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一个激灵,惴惴不安的自觉站了起来。
“听说你还赠了响九霄自己改的《长生殿》戏本子?”
“我……我是觉得若是这些大角儿们愿意唱明剧的话,明剧的推动会更快一些,六爷是怪我擅作主张了吗?”
“不是。”萧六爷打开了扇子,边扇边道:“若说对明剧来说,这么做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不过对你,可就说不定了。这个本子,若是响九霄吃透了,同时演,你演不过她。”
商雪袖的脸腾的就红了。
她的嘴紧紧的抿着,固执着没有说一句话。
萧六爷只瞟了她一眼,看到她眼里的不服,还有不解。但他只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眼睛,再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而是悠然的端着酒杯,抿了一口。
这样的安静,和冷落,在三年中发生过那么多次,每当萧六爷的问题她回答的不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着,直到她自己想明白为止。
站了好一会儿,商雪袖才平复下来,她心中有些悚然了,在这夜风凉凉的小院中,出了一后背的汗。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愿意听到任何说她不好的话了?
又有多久,她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她的腿在打颤,立刻低了头,道:“六爷,我知道错了。”
萧迁看着她,万千感慨,最终还是和缓了声音,道:“这样的话,除了我,没有人能和你说了。”
就连邬奇弦都不能。
第111章 问情
萧迁今夜见了管头儿、大岳和邬奇弦,或许外人看来,管头儿和大岳主导着戏班子,聊的时间应更长一些,但事实却是只寥寥数句过后,二人就离开了,反而是邬奇弦在此处呆的时间更久,说的话更多。
对比多年前正求成名的那个邬奇弦,现在的他,对萧迁那一份佩服和尊敬是不变的,但心境、阅历早已大不相同,成了南腔老生宗师的他,也不再需要有人传业授艺。
这也是萧迁赠他一部《梦黄粱》以后,再无他话的缘由。
聪明人,原本就是一点就透的。
他们聊的是商雪袖。
现在小院中的人换成了萧迁和商雪袖,萧迁对着她道:“坐。”
商雪袖这才敢再次坐下。
萧迁道:“戏是假的,可情理是真的。有些戏,连层次略浅的内行也看不出来。但内行如邬奇弦,或那些极有研究的,像你这些师傅们,一旦入了眼,也就露了短儿。”
他看商雪袖仍是有些懵懂,还不知道所谓“短儿”在哪,又道:“那些你说的上京的老先生们,为什么有的戏挑你的看,有的戏又不看呢?你可知道么?”
萧迁站了起来,踱了几步。
这院子不大,横竖三五步,也就到了头。他用手随意的扒拉着竹叶,道:“从古到今,世人说戏,不外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八个字里,才子佳人,占了一半儿。你的短处,就在这里。”
总共就八个字,就有一半儿的短处,商雪袖虽然已经做好了被萧迁挑毛病的准备,可还是吃惊的长大了嘴。
“你的才子佳人戏里,少了东西。”
萧迁这样说道。
“少了什么?”商雪袖急急的问道。
在六爷说那八个字的时候,她就忽的将以前演过的戏分了类,正如六爷所说,的而且确,就是有明显的差异,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萧迁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笑了笑。看着商雪袖,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他让商雪袖去遗忘的那段往事,可他自己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记得那虽未化妆却红肿的如同上了桃花妆的眼,记得细长双眉中的一点朱砂,还记得趴在他身上那副慷慨赴义又哆哆嗦嗦、狼狈无比的神情。
他拿了酒杯,晃了晃,又觉得今夜酒已经够了,便放了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她说透,想了想,道:“这件事,原不怪你。也只得慢慢来——从我遇到你到今天,倒是可确定一件事,你我之间,只有戏。”
萧迁扯东扯西,却不说到底她的这种戏里少了什么。
商雪袖不由得焦躁起来,反而和萧迁一样,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往事。
当年萧迁出手,她本已到了码头,又被喊回萧园,也是这样一番东拉西扯,商雪袖听了萧迁这句话,便愤懑起来:“自是只有戏。”
是啊。萧迁心里暗自的点头,想到当日,不由得握了拳在嘴角清咳了一下,掩饰他忍不住的笑意。慷慨赴义是不成的了,但当时的九龄秀反应过来“萧六爷”的含义后如遭雷击又变成满目敬仰的表情,也太过生动。
而后面的数年,则是一股脑的便由一个“戏”字,占满了她全部的生活,和心。
这个姑娘,是块没心没肺的璞玉,却不知道谁能点开她。
萧六爷收起了嘴角的笑意,道:“所以这是你的幸,也是你的不幸。”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的幸,在于你我之间只有戏,而无情,否则你会和她们一样,”他指了指内宅里面,又道:“不会有今番的成就和名声。若你我所求,只为明剧,到此也就够了,你是稳稳的明剧第一人,你会继续唱下去,避开短处,仍是无人可比,明剧也会越来越风靡。”
他又看着天上那一轮月,道:“可我所求不止为此,你也是。若能唱明剧的角儿粲粲如星,你便应如这皎月,只此一轮,圆满无缺。所以,对我无情,反而成了你的不幸……”萧迁想了想,又道:“不仅如此,三年来在萧园,或在你自己挑班唱戏的这些时间,未见你对谁动情,你不懂情,所以戏里的情,你演不好——这便是你缺的东西。”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萧迁,她并不是很明白。
戏,不是演的么?
“戏,不是演的么?”萧迁开了口,商雪袖听他问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一点儿也不吃惊。
萧迁道:“或许你还在想,难道戏里杀人,我就也要活生生杀个人?”
商雪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她刚才确实是这么想的。
“若是真的杀了人,想必演起来也会格外入木三分。”萧迁笑了。
“啊?”
“但看客并不想看呀。”萧迁道:“最终,看戏的人还是为了舒缓身心,从中体味共鸣,艺能悦耳目,情能动人心——种种剧目,看客们要体味的是其中之美,而非其中之恶。”
“我有些懂了。但却还不太懂。”商雪袖仰头看着萧迁,道:“就如戏台子上的打斗,和平日里见到的打架不一样。”
“这不过是程式上的美而已。”萧迁摇摇头,道:“你演《黄天荡》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呢?”
“自然是想要演好……”商雪袖急忙回答了,脸红了一下,又道:“也想着,若是我,也要这样为了保家卫国拼死一战。”
“是啊。所以,这样能让你心有所感的戏,你演起来都是极好的。但你的才子佳人戏呢?若有情,便仿佛有那样一个人,让你有了依赖、患得患失、终成眷属、安心、惜别离喜相聚、甜蜜酸楚种种情绪,那么,你告诉我,你演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呢?”
这次商雪袖没有像上一个一模一样的问题立刻就答了出来,她竟然想不出来当时在台上的那个商雪袖除了“努力演好”之外还再想些什么。
那些名为“西施”、“虞姬”的角色,无论是与心上人别离、还是团圆,心内竟是空空如也!
也并没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有萧六爷描述的那些情绪。
她一时间心中那么乱,仿佛塞了很多东西,又那么空,空的难受。
第112章 萧迁的贪心
萧迁并没有再纠缠下去,道:“不要多想了。原本深夜返家,只是随意和你聊聊,倒是我仍脱不了以前给你讲戏时候的习惯。”他笑了笑,柔声安抚和交代道:“你什么都不要想,新音社其他人还在船上,你明日要接回来安顿好。然后好好休息几日,霍都必定是要演的,大家伙儿不休整好,万一演砸了,你这一路北上南下的盛名可就毁在霍都了。”
这一个夜晚,注定很多人无法安睡。
商雪袖在回莺园的路上时,还有些失魂落魄,然而躺在那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床上时,却仍是暗自的握紧了双手,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那又怎么样……我可以的,什么样子的情,我都可以演出来!
而此时萧迁已经坐在了竹园里,仿佛知道今夜无论多么晚他都会前来一样,那窗子里透出不算明亮的烛光,随着烛光透出来的,还有温柔的话语。
赛观音推开了窗子,一阵微风轻轻的摇晃着烛光,她头上的一根步摇便也在她洁白如玉的脸上荡漾出一小条阴影来,让萧迁直想将那阴影拂开。
“见到她了?”
萧迁点了点头:“见到了。”
“不满意?看你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赛观音道。
“满意……怎么不满意呢,她已经很好了。”萧迁的语音里有赞赏,可脸上却不免带了惆怅和遗憾的模样。
赛观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必瞒我。”
“观音,她无情,怎么办呢?”萧迁在赛观音面前少有的露出了一副苦恼的神色,“我虽不曾看过她的戏,但邬奇弦既然这么说了,就必定是这样。”
“六爷,你好贪心啊。”赛观音叹了一声,“她不像萧园里的女眷们。对你没有痴慕之情,所以才能飞到外面,可现在你又要求她有情。月满则亏,你不怕当你把这份情替她补好,反而会失去整个的一个她?”
萧迁摇摇头道:“不会。”
这点是他坚信的。
他又怕赛观音误会什么,急急解释道:“观音,我并不要求她对我有情,你是知道的。”
赛观音对着萧迁笑了一下,道:“是的,我知道。”
萧迁怔怔的看着灯下笑靥如花。
赛观音又道:“所以你在新音社安排了李玉峰,还安排了柳摇金。”
萧迁将胳膊支在窗台上,撑着头看着外面,道:“李玉峰相貌英挺,为人诚恳和善,柳摇金相貌俊俏,为人活泼。我原本想,男女之间,说不定可以日久生情,她自己便也自然而然的体会情之三味。”
赛观音看着萧迁,他的一头乌发就披散在窗台上,丝丝缕缕的,有几缕还垂进了屋内,三十多岁的人,仿佛能看穿一切,也仿佛能安排一切似的,但其实世间太多事情,是无法安排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却忍不住去触碰那几缕乌发,半晌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我之间,原也不是相处久了,才……”她说到这里,又觉失言,将红唇紧紧的抿上,不再往下说了。
可萧迁却如闻纶音,仿佛忘了刚才讨论的重点,恨不得将头伸到窗子里去,一双眼闪亮起来,道:“我们之间。”
赛观音瞬间缩回了手指,脸上也泛出了可疑的红色,却淡然道:“不过说说往事。”
萧迁深深的看着赛观音,不再凑过去,可是嘴角却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我要关窗了。”赛观音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心里就有了些小小的闷气,她瞪着萧迁,必定是眼前这个人深更半夜来谈什么情啊爱的,想了想,她又有些放心不下,低声道:“若不行,就算了,勿要逼她。”
“好。”
第二天的一大早,管头儿就陪着商雪袖到了船上,新音社原本在萧园的外宅就有屋子,东西也早就收拾妥当,不出半个时辰,戏箱子就都抬上了马车,商雪袖道:“管头儿,您先带着大家伙儿回去,好好安顿下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管头儿犹豫了一下,便带着众人下了船,商雪袖才坐在厅里,面沉似水,道:“青佩呢?”
青弦道:“还在仓房里关着呢。”
商雪袖叹了口气,道:“你去把她带过来吧。”
青弦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随着脚步声也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商雪袖抬起头,看到青弦极费劲的扭了青佩上来,因为怕她夜里哭喊,所以嘴上绑了布条,商雪袖看她挣扎的厉害,按了按额头,低声跟旁边的青环道:“你去叫两个船上的粗使婆子过来。”
粗使婆子一进来,便知道怎么回事,寻常大户人家的丫头做错了事儿,总要找些人整治,看眼前这个还在使劲儿的拧,身边的两个小丫头也是条条苗苗的,根本制不住,便粗喝了一声,倒把青弦和青环吓了一跳。
青佩看着粗使婆子露胳膊挽袖子,露出有她小腿粗细的腕子,不由得也停了挣扎,只一双已经泛红的眼睛瞪着商雪袖。
商雪袖轻轻放下了茶碗,看她这副样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刺激的青佩似乎要发疯,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但因为绑在嘴上的布,最后喊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团意义不明的话。
商雪袖抬眼看了一下后面的粗使婆子,那两个婆子会意,拧了青佩的胳膊就把她按跪在了地上,拉开了她嘴上的布条,商雪袖才轻飘飘的道:“那要问你自己,为什么半夜里从大岳先生的屋子里出来。”
她看着青佩,直到现在,青佩和青弦也才跟了她一年多,不服她,不要紧,原本她也没想过要花心思收服两个无关紧要的丫头,但不能在她身边做出丑事来!
岳麒岳麟都是大而化之不太会照顾自己的人,所以除了帮自己整理箱笼,她让青弦青佩去帮着照顾两位师父的日常起居,青弦安守本分,不想青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青佩道:“那又怎么样?我和大岳先生……”
第113章 处置
“住嘴!”商雪袖厉声喝道:“凭你也配与大岳先生相提并论?大岳先生为人坦荡,不拘小节,却不是你可以借机做丑事的!我顾念你陪我一路,一直不忍心发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