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峰还在看着自己妹妹若有所思,听了商雪袖说这出戏,皱眉道:“好是好,是班主的应工戏,也应景儿,但是太短了呀。”
这出戏商雪袖特意留着没在刘宅演给刘老太爷看,也是想着极适合这次丽贵妃的寿辰,可万万没想到考虑的不周全,原本这折戏不知道是萧六爷从哪出小戏上改的,篇幅太小,人物也少,唱够半个时辰都勉强。
商雪袖端详了一下墙上挂的戏牌子,又拿了《八仙过海》下来。
这牌子都落了灰,从她当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把这出戏的本子带出萧园到现在,一次都没演过。
“前面儿八仙过海,后边儿接麻姑采灵芝酿酒,然后一起奔赴蟠桃宴庆贺王母寿诞。”商雪袖边斟酌着边细细的解释:“前面八仙有打戏,后面的麻姑是文戏,这就都有了,赴宴后麻姑载歌载舞为王母寿,最后来一段齐唱的‘万年欢’。”
第92章 本钱
屋里的人都有些雀跃,觉得这样安排极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对于戏班里的人也一样,谁不希望能在大场面上露个脸、展示展示自己的绝活儿?
——那可是在宫里给贵妃娘娘演!
商雪袖抬头看了看兴致高昂、兀自互相谈论的起劲儿的伶人们,觉得似乎没办法更深入的谈些什么了。
“为王母寿”,但丽贵妃却不是皇后啊!
她想了想,道:“本子都是有的,你们先照《八仙过海》的本子排,我今晚把两部戏应该怎么衔接写出来。”又安排敲定了每个人的角色,才把这些人打发走了。屋里清静了,她才靠在椅子上,闭目仰着。
青环轻手轻脚的站到她身后,正要帮她重新梳梳头,就听商雪袖道:“从那边架子上把《麻姑献寿》的本子拿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青环想了想道:“您晚上先是要上戏,后面散了场还要去文会,不如休息一会儿,我去端了午饭来,姑娘就在屋里用一点,不然精神不好,哪里能应付得过去。”
商雪袖确实有些劳累,但还是道:“你拿过来吧。正因我晚上要去文会,所以要把本子先看过,这两出戏中间衔接的部分要趁空先拟了唱词出来,这样才能拿过去请他们润色。我吃不下什么,你帮我做碗芪精枣汤来,不知怎地,今天这一上午被他们吵得有些头晕。”
青环忙应了声下去,远远看去,厨房餐厅那边热热闹闹的好些个人在用午饭,她和胖师傅打了一声招呼,进了厨房,极麻利的备好了材料,蹲在火炉旁慢慢的看着,天气冷了,她将手伸到瓦罐儿旁边搓了搓,发起呆来。
等她端了碗回到屋里,看到管头儿正在商雪袖旁边,不知为什么,就有些生气。
一个个大事小事都要姑娘拿主意,原先姑娘刚从霍都出来还不懂这些的时候,管头儿看起来也挺能担事儿的呀,怎么现在反而什么都要来问过姑娘才做决定?
青环不知不觉便冷了脸,将碗轻轻的放在了商雪袖旁边的桌案上,道:“姑娘,先喝了吧,不然过会儿凉了。”
商雪袖便笑了一下,道:“青环再去给管头儿也盛一碗过来。”
管头儿品着青环端来的汤羹,脸上都笑出了褶子来,道:“青环姑娘的手艺到今个儿老朽才有幸尝到,沾了班主的光了。”
商雪袖又在吃第二碗,青环特意多加了枣子,吃了以后,感觉终于补回了点儿精气神,笑着问管头儿道:“贵妃的寿诞过去,也就该封箱了。咱们封箱戏必定要挑一出热闹、别致的演,给班子里的伶人们都要准备好红包,那些跟着梁师父的孩子们也别漏下了。”
她看了一眼正嘟着嘴收拾屋子的青环,又道:“还有青环他们几个,虽然是跟着我的,但是平时社里的事也没少做,都是一个人顶着两个人再用,也得包个大点儿的红包。”
青环听到商雪袖说这话,忍不住面色稍霁,边开了窗边道:“姑娘又拿我们逗趣,当我们贪财小气怎么地?”
商雪袖道:“你不贪财小气,怎么给管头儿的碗里枣子盛的就少?”说完几个人倒都笑出声来。
管头儿放下碗,道:“也亏得班主,今年新音社着实是开了个好头,我也在不少班子呆过,这样的盈余,也算少见,所以才能给大家伙儿包得起红包儿。”
商雪袖道:“大家同心戮力,不是我一人之功。”
她静静的看着挂在墙上的二十余部戏牌子,脑海里突然就闪出临行前萧六爷的话来:“本钱是我给你的,但你能不能拢得住,还能再生出本钱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本钱,本钱,六爷的意思,又岂止是钱?
正寻思间,看岳麒岳麟两位师父匆匆的进了来,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出口,可岳麒瞬间被香味吸引了过去,道:“赶上吃东西了?青环给我盛一碗。”
青环本来因为刚才逗趣高兴了一点,眼下又不由自主的沉了脸。
没完没了的,这个还没走,又来了俩,这样姑娘是一点儿都休息不成了,只得无奈的又盛了两碗,恭恭敬敬的送到两位岳师父的手里。
岳麟吃了一口,因太甜,他倒不怎么喜欢,便将碗先放在了一边儿,道:“商班主,晚上去拂尘文会可都准备好了?”
商雪袖眼中一热,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戏班子的人面前,大岳和小岳师父对她的称呼就改了口,端端正正的称一声“商班主”,这是……她自己能拢得住“本钱”了吗?
岳麟叫了她几声,商雪袖才回过神来,道:“拂尘文会……我想和他们聊聊把戏词再改的好一些。”说罢把桌上的本子往前推了推,道:“上午和社里的人定下来了,打算上这两出戏。”
岳麟见她面色有异,和岳麒对视了一眼,管头儿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商雪袖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想别的事儿出神了。因为要祝寿,怕一出《麻姑献寿》时长不够,所以前面接《八仙过海》,中午我趁空写了点儿,中间这块写得差不多了,晚上请卫夫子他们参谋一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写本子,光从萧园带出来的戏哪够啊!
这一路上,她先是狠狠的一句词一句词的抠着萧迁的戏本子,然后模仿着写,到了现在,再要加新戏,她也可以自己写个大概了。
岳麒和岳麟接了过来,快速的翻了一下墨迹淋漓的纸张,道:“戏词可以再雕琢一下,文会的本意也是要助你再上一层楼。不过……文会里面的人,会认同你拿这出戏做祝寿戏吗?名不正言不顺啊。”
“我也正在发愁。”商雪袖喃喃道:“一出《长生殿》已经够了,原本掐掉后面的几折就不是想着要讨好,只是为了避免惹事,没想到宫里会有赏赐下来。如果再来这样一出,讨好之意太明显了……我不想……可实在没有其他更应景的戏了……”
第93章 拂尘文会
岳麟道:“何必自己在这里自苦,拂尘文会是干什么的?就是帮你出主意的。而且你若露点儿这个意思出来,肯定更获敬重。”
拂尘文会是一群文人们自发组起的文会,这些人都极爱商雪袖的戏,但凡是商雪袖的戏,每场必看,看完必评。
“拂尘”二字的意思取自“雪袖”。
牵头搞这个文会的卫淡如自己个儿就是书法名家,他在自家茶舍里辟了两间屋子,提了“明镜有娇容,雪袖不染尘”的字,文会因此得名。
文会里面儿大约十几个人,大抵都是和大岳、小岳差不多的闲散文人,有的擅书画,有的喜好填词,有的精通音律制曲——这可不是人人都进得来的,卫淡如的字,那是曾经上过龙案的,千金难求;松老就不要说了,是庆佑帝的嫡亲姐姐清华公主的驸马,人是做了一辈子闲散人,上京里人缘儿极好。这样的背景,已经足够将那些慕色而来的二世祖打发走了!
他们每个月都会在卫淡如家的茶舍里小聚两次,初时他们的用意也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而到后来,越是看多了商雪袖的戏,越发丢不开,尤其是家里内眷有爱唱几句的,总觉得缺了指点,唱不出那个味儿来。想了想,到底还是动了要结识一番的念头。
商雪袖第一次接了请帖来这里的时候,大岳和小岳没有陪同。看到这些喜爱着明剧、喜爱着伶人“商雪袖”的文人们用笔墨、用诗词毫不吝惜的将溢美之词放到她演的那些角色的身上,她当真是受宠若惊的,甚至连同台而坐,都觉唐突。
这些是真正的文人雅士啊,她虽受教于大岳、小岳,可是从来没敢将自己放到相等的地位上。
一瞬间,小商河、胡爹、那些摇摇欲坠的戏台、望也望不到头的松阳江、牡丹社的戏船、萧园的****夜夜……浮光掠影的擦过了她的心头。
那一阵微微的痛,如同在磨砂的纸下感受着粗糙的砥砺,可心却反而能平静下来,她只是微微笑着,对第一次见面的所有的人施了拱手的礼道:“在下新音社,商雪袖。”
现在的她已经褪去了之前的不自信与患得患失,可以和社里的人面红耳赤的讨论一句戏词应不应该换,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指点他们声腔有误,更可以如同书友画友那般,信手涂鸦、拈笔行文。
商雪袖总觉得在拂尘文会中度过的时光那么快,就像今个儿晚上,她提了《八仙过海》和《麻姑拜寿》这两出戏,“为王母寿”的戏怎么才能唱给丽贵妃听这样儿的为难之处,不过片刻就被解决了!
接下来便是修改本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擅音律的松老一直在弄笛,好舔笔尖儿的计无筹嘴角黑黑的,她坐在桌边,不时的在订好的册子上一一的记录着每个人提出的唱词,心里也在不停的琢磨着,偶尔也会打断他们的争论,做个抉择,或亲身试唱试演一番。
岳麟来的时候,这两出戏合并到一起的构架已经明确了,就连大部分唱词也都定了下来。
以往他和这些文人只是神交已久,只是南北相隔太远,无缘得见,现在有机会借着商雪袖这个纽带,便也处的很熟识了,文会中擅画的司桦和他最不拘束,认出来是他,便道:“小岳又来接你家女徒弟啦?”
岳麟笑道:“她贴身的丫头着急了,非让我过来看一下。以往这时辰早就回去了,今晚着实太晚,各位谅解些个。”他看着商雪袖正在收拾纸张册页,脸上还带着兴奋不已的神情,便笑道:“她是个凡是关乎于戏就停不下来的性子,也累得各位跟着闹到了半夜,我们这就拜别了。”
商雪袖也施礼向众人告辞道:“这场戏虽然大家伙儿看不到首演,等过了年开春的时候我一定请大家看。”
众人笑道:“开春还远,封箱戏务必给我们留座儿。”
商雪袖和岳麟齐齐道:“这个自然。”
外面早已停了轿子,轿夫还在那蹲着打呵欠,看到二人过来,急忙站了起来,殷勤的打了轿帘,商雪袖刚坐上去,就听司桦的声音由远而近,到了轿子旁道:“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啊!”
商雪袖掀开帘子笑的真诚,道:“司公子,我一定不会忘的。”
轿子去远了,司桦才回了屋,道:“拿纸笔来,我要画一幅美人图!”
商雪袖和岳麟乘着晃晃悠悠的小轿,不多时也到了住处。
檀板儿正陪着青环在大门口那张望,不时的又搓手又跺脚的。
见了他们下了轿子,青环急忙迎了上去,又将手里的斗篷给商雪袖披上,道:“都说晚上凉,姑娘偏不信,鼻子头都冻红了!”
商雪袖笑着打趣道:“这深更半夜的,难为你还能看得出我鼻头红了。”
因为今晚天上云层厚,月亮都找不着在哪儿躲着呢,实在是黑漆漆的,青环嘟嘴道:“行行行,我向来就是嘴笨的。今晚也太晚了些,铁人也不能这么打熬啊!”
青环是个好丫头,因为实在太晚了,便不让商雪袖洗头发,将她的头发细细的包了起来,商雪袖喝过了青环熬的汤,胃里也是暖暖的,浑身上下泡在热水中,身心都觉得特别的舒坦和放松,细细的回忆着今晚的成果。
因为商雪袖讲明了苦衷,果真就像大岳和小岳师父说的那样,文会里的人反而认为她不是个大事上也会犯糊涂的女伶,反而多有赞赏之意,还纷纷出谋划策起来,对于她解决不了的难题,这些人一会儿就有了办法。
两出戏合在一起定名叫《瑶池会》,弱化为王母祝寿的概念,而是王母邀各路神仙瑶池欢会。
麻姑也不再是酿酒,而是采摘了一盘仙桃敬上,桃子虽然是意有所指,但没有直接说或者唱出“祝寿”二字,旁人就挑不出毛病来,尤其是最后万年欢改的两句,众仙齐唱“天堂远在瑶池上,瑶池以上福寿绵长”,这可是通用的吉利话。
这样一改动,显得又仙气,又福气,又热闹,而且八仙那里改动甚少,也方便短期内的排练!
第94章 奉召进宫
腊月十六的时候,宫里终于来了人,不是之前那位祁公公,而是一个年纪看上去很小的来公公,但商雪袖也不敢怠慢,和管头儿一起毕恭毕敬的迎接招待。
管头儿极谦逊的问道:“来公公,新音社入了秋才进了上京,以前没有这个福分能入宫献演,什么事情是要避忌的,您千万提醒些个。”说罢将一个锦袋递了过去。
来公公不动声色的纳入了袖袋,这锦袋沉甸甸的,他的心情好了几分,道:“宫里的避忌当然多,咱家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咱家看了报上来的戏单,你这出戏人可不少,到时候切记自己个儿约束好,别乱走乱动,也别乱说话,更别和别的献演班子争什么,平平安安的唱完了,光是入宫献演这个名头儿就够你们受用不尽,别贪图别的。”说完了还瞄了商雪袖一眼,这位新音社的商班主自打进了京,风头甚健,名声都传到了宫里面儿了。
商雪袖知道这眼色的意思,也不恼,点点头,欠身道:“多谢来公公提点,到时候还请您多关照,能入宫献演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新音社哪还敢贪图旁的什么,只要像您说的平平安安的把戏演完,我们必定还有答谢。”
到了正日子,商雪袖带了一群人,天还没大亮便在宫门外候着。
不过前后差了一会儿,就看见鸣凤班和雅观社的人过来了。商雪袖主动走了过去,施礼道:“九班主,楼班主,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