的露出了笑意:“是啊。”
她现在还算有点钱,就找了一家极为便宜的客栈,先安顿下来。
到了晚上,外面儿倒是不太热了,客栈局促的小房间却闷热的不行,木鱼儿又不想早早的睡下,哪呆得住?
商雪袖便带着他到处走了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松阳江那边的港口,那边儿依旧有一片片伶人旗子在微微拂动,戏船上的些许微光随着水波而摇曳着,如同深蓝江面上有了点点星光一般。
木鱼儿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好美啊。”
商雪袖微微笑着,并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戏船和旗子都比几年前少了好多,或许是因为这港口扩建过,比原先大了许多的缘故。
除了戏船之外,东边儿多扩出来了一个好大的船坞里也是黑压压的停满了船,黑夜里看不见船上有什么旗子的影子,想必是往来于东西的商船。
她回想起来白天时见到的街道车水马龙,两旁的商铺顾客盈门,看穿着打扮,来自各个地方的都有,她甚至还见到了胡人!
天下大定,霍都……比以前繁盛多了。
木鱼儿扯了扯她的衣襟,小手指着一边儿道:“姑姑,那个好看,那是哪里啊?”
商雪袖顺着他的手望去,那是知雅水榭。
夜色中知雅水榭静静的伫立着,这建筑当初就是以端丽精巧而闻名,月色下也有了别样的风韵,难怪木鱼儿觉得它漂亮。
现在还不算晚,可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亮光,看来没有什么戏班子在此处驻演。
商雪袖心中纳罕,霍都的繁华除了体现在三江生意汇聚于此、买卖极多之外,文气兴盛也是一方面。
早先夜晚中曲声悠扬,其中既有阳春白雪的雅乐,也有下里巴人的小调儿,更少不了各个戏园子的笙歌之声。
入夜的霍都,会以另一幅容貌展示着它的繁华、柔美和好客。
开到深夜的茶馆、酒楼之上觥筹交错,从住的地方往南边港口这边儿走的时候,路过的一整条街上还开着夜市,到处是招唿和应酬客人的声音。
可是,她一路行来,却没有听到什么唱戏的声音,就连知雅水榭,也并未开锣。
回到客栈她哄着木鱼儿睡下了,房间依旧闷热,她问店家要了蒲扇,靠在床头,轻轻的给木鱼儿打着扇子。
她原该心思重重,霍都带给她太多回忆,可旅途的困顿和疲累让她脑子也麻木起来,逐渐合上了双目。
商雪袖和木鱼儿是热醒的,她眨了眨眼睛,屋子就不大,所以窗子也不过两尺见方,初阳微熹,透进来了薄薄的光芒,她才恍然有些明白过来,此处即非长春,也不是萧园。
她苦笑了一声下了床,就着有些温的水洗了脸,一时间发起呆来。
她在长春园的时日并不多,可人却娇惯了起来,那会儿夏天贪凉,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还被萍芷和宋嬷嬷劝过……她又想起萧园,萧园冬天的时候怕烟熏了嗓子,谷师父对炭盆管的严,并不像六爷屋子里烧的那么暖和,夏天更是不能摆放冰盆的。
用六爷的话说,以后伶人是要东奔西跑的,天南海北天气不一样,若连暑热冬寒都吃不消,干脆就不要唱戏了。
木鱼儿迷迷煳煳的洗了脸,看着商雪袖拿着抹布发呆,边揉着眼睛边走到她面前道:“姑姑,我们今天去哪儿啊?”
商雪袖想去萧园看看。
她和六爷在天牢中匆匆而别,天子震怒之下,一个萧园又怎么能保全?观音娘子怎么样了,里面其他的那些娘子们又去了哪里,师父们……还有青环、松香他们……
木鱼儿抬头看着脚步匆匆的商雪袖,他觉得姑姑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担忧,就低下头对他微笑了一下,还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可是木鱼儿却觉得姑姑比他更需要有人摸摸她的头顶。
路很长,商雪袖对这条通往萧园的路是这么熟悉,她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路上,那时候的她,心中是怎样想的呢?
她早就已经忘怀了。
看着那一条长长的青檐白墙冲入眼帘,白墙后的郁郁葱葱依旧,每一棵树、每一竿竹的位置都没变动过,月亮门依旧半开着,甚至那从院内沁出来的带着青草绿叶气息的凉意……仿佛还是多年以前,每一次回萧园入眼的景色。
她眼眶热了起来。
可眼中越热,流出来的眼泪越滚烫,她的心中却越发带了已知的悲凉。
那月亮门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刘宅”。
萧迁的萧园,观音台的初雪,莺园的迎春垂金雨,四季之风穿过玉色的竹林,处处绿意里透出的红色廊柱、白色院墙、黑色的檐,还有那仰头可见的青天一角,燕雀不时的飞过,却不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就像是春风里的梦,消散的无影无踪。
是啊,她在幻想什么?
商雪袖停在了距离园门的不远处,好像要把这一景一物都刻在脑海中一样,久久的凝视着。
可能因为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在门外停留了太久,门里不时有守门的仆役向外张望。
商雪袖咬了咬嘴唇,还是拉着木鱼儿走了过去,与此同时,那仆役也出了门,站在门外。
商雪袖见了礼,才道:“这位大哥,打听一下,这宅子……”
仆役也松了口气,他盯着这一大一小老半天了。
他跟着他们家老板搬来这里,一年多以前问这宅子事儿的人可多了去了,到了今年,才略清静了些。
第368章 重遇故人
这守门的仆役听到商雪袖打听宅子的事儿,料想是来寻亲的,便道:“这宅子一年多以前就转卖给我们家老爷了,你要是打听人?那可对不住了,老爷买到手的就是个空宅子,原先这宅子里的下人在转手之前就都散尽了。”
商雪袖道:“这……这宅子为什么要卖?”
仆役便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来:“你是远道儿来的吧,怪不得不知道……前面儿那位,听说犯了事儿了!我们老爷就因为买了这个宅子,还被翻来覆去叫过去问讯了数次,真真的倒霉!这宅子可都差点被封啦!若不是看在这宅子便宜的份上……”
商雪袖待要问六爷是多少钱卖了这宅子,又合上了嘴她就是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木鱼儿透过半开的门,看着里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景致,呆愣道:“我的城隍爷爷啊,这么大的园子,得多少钱啊?”
那仆役哈哈大笑起来:“问了你也买不起,十万两,十万两啊!”
十万两,对于木鱼儿来说是个闻所未闻的数字,他长大了嘴,一副震惊到的样子,可商雪袖却不免苦笑,这真是轻贱的狠了。
六爷他必定是上京之前便将这宅子匆匆卖了。
这样一出处处精致的宅院,前前后后修建了五六年,光是观音台和那一片大湖,也要几万两银子不止!
那仆役笑完了却是眼神往他们身后看了看,挥手道:“这儿是没你们要找的人,快走吧。”
说完又对着二人身后露出了一张笑脸儿,道:“苗姨娘上香回来了?”
商雪袖急忙领着木鱼儿站到了一旁,看身后是一顶小轿,旁边还有个青衣小鬟跟着,想必轿子里就是那位“苗姨娘”。
她到底来看了一眼萧园,也是死了心,便拉着木鱼儿远远向那仆役致谢,正要离开,却忍不住再一次回头。
那小轿的窗帘正被一只圆润白皙的手打开,轿内的人也正向外带了些好奇的看着。
商雪袖未及避开眼光,那轿内的人已经开了口。
“商姑娘?商姑娘!”
紧接着轿内的人急急的吩咐了一声,旁边儿的丫鬟就扶着她出了轿子,竟然是已经大腹便便有孕在身了!
她似乎低低的说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来,丫鬟摇了摇头,又似是无法阻止,便只好小心翼翼的搀扶了她向着商雪袖的方向走了过来。
商雪袖看着眼前的“苗姨娘”,还没开口,苗姨娘便对那丫鬟道:“你去门口等我。”
那丫鬟瞪了一眼眼前忒穷酸的商雪袖二人,才不情不愿的嘟着嘴回到了轿子旁边,却仍是一脸紧张的盯着这边。
可能因为有孕在身,昔日的苗青儿,今天的苗姨娘的脸越发的白嫩圆润,气色看起来也是不错的。
商雪袖低低的道:“苗娘子。”
她甫一开口,苗姨娘就掩住了口,再看商雪袖鬓边的丝丝白发,眼中震惊的神色收也收不回去,道:“你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