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情况不同啊。”岳麟开了窗子。
商雪袖不解他的意思,窗外向着西边,暗淡的暮色中,能看到山影重重,一个又大又圆又红的夕阳好似就挂在窗外,景色虽美,却让人心生苍凉之感。
岳麟道:“再往西不要走两个时辰就是西都。咱们在上京演的那场《长生殿》,演到《双星》便收了尾。外面不少传言说这戏传到了丽贵妃的耳朵里,极合她的心思,甚至还有人觉得正因为是这样,新音社才会在上京一炮而红,当然了,这么想的人不算多。但从我和大岳的思虑来看,不适合再在西郡唱戏了——这里的郡守是柳传谋。”
“是说如果在西郡唱,会让人觉得我是在故意讨好柳家吗?”
“不是,松老有位老友在西都都守府做事,原本也是想着去拜会一下的,昨天才收到了他那位朋友的信,人家并不是刻意警告,只是信上闲聊。柳传谋对新音社偶有提及,就算是‘偶然’提起,我们也怕有什么万一。拂尘文会那帮人的意思是尽量里西都远一些。假使今晚已经有人把你们的消息递往西都,明天一早柳传谋必然派人来请,你们明晨早些启程,不要去西都,直接继续南下。”
商雪袖点了点头,道:“青环,让檀板儿把刚才小岳师父的话让他传下去。”
看着青环出了屋子,商雪袖道:“您不愿意让我进西山城,若我没猜错是怕我距离柳郡守近了,搅进浑水里去,不过会有这么严重吗?他怎么会注意我们一个唱戏的戏班子呢?”
岳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时候他真的得到了风声,让新音社去西都唱戏,你去不去?唱不唱?别说唱不唱,恐怕唱什么都不由你选,到时候他再厚厚的赏下来,恐怕当今圣上和丽贵妃情深似海……就经由你这新音社传遍天下了。”
商雪袖微微愕然,道:“那明明是唐明皇和杨贵妃……”
岳麟果断的中断了商雪袖的侥幸,道:“说了许多,你怎么不开窍?你想想,一个戏班子,在上京再怎么火,也不是他一个郡守要关注的吧?就算宫里差人赏了新音社,你告诉我,你能确定那晚看戏的是当今圣上呢?还是大皇子?有没有嫔妃陪同?是哪位嫔妃?可是从那信上所写的内容看,柳传谋就知道!”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们也就是从信上才推测出来,有可能那晚看戏的贵人就是丽贵妃……既然这样陪同的就是当今圣上了……宫内嫔妃往外递信殊为不易,可柳传谋,竟然已经知道了……你细细的品一下,实在是让人惊恐啊……”
岳麟边琢磨着边说,神色已经是极为严峻:“不管是不是我们想多了,总之,就这样定了。这浑水,我们不能淌,在旁边走都不行!”
天微亮的时候,商雪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窗外,这一夜都没有睡好,不是因为马车颠簸,而是实在不安。想到上京,又想到西都,有些后悔在上京为了讨巧唱了《长生殿》,但一想到明剧由此而红,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人说富贵险中求,原本如此。
商雪袖边瞌睡着边迷迷糊糊的想着:“原来我也是个爱赌博的性子。”
眼皮子耷拉下来没多久,后面“嘚嘚”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一下字她就醒了,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那马蹄声到了近前便停下了,却是檀板儿,他放低了声音道:“一大早柳郡守便派了人来客栈。”
商雪袖一口气倒抽了上去,道:“后来呢。”
“两位岳公子在那周旋,说原本新音社就没从西山城那边走,只是拂尘文会想遍览蜀地风光,访访故友,吟诗绘画,才到了西都一带。”
“人家肯信吗?”
檀板儿道:“自然不肯,还翻了箱子,看里面全是字画,才算了。”
商雪袖仍是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又“啊”了一声,道:“混不过去的,问问城门的守卫不就露馅儿了?不不不,哪怕问问店家也能问出来啊。”
檀板儿摸摸脑袋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拖过一时算一时吧。”说罢又道:“两位岳师父都说了,拂尘文会里面儿的人,家里哪个也不是好惹的,让姑娘不用牵挂他们,尽快东行,乘水路走一段,然后再上岸南行。”
他们昨晚没有等到清晨,听了岳麟的那一番话,商雪袖当即就让新音社收拾东西出城了。反正都要避开,那不如稳妥一些,早点走——这果然是对的,他们先行一宿,哪怕柳传谋再来人追请,也不一定能赶上。
商雪袖道:“檀板儿,去跟前面的车说,换人赶车,中间不休息。”
檀板儿应了一声,又“嘚嘚”的驾着马往前跑去。
商雪袖放下了帘子,却看见青环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扑哧”一下乐了,道:“得啦得啦,心疼啦?过会儿让他去管头儿的车上歇着。”
青环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嗫嚅道:“姑娘说什么心不心疼的,我才没有……”
“好,没有心疼。那我让他再回去报个信儿吧。”
“不行!”青环急忙喊了出来,看着商雪袖促狭的眼神,脸上更红了,道:“我不理姑娘了!”
商雪袖因为岳麒岳麟他们居然真的料对了而让新音社躲过一劫,心中略微宽畅了一些。
第100章 摆脱
商雪袖不知道,柳传谋还真的派了人追了很长一段,因为不清楚新音社的方向,还差使了几路人,分别追的,但或许正因为如此,这几路人追了大半天以后,都觉得新音社一定不在自己追的这条线上,反而半途而返。
柳传谋看着回禀的几个小头目,脸色很不好。若有见过丽贵妃的人,一定能看出来,生气时这一对父女的眼眸几乎是一样的,眼白都略多,而且眼梢上翻,只是丽贵妃的多了些风情而已。
“没用的东西!”柳传谋的确是气急败坏的。
他重重的坐在虎皮椅上。
柳传谋确实对这个新音社有些兴趣,但远远没有达到要强行相请的程度,只是眼前的这个葛参谋出了主意,若是能将新音社请来再唱一次《长生殿》,定能为贵妃娘娘造造声势。现在新音社压根就没看见影子,他手下的人却糊里糊涂的把拂尘文会那帮人扣了下来!
糊涂啊!即使这些个在他眼中游手好闲的文人,明面儿上就说了谎,也不能扣啊!那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没有底气、没有本钱,怎么敢天南海北的追着一个戏班子捧?那两个去请人的小头目还说什么,靠戏班子养的穷酸秀才……柳传谋不知不觉就把手里的杯子甩出去了:“打,给我重重地打!”
虽然地上铺了大红毡毯,可杯子还是摔掉了耳朵,葛参谋捡了起来,道:“大人息怒。”
柳传谋看到自己平日最爱的被子摔成了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道:“还有你,乱出什么主意?”
葛参谋道:“大人又没有对新音社做什么?只是仰慕商班主的盛名而已,至于那些个文人,是大人手下的人不懂事,现在也已经重重的责罚了,我看大人还是先停下,把那些个文人们请了过来,当着面打岂不是好?”
柳传谋竖着眉毛寻思了一会儿,才道:“也只有这样了。”想了想又道:“不行,我还是绑着这几个带到西山城去打吧,此处布置甚多,那些人虽然喜好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恐怕也不乏聪明人,万一生疑,对大事有误。”
葛参谋急忙道:“大人思虑的极是,比属下周全多了。”
柳传谋“哼”了一声,道:“若是平波在此,怎么会有此波澜。”
“少将军身负重任,帮大人筹谋大事,这里的些许小事,哪能烦劳他,大人出面责罚一下手下也就是了,剩下的属下来安抚便是。”
商雪袖改路向东,慢慢的便也没有那么好走,路也越发残破,好不容易才到了江边的名叫樊江村的地方,匆匆雇了船南下,沿江所见巨石嶙峋,夜里尤其森然可怕。
她想到了那天,小岳师父恭喜她终于可以不被权贵逼迫,自己还悲喜交加了好一会儿,可现在再一看,只能逼迫一个商雪袖的算不得什么权贵,如手握重兵的柳传谋,如宫内的那些贵人,转瞬间就可以把一个新音社踩在脚下化为齑粉——她看着夜色中仿佛要压将下来的张牙舞爪的石山黑影,那是无人可以抵御的绝对权力。
新音社的伶人们鲜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一路上猜测和抱怨也是不少,商雪袖并不做声,班主要做什么,只要不损失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就无从反对,她也无需事事解释。
一行人坐了一夜的船,细细打听,知道已经接近了南郡地界,才又上了岸,沿途又经过延波、延庆、富昌等十数大城小镇,无不早已经是繁花似锦,春色如海。这些城镇,只要新音社贴戏都是爆满,谁不知道这是第一个唱明剧的班子?更让商雪袖等人惊喜的是,一路之上也曾遇到过南来北往的客旅,闲聊之下,“明剧”之名,早在半年前便已经在霍都有了名气,并向更南边扩散了。
商雪袖斜靠在车厢里的垫子上,忽的放下了书,道:“青环,会不会是那场****戏啊?”
青环正在补衣服,茫然的抬头道:“什么啊?****戏怎么了?”
商雪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窗外,日复一日的这样的路,两边是已经逐渐随着春风繁茂起来的树林,阳光穿透了树林,丝丝缕缕的照在脸上,从上京传回霍都,哪有那么快呀。她总觉得,是那场****戏将明剧的名声带到了东南。
青环则继续低下头干活儿,姑娘总是这样,突然说一句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真要细问,又不说了。
再往南行,便到了一个叫朱镇的地方,别看名字不起眼,却极是繁华热闹,众人进了镇,满街上的商铺倒有八成都挂着朱记。
麻子六他们都下了车,逛逛街走动一下,活动筋骨,看着满街的小铺子,笑道:“这家姓朱的生意做的好大啊,满街都是自家生意,连镇子都姓了他家的。”
商雪袖笑道:“这回麻叔可错了,这里面可不是一家的生意,这地方叫朱镇,因为里面大部分的人家都姓朱。原本叫朱家庄来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慢慢就变成了一个小镇子了。”
麻叔道:“你倒熟悉,怎么你以前来过这儿?”
商雪袖笑了笑,这地方,她自然是知道的。
一群人找了地方安置下来,管头儿现在也大部分时间不自己做事情了,都是交待檀板儿去做,他已经很熟练了。这会都忙的差不多了,得了空的檀板儿跑到商雪袖门前,叩门道:“青环、青环?”
青环开了门,见是他,以为是安排上出了什么事儿,道:“怎么是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啊!”檀板儿摸了摸头道:“这地方怪热闹的,你跟姑娘说说,和我一起去逛逛呗。”
青环“呸”了一声道:“哪个和你一起去逛?”
檀板儿脸上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哦”了一声,道:“那你要我带什么给你吗?”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青环冷冰冰的说,过了一会儿自己也绷不住了,笑道:“你自己去耍子吧,姑娘说有事,吃过了中饭就出去了,还不让人跟着,我得在屋里等她,不然万一姑娘回来了,吃没得吃,喝没得喝的。”
“行啦行啦。”檀板儿点点道:“那我自己去了,姑娘总是最要紧的。”
第101章 消散的往事
这时候的商雪袖站在树下,远远望着一处戏台,帷帽下的脸上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那么平静的雇了马车,让马车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的。
那戏台已经斑驳不堪,隐隐约约有一侧的柱子上露出“庆丰收”三个大字,戏台后面甚至没有一块幕布,更不要说“出将”、“入相”的帘子了,后面只有残破崩坏的土墙露出了红砖的颜色,若仔细辨认,上面曾经用颜色鲜亮的颜料绘制过威风极了的神仙图——只是神仙早已都模糊了。
那戏台下面也没有桌椅,这不过是村子里的社戏台子而已,像这样的戏台子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商雪袖的记忆里只有这一处。
那上面居然还有个极不成规模的草台班子在唱大戏。
戏台下面的农夫走卒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地,他们的旁边又挤着若干农妇,在那里用粗糙的声音评说着戏中人物。
哦,还有那些小孩子们,他们并不关注台上在唱什么,只围绕着做小生意的货郎嬉闹着买糖吃——就像记忆里那个秀儿和柱儿一样。
九年前的秀儿,曾经也是绕着戏台玩耍、只要吃饱了就不知道忧愁的一个小姑娘。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戏台结下不解之缘——可是,她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
是啊,她早已忘记了柱儿的面貌,甚至几乎也忘记了柱儿的名字,她站在树下,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好像柱儿就在她身边,她拍拍那一小团圆圆脸上面的柔软头发,给他买糖吃,让他在树下乖乖的玩,不要动,等戏散了便回家找爹和娘。
商雪袖就站在树下,甚至都不敢回头,在戏台正对着的那边,就是小商河。
在胡爹去了的那一年里,她听了胡爹临终前嘱咐她的话,回到了这里。那时候的她,到处打听、到处问着,而现在,她连往后看的勇气都没有。
小商河的那一侧早已换了模样。
她觉得脸上有些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她就用手掩了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
一切有关过去的东西,都已经丢失了。
一阵似曾相识的曲调传了过来,商雪袖眨了眨略有些难受的眼睛,才注意到这戏台子上竟然在演《琵琶记》的一折,还是明剧!声腔并不很地道,有几个地方还唱错了,技艺也不精湛。虽然也仿着新音社做了水袖,只是不知道那水袖是什么布料,甩起来一点儿也不流畅,反倒有些像抹布。
即使这样,也激起了台下一阵阵的轰然叫好。
唱的声音几乎被叫好声掩盖,一丝丝的传入商雪袖的耳中,她觉得是那么动听,明剧啊,就如春天漫山遍野的春花,随着春风过处,由南到北的开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