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麒用胳膊拐了拐岳麟道:“他画了几百张的石头还没画够,幸亏我催得急,不然可就赶不上这场好戏了!你要觉得惭愧,就好好赢过邬奇弦。”
商雪袖看他们都知道了打擂的事,有些不好意思,道:“邬先生和我们同行了十数日,真真的是个绝世的名伶,名声上一些儿水份都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十全的把握。”
因为嵇水只有一处戏馆,所以定了头天新音社的《琵琶记》,第二天邬奇弦带着的西华班,不出意外的挂了《梦黄粱》,岳麒啧啧叹道:“邬奇弦挂了那么多班子,这些班子都学会了这出名剧了。他真是个有大胸怀的人,坦坦荡荡,值得一交。”
商雪袖看了岳麒一眼,自然也是认同的,而且她懂大岳师父言语里的意思,绝不是像拂尘文会和商雪袖,毕竟还有了“捧角儿”的成分在内。他的“一交”,是真正的文人与文人之间的交往,是完全对等的。
第104章 让贤
嵇水什么时候迎来过这么大的阵仗?
新音社和邬奇弦!竟然同时来到了这里,还要打擂!
说是打擂,可是两边的戏码一贴出去,便结束了,还打什么啊,两晚上的座儿都卖空了!
商雪袖抓阄抓到了头天晚上演,她还是贴的《琵琶记》,第二天她便兴高采烈的去看邬奇弦的《梦黄粱》——算起来距离上一次看,又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不够啊,一个晚上那么短,总是看不够。商雪袖紧紧的盯着台上,时间过的那样快,好像转眼之间,卢生就变成了年迈苍苍、走路都颤颤巍巍需要人扶的卢相,人生几度起落,可还是勘不破功名利禄,对比五六年前那场,非但韵味更浓,而且还有了更深的演绎。
他的卢相,也勘不破生老病死!
商雪袖嗟叹不已,直到散场,都舍不得离开,只静静的坐在台下,回味着刚才那场戏的每一幕。
过了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道:“天下曲部能人之多,是我轻视了。我小时候跟着牡丹社跑,其实也听过不少大班子的戏,现在回想,没有一个班子的老生能超过邬奇弦的。难怪萧六爷将《梦黄粱》给他演。”
李玉峰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笑道:“商班主倒不必丧气,他打擂台也是拿了这部最拿手的《梦黄粱》,演了不知道多少次,再说我们和他们,都是卖了满座儿,已经是不分胜负了。”
岳麟也道:“你有一半儿是输给了萧六爷,还有三分输给了邬奇弦的身世。他也是曾经富贵过的人,自然演起来格外入戏、动情。”
商雪袖是知道的,当时看那副画儿的时候,她都知道的。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道:“我输了。”
邬奇弦卸了妆,溜溜达达一个人异常闲散的出了戏馆儿,便看到商雪袖等在那里,一看到他,就迎了上来,道:“我输了。”
“啊?”邬奇弦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就笑了:“你在这里等着就为了说这个吗?”
“是啊。”
邬奇弦想笑,但是看着商雪袖极为认真的样子,道:“什么输不输的,座儿上我们俩都是一样的。唱的,我昨天也去看了你的戏,不是夸张,你现在也足可与八绝齐名了,不必妄自菲薄。”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明剧确实很好,这么完整,简直不像新戏。”
他瞥了一眼商雪袖,即便看了她的戏,也完全猜不出她从何处而来——这样充满了大家气派的戏,即使她演绎的再好,若说由她而创,他不信。
商雪袖似乎忽略了他探寻的目光,只自顾自的摇摇头,道:“第一,我先演,你后演,其实已经是我占了便宜;第二,我演的是明剧,你演的却是老南腔;第三,新音社与我配戏的是什么人?西华班给你配戏的又是什么人?他们的阵容没法比的。”
邬奇弦点点头,道:“那便是你输了吧。”
“嗯。”得到这样的定论,商雪袖仿佛清风入怀一般,觉得轻松而又舒畅。
可是邬奇弦却没有露出特别喜欢的神色,他抬头看着月亮,那月亮刚过了十五,瘪下去了一块儿。
他叹了口气道:“南腔……已经被人叫做老南腔了吗?”
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商雪袖在心里暗暗的感慨着,月满则亏,有些事情,这位邬先生肯定也是意识到了——曲部的这两大支柱,北戏和南腔,真的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了。
商雪袖静静的走着,投桃报李,因为邬奇弦对新音社的人指点不少,所以西华班的人也很快就和新音社聊到了一起,她回头看了一眼,觉得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感觉真好。她又看了一眼邬奇弦,这是她从学习以来,从知道庆佑八绝以来,便梦寐以求想要结识的名伶。
她想起了萧园看到的画儿,张了张嘴,但还是把萧园往事吞回到了嘴里——万一最后聊的深了,少不得又会揭开人家的伤口。
因为打擂,所以邬奇弦和西华班的人并没有和新音社住在一家客栈。新音社这边儿看了一个晚上的戏,个个儿都精神的不得了,又想到竟然和邬奇弦打擂,这事儿本身就是一大幸事,各个笑容满面,到了客栈还仍是不停的聊着邬奇弦的卢生。
商雪袖笑了笑,她没打算跟这些人说到底谁胜谁负,就让他们按照自己看见的来判断吧。西华班不去霍都,想到这里她还有些惆怅,预计她回到霍都以后还会再带着新音社往东或者往南郡而去,不知道相见何期了。
“商班主!”
商雪袖回头,停下了上楼的脚步,看着喊她的李玉峰,道:“玉峰兄?”
因为李玉峰喊得声音甚大,所以大家不免都安静了下来,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李玉峰皱着眉头,下垂的袖子里暗自捏了把拳头,道:“商班主,我有话说。”
麻子六笑出了声,道:“原来是和班主有话说,那我们先上去休息吧,想必不方便听。”
李玉峰脸红了,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有话对大家伙儿说。但是还得班主同意才行。”
商雪袖心中好奇,又走下楼来,招呼大家坐下,道:“什么话?”
“班主,我们……我们把邬先生留下来吧!”
商雪袖立刻站了起来,她有些生气了,道:“你说什么呢?”
这不是单纯留一个人的问题!
要是留龙套、甚至留个二路、三路老生,留几个都没问题,但是邬奇弦不能留。
留一个邬奇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来了,就是要唱老生的头牌!
那作为明剧元老的李玉峰怎么办?退居二路?还是甚至会离社?这引发的一系列动荡,有可能会导致新音社分崩离析!
她白着脸道:“李玉峰你是这几天闲的发慌了吗?乱说什么?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其他人也纷纷道:“别浑说!这种事也是能拿来玩笑的?”
最激动的是小玉桃,站在她哥哥面前,直跳着脚的嚷:“哥哥你干嘛啊?你傻了吗?”
李玉峰大声道:“我没傻!我也没疯!我也不是乱说!”
第105章 换将
李玉峰慢慢的走到商雪袖面前,道:“商班主,没打擂之前,从朱镇到这里,邬先生一路跟着我们同行,不要说老南腔,明剧他唱的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肯唱。”
商雪袖颤着嘴唇道:“那又怎么样?我们新音社当初聚在一起,哪一个也不是名动天下的名伶!可是我们是一条心啊!我们从霍都北上,又从上京南下,快到霍都了,霍都一定能唱红,就差这最后一步,你跟我说你要让邬奇弦进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啊!”
李玉峰其实很少这样激动,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性子极好,只有偶尔对着小玉桃的时候才是板着脸的。
周围的人都愣愣的看着他,觉得仿佛这不是那个李玉峰了。
“班主,我知道啊。你两年多以前出现在我们一群人面前,从对戏那天我就服了你,可是,班主,你走偏了,我便得提醒你。你是为了成名呢?还是为了明剧呢?”
你是为了成名呢?还是为了明剧呢?
商雪袖被这两句轰的说不出话来。
她呆呆的坐着,张了张嘴。
“班主,你知道的,霍都这一场,若能有邬奇弦,对明剧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
邬奇弦在西华班偶尔也跟着演几出明剧,但那在他眼里,在看客的眼里,不过是他耍耍罢了。
但是若邬奇弦进了新音社唱,就完全不同了,这意味着身为南腔宗师的他愿意改弦更张,愿意求新求变!那会带动更多的戏班子来唱、演明剧,更多的人来听、看明剧!
商雪袖艰难的摇了摇头,齿缝中挤出了一个“不”字。
她抬起头,看着李玉峰:“我不能让你去唱二路。不。”
李玉峰微笑道:“二路也有很多可以学的东西。班主,你相信我啊,邬奇弦从来不在一个班子久留,等他离开了,我再重新回到头牌,肯定比现在强多了。”想了想,他又道:“若他真的被商班主留住了,那不也是新音社的大幸事吗?”
众人是真的动容了。
他们也动心了,动心之余,却也不免扪心自问,若是也有个名伶来此,自己可愿意让位吗?
原本唱二路的老生卢松茂道:“我愿意,我演三路,演龙套都行。”
“不!”还没等商雪袖说话,小玉桃尖声的叫了起来:“哥,你疯啦!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李玉峰转向了小玉桃,小玉桃呆呆的看着他,她的哥哥,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神色对过她,那么严厉,那么冰冷,可是又那么狂热。
李玉峰道:“我想了好多个晚上,从朱镇那天晚上我就开始想了。到了今天,我才想明白了,不然也不会跟大家伙儿说。且不说邬先生能不能请来,即便请来了,他是个心思极多极其聪颖的人,哪怕班上有一个人有微词,他都不会来。我今天把话放在这,若因为你惹了他,让他走了,你这辈子都不要叫我哥。”
“哥……”小玉桃瞬间就泪盈于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上了楼。
商雪袖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却不是她不同意就能挽回的事了,李玉峰真是铁了心。
她点了点头,道:“我代新音社谢玉峰兄高义。也盼真的如你所说,再回头牌时,能与南邬北余相聘美。”
李玉峰才笑了出来,道:“这便对了嘛,说开了我也舒坦一些,这样即使邬先生不愿意来,我也无憾了。”
商雪袖道:“我让管头儿备一份大礼,我去请他。”
“不。”李玉峰道:“我去。”
换了任何一个人,邬奇弦都会因为对李玉峰有歉疚而不愿来吧?
商雪袖默默的看着李玉峰,她从来不知道,这位平时很老实的、特别照顾妹妹的新音社老生头牌,是如此的心思细腻。
邬奇弦是个洒脱的人,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看到是李玉峰去挖自己个儿,对李玉峰反而高看起来,再者他对明剧的确好奇,看到最正宗的明剧班子,不是不动心,当下便喊了西华班的班主过来,道:“我不在你这儿挂班了,我要去新音社。”
如此直白,看的在场的李玉峰目瞪口呆加上面红耳赤。
李玉峰颇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西华班的班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昨晚还相谈甚欢,今天就来挖人,而且还当场就被喊破了!
西华班的班主倒不介意,对着李玉峰道:“早就说好了的,邬先生向来如此,倒是您……”
李玉峰道:“若邬先生肯来,我愿意在邬先生下面挂二牌。”
“佩服佩服。”那班主拱了拱手,极痛快的结了银钱,道:“邬先生,那就有缘再会啦!”说罢转身而去,李玉峰还兀自在那脸红,那班主却又转了过来,道:“走了老生,眼下没什么事,若是能在嵇水看一场您二位的戏就好了。”
邬奇弦笑道:“你这老货,倒精明,怎知道我们要在嵇水唱戏?”
李玉峰也有些愕然,这才刚挖了邬奇弦过来,怎么就要在嵇水唱戏?但转眼间他就明白过来了,嵇水下面就是霍都,进了霍都,便要在霍都大干一场,邬先生再高明,也得和班主磨合磨合才行,自然先在嵇水唱。
嵇水的人就不要说有多兴奋了,前面邬奇弦和商雪袖还在打擂——这样的阵仗已经是十几年都没有过了,后面竟然就能看到他们俩合演《虹霓关》,不说是天作之合也差不多了吧?
邬奇弦和余梦余并列,实则他年纪比余梦余小了将近十好几岁,实在是天赋才华过人,身世又让人怜悯,所以早早扬名。兼又仗着年轻,很多余梦余都不演的那些跌跟头打把式的武戏,邬奇弦都敢演,加之他的武生扮相英俊——他并不专攻武生,可以说打斗功夫上还不如五盏灯,但妙就妙在他演的武生戏均透着风流洒脱劲儿,走到哪都有无数的拥趸。
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姬妾小姐,据说还有大家闺秀看了他一出戏就倾心不已,要非他不嫁。若不是他早早立下誓愿,不进人家的府邸唱堂会,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传言出来。
第106章 三演虹霓关
此时邬奇弦这位天下闺秀心中的梦中情人正皱着眉头看商雪袖,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闭了嘴。
商雪袖的身段、演唱以及和他的配合都毫无差错,乃至后面衔了花以后得意的一笑,他看到了眼前的娇容小心肝儿都要抖三抖,即使这还不是正式上演,而是彩排,都再没那么中规中矩的了,这是能做范本的演出了吧,但……
李玉峰在他旁边,道:“怎么样?她厉害吧?”
邬奇弦咂咂嘴。
嵇水这一场演出,自然声誉非常。
邬奇弦进了新音社、与商雪袖共演明剧的消息,也经由来往的旅人,迅速的传向了四面八方。
余梦余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但还是捏稳了手里的信,慢慢的放到了桌子上,颤声道:“邬奇弦改唱明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