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卷起了这副秋声图,道:“那我知道了,必定会全力以赴,另外,听说丽贵妃是腊月里的生辰,不知道圣上可会大办?以往会叫戏班子进宫去演戏吗?”
岳麟道:“上次宫里差人赏赐下来,我看叫新音社进宫的可能也是有的,你还是做些准备为好,都是寿诞,千万别和刘老太爷的戏重了。”
“我挑的戏,师父还不放心吗?什么时候出过错儿?”商雪袖笑着反问道。
这倒是真的,似乎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一般,从打霍都出来到现在,在什么地方唱什么戏,再没有那么合适的了。尤其是新荣升的第一出戏,运气也实在太好了点……岳麟看着商雪袖,盯得商雪袖有点不自然,道:“师父干嘛这样看我?”
岳麟道:“还记得苏城去临江仙那一晚吗?”
商雪袖怔了一下,道:“记得。”
“现在,还有权贵能逼人吗?”
商雪袖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随时随地都环绕着她的惴惴不安消失了……她有多久没想过这件事了?绝不是因为太忙的原因啊!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再逼迫她去赴她不愿意参加的宴席,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再能一个轿子一声令下就把人抬走,或许是因为即使是堂会的主顾都对她客气有加,但这却不是全部的原因。
岳麟笑了:“这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是商雪袖。不再是因为萧六爷。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呀。”
商雪袖的心里是喜悦的,那份喜悦无可言表,她又有些骄傲,这骄傲让她的脸都有些发烫了,她情不自禁的用手捂着两腮,可是触手却一片湿凉。
“这傻徒弟,至于高兴哭了么?”
青环已经洗好了笔,叩了门进来,看了看商雪袖有些红了眼睛,小心翼翼的道:“姑娘,人来了。”
岳麟向外看了一眼,回头一看,商雪袖早就擦了眼泪板起了脸,笑道:“你这脸变得真快,我可不在这里看你发威了,我和大岳出去逛逛去。”
青环最是害怕这个模样的商雪袖,一张漂亮的脸是冷若冰霜的。
商雪袖端坐在桌子旁,门口儿候着的两个人方畏畏缩缩的进了来,进了门先见了礼,道:“商班主。”
这是班子里的两个龙套。
但凡挂了戏码的晚上,商雪袖无论自己上不上戏,都会雷打不动的在后台坐镇,这两个龙套是昨晚出了纰漏的。
商雪袖放下了茶杯,那托盘在桌面上发出了“铛”的一声,虽然不响,那两人却不约而同的抖了一下。
商雪袖道:“谁先说。”
等了一会儿,却没人开口,商雪袖冷哼了一声,道:“明明犯了错,还想不认不成?是欺我不懂行么?”
那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仍是没开口——昨晚的戏是小玉桃的《扈三娘》,这两个龙套一个是筋斗没翻利索,一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跑了神,多翻了一个,按照以往的班子,这不算什么大毛病,况且谁又能确定商班主一定看出来了?按照班子里的规矩,出了小漏子,是要扣钱的,万一她只是诈一下他们,他们还自己招认了,不就亏了吗?
商雪袖悠然道:“不说可以,但你们也别忘了,我是谁带出来的,我体谅梁师父年迈,不愿意劳烦他老人家看场子,却不意味着我就能容忍,这事儿若是轮到梁师父看在眼里,会怎么样做,也不消我说了吧?”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班主这话说的,练功的话我们也不曾懈怠,昨晚到底是什么毛病,还请班主教教我们。”
第90章 开刀
“这倒有意思了!”商雪袖站了起来,青环心里一抖,就看见商雪袖嘴边带着冰冷讥诮的笑意,缓缓地却极其笃定的说道:“你,是翻筋斗的时候腰软了,下一个差点没翻起来!”她手指又指向了方才问话的这个,道:“你呢,本来一圈儿下来是五个,你却多翻了一个,幸亏小玉桃心眼儿灵活,看见不对了马上又挑了一枪描补了回来!”
她直盯着这两个脸色发白的龙套,道:“在我新音社里,有这样的纰漏,不是不行,就算我自己,都不敢说上了台就一定能万无一失,但是要好好警醒自己,下次务必不能再犯同样儿的错误!班规里面说扣钱,也就是这个用意!你们两个竟然心存侥幸,不但不反省昨晚的失误,反而还问我,当真是我小瞧了你们的胆子了!”
商雪袖重新又坐了下来,道:“新音社能有今日之名声,都是仰赖社里的角儿们每日苦练,台上一丝不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错误让人笑话。他们在班子里的身份地位可比你们高多了,尚且知道努力不辍。”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让好不容易经由各位角儿建立起来的响亮名声,毁在你们这样的龙套手里。你们,我用不起,自然了,六爷当初厚道,就连龙套都签了保契,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去管头儿那拿了钱走人吧。”
两个人呆在了那里。
就连青环也有些发懵。她知道,新音社在上京打响了名头以后,姑娘的安排便是隔一、两个晚才上一次戏,没戏的晚上姑娘会出去到别家戏馆儿看戏,有戏的晚上即使没姑娘的戏份,姑娘也会雷打不动的在后台坐镇。第二天这个时辰会叫人来说戏,多半都是和来的人讨论这里该如何演,那里又该如何改动。姑娘说过,明剧还是个新东西,很多地方,只能慢慢摸索着来,边演边改。来的人里也有的是前一晚出了纰漏的,姑娘一般会告诉对方注意一些,下次不要再犯,也就是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直接就辞掉了,还是第一次!
两个人噗通就瘫在了地上,一个人明白的快,急忙向商雪袖哀求道:“商班主,我、我是猪油蒙了心,还存了您不懂武生这行、不一定能看得出来的念头,就这一次,您饶了我吧!已经快年关了您让我去哪儿呢?”
另一个人想了想却站了起来,又把旁边那人硬拉了起来,理直气壮的道:“商班主,萧六爷是和我们签了一年的保契,即使您现在就把银子结清了,也还是没到期限,况且您定的班规里也没说台上出了纰漏就能辞人!”
商雪袖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似笑非笑的道:“这是自然,不过来年是不是还签你,可就由我说了算了。现在距离年底也没多少日子了,距离这一回的契约到期,顶多也就两三个月罢了。我劝你别打赖在新音社的主意,不如拿了钱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找个下家。不然真的拖到开春,各家戏班子人手都够了,就说不定你要多花好几个月才能找到下家了!”
旁边那个被他拉起来的人正重新要跪下,却又被他阻拦了,虽然神色变了变,但仍是道:“你就不怕我跑到别的班子,把戏都说给别家?”
旁边那个人这下脸是真的白了,挣脱了大声道:“我求求你了别说了成不,这种出卖老东家的事情做不得。哎,我真是被你坑惨了!”说罢转了头道:“班主,我……我自己不争气,这就走了。”竟然推门就出去了,剩下那个站在那里,却还梗着脖子不走。
商雪袖道:“我不怕你把戏卖给别家,别家能演,我却是演的最好的。况且……”她带着蔑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道:“你若勤快到每场戏都知道怎么演,也不会昨晚出了漏子。你连身上的功夫都懒到不愿意用心练,你拿什么去卖?”说罢高声向外面喊道:“檀板儿!”
檀板儿应了一声,就进了来,听商雪袖道:“请这位出去,到管头儿那把该结的结了。”
商雪袖瞄了一眼眼前这个打错了算盘、面如土色的人,此人太不老实,想到这里又道:“你看着他,不该他拿走的东西,只要动了一样,就去报官!”说罢便径直出了屋,青环跟了出去,道:“姑娘,可是气急了?”
商雪袖却笑着斜瞥了青环一眼,青环觉得心肝儿一颤,听商雪袖道:“气?我才不气呢。”
青环看着她的脸色,的确是笑眯眯的,仿佛了了一桩心事一般。
商雪袖转向了旁边的厢房,边走边道:“这件事犯的好,我正愁没机会整治这群龙套。”
厢房里面约莫十来个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子们正在练功,有男有女,梁师父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看到商雪袖进来了,便把眼睛全都睁开来。
商雪袖施了礼道:“师父!您咳嗽可好一些了?”
梁师父点点头道:“你还颇得了些你谷师父的真传。”
商雪袖道:“我这功夫还是不行,上京好大夫多,您得看看。哪能光靠我这半吊子帮您调理呢?”
她每次来都是这个话,五盏灯也说过好几次,但梁师父也是个倔老头儿,不肯让大夫瞧。
商雪袖又笑道:“梁师父当年教我这么个大姑娘,脸黑的就像锅底,现在给你一群孩子,可过足了瘾了吧?”
梁师父露出了少有的笑意,道:“当年你是骨头都硬了嘛!这些孩子,年纪小的身子骨软和,年纪大的也算刻苦,但是像你那么有灵性的,一个也没有。”
商雪袖道:“只要肯练,灵性都还在其次。师父一定帮我培养几个好苗子出来。”
梁师父点点头道:“这还要你告诉我?我啊……”他看着眼前这帮正在跑圆场的小孩儿,语气里的欣慰遮都遮不住,道:“我这辈子,没白活,竟然能看到明剧这东西,还能火到上京……六爷……了不起,以后可就是明剧的天下喽。”
第91章 训教
商雪袖故作不高兴道:“师父也不夸夸我。”
梁师父呵呵笑道:“夸你,你也是个好样的,当初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成。”他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当初从六爷手里接过商雪袖的时候,可没少费功夫,小丫头忍着哭,咬着嘴硬是什么都练起来了。人跟人,这真是没法比。想到这儿,他眼睛向右边那一趟屋子看了看,道:“那边的事儿处理完了?”
商雪袖摇摇头道:“还没呢,所幸昨晚有了引子,刚把这引子的事儿处理完,现在就过去。”
梁师父道:“现在的龙套……哎,也是你们惯坏了。”
商雪袖低了头道:“总归是我没经验,竟然没注意,这帮子龙套,竟然比正经上戏的角儿过的还轻松!尤其是武戏龙套,有武戏上的时候,就随便练练应付,如果是上文戏,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不是逛街就是打牌,虽然不赌,但是功夫却也荒废了。还不能全都辞了,不然就没有可用的了!昨个儿晚上正好有两个出了纰漏,还嘴硬不想承认,被我刚刚辞了,希望能有个杀鸡儆猴的效用。”
梁师父琢磨着道:“光这样也不行。除了以后要严着点儿管,你还得给龙套看见出口。有好的,慢慢就往小角色上面放,就像《招贤镇》,里面要会武的多,咱们班子原本是不演的,但是如果龙套里面有功夫硬的,便可以慢慢拉起来一套班底儿,这样他们也觉得有个出路,谁想一辈子当龙套啊?”
两个龙套的被辞退在新音社的伶人,尤其是龙套中间,几乎可以算作是轩然大波的。
文武龙套们先是看到前一晚上出了错的两个人收拾了东西走了人,又看到商班主突然来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谁先喝了一声,大家规规矩矩的站了一排。
商雪袖道:“青环,带着他们到梁师父那走一圈儿再回来。”
众人以为是要练功,虽然平时懈怠,一听到梁师父就要害怕,但这会儿比起被辞退来说,还是练功更能接受。便整整齐齐的跟着带路的青环过去,却不是练功,只是在梁师父那打了一个转儿,就又回来了。
商雪袖拢了拢身上的厚绒绣银色万字边的斗篷,因天气有些寒冷,更显得她肤白如雪,甚至因为这冷意透出了些许青色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按个儿扫了过去,直把眼前的一群人盯得浑身不自在,才开口问道:“可看见了?”
大部分人都是神色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却有心思灵活的,明白了商雪袖的用意,其中一位个子稍矮的站了出来,道:“我看见了。梁师父带了十来个孩子,功夫练的已经有模有样,大的也有十二三岁了,别人不知道,反正和我当时进戏班子跑龙套的年纪差不多。班主的意思是,要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有的是人替我们干龙套这活儿。”
商雪袖拍了拍手道:“他说的不错,这正是我要让你们明白的。没看明白的,可以再去看一遍,看看这群孩子翻筋斗、下腰、劈叉,再想想自己现在的功夫差到了什么地步?哪怕没有这群孩子,我现在说辞了,也就辞了你们,大不了全上角儿戏,反而不会出纰漏!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萧六爷厚待你们,和正经角儿一样都签了保契,却不是白养你们的——你们出去扫听扫听,可全上京有哪个班子给龙套签保契?新音社不养废人,更不养那些在台上出漏子坏新音社名头的人,你们时刻给我记着,新音社是明剧的首唱,也必须是明剧唱的最好的戏班子!”
正当众人噤若寒蝉,不知道该怎样应声的时候,商雪袖却又和缓了脸色,问那矮个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矮个子冷不丁被这样一问,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我叫王虎,因为我个子矮,他们都叫我矮脚猫。”
商雪袖乐了,道:“这名字不好听,以后你叫遁地虎吧。好好练,自有你的出路。”
不过半个月,遁地虎就排了两个小角色,既然多少也是个角儿了,包银也涨了一点儿,一群龙套哄着要他请客,除此之外,大家心思便都活络起来,练功勤快的多了,整个新音社的气氛也比往日精神了不少,商雪袖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高兴的,更加佩服梁师父出的这个主意,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样日子过起来也快,刚演完刘老太爷寿诞的堂会,不知不觉也就进了腊月,商雪袖便着手准备该拿什么戏在丽贵妃寿辰的时候献演了,因为着实难选,一群人在她房里议了半天,也难以有个结果。
小玉桃睁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道:“不然唱《观音得道》好了啊,班主姐姐演的话一定好极了。”
这出戏根本不在商雪袖从萧园带走的戏里,商雪袖的确会这出,她看了看小玉桃,并没说什么,只伸手从墙上摘了牌子下来,道:“《麻姑献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