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观音微笑道:“坐吧。”
这是内宅里的一处小楼,商雪袖虽然在萧园三年,来内宅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仅有三次,所以对内宅的亭台楼阁并不熟悉。
小楼上布置的雅致非常,但怕也是许久没有人来,所以有了些陈腐的味道。四周有着刚打扫过的痕迹,商雪袖斟酌着坐在了赛观音右侧的椅子上,中间的茶几上放了两盏清茶,还散发着袅袅的香气。
这一坐下,商雪袖才看出不对劲来,二人明明对窗而坐,那窗子却不曾开。
赛观音道:“财儿,门可闩好了?”
财儿答应了一声“闩好了”,商雪袖的心便一下一下跳的没个底儿,不知道赛观音把她和自己关在这里要说什么,或做些什么。
赛观音那双隐藏着无数情绪的眼睛瞟了商雪袖一眼,道:“莫要不安。到今天,我也并没有让你真吃过什么亏呀。”
商雪袖哑然无语,的确如此,但除了对赛观音的敬仰之外,商雪袖着实很难对她生出亲近之情来。
赛观音看她如此,轻笑了一声,道:“你虽然来了萧园三年,但是进内宅的时候少,后院里的娘子们,平日寂寞的时候太多了。”
出去了一趟,商雪袖早已不再以己度人,只道:“两年多以前,您也说了这怪不得别人,各人选各人的路罢了。”她顿了一下,道:“毕竟萧园也给了她们平安富足一生。”
赛观音的眼睛眯了起来,点点头道:“话是这样说,理也是这个理,不过有时候难免憋闷,便不得不有时候自己找找乐子,玩耍玩耍。不然,这白昼时光,一日一日,如何熬得?”
“萧园园子大,景色美,别说四季都不重样,哪怕每天都有不同处吧,谈何憋闷?”
赛观音笑了起来,道:“外出了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好像对比两年前我们二人调了个个儿,倒像是我在为娘子们打抱不平!罢了,我不是和你说这个的,只是看你连日心神劳累,请你来看看娘子们平日如何消遣,松散松散心情的。”
商雪袖愣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道:“我不累呀。我以为娘子是有要事,所以才过来,如果只是这样,恕我不能奉陪,那边还好几台戏等着我盯着呢。”
赛观音抬起头看着商雪袖,道:“不差你盯那么一阵子,商姑娘,请坐。”
商雪袖正要再推辞,就听楼下由远及近的一阵阵嬉闹声传来,她正要开窗,赛观音的手就拦了过来,她一回头,见到赛观音指了指椅子,又摇了摇头。她心中纳罕,便重新坐了下去,赛观音早就凑到窗户那去,用一只手指头捅破了窗纸,眼睛径直凑了过去偷看。
这举动让商雪袖目瞪口呆,盯着赛观音那依旧不动声色的姣美侧颜,仿佛不认识这个赛观音一般——这太怪了!
商雪袖咬了咬嘴唇,也捅破了她眼前的窗纸,透过小洞向外看去。
那小楼下面是个小小的空地,不过也就几尺见方罢了,旁边几棵垂杨柳下零零散散的摆着几套石桌石凳,正好洒下一片阴影来,另一侧则是一小片白墙,上面的蔷薇花几乎爬了半面墙,开的一片粉红,热闹极了,像这样独立成景的小去处,萧园随处可见。
一群女子正在这里游玩,商雪袖眯了眯眼,再次偏过头看赛观音,见她也不理自己,看的专注,越发不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第116章 缺憾
这时一阵笛声悠悠的传上了小楼,商雪袖急忙又往下看去,柳荫下不知道哪个美人在弄笛,可那空地处,已经有三个美人站在那里,却是戏台上常见的站法,左边两个,右边一个。
三个人伴着笛声唱了一会儿,商雪袖听不出那是什么腔调,可却明白了这大抵是某个戏种,说的是一个书生误入了神女庙,见神女像貌美,起了爱慕之心,而那神女寂寞千载,也动了凡心,便与仙婢化为人间女子,让那仙婢探问书生的意愿。
演神女的那位娘子,极其入戏,身姿自然是曼妙的,嗓音也足够甜美——这些商雪袖都有的,可是她到底还是看出来那位娘子的不同了。那嗓音含羞带怯,似乎对那俊美书生萌动的凡心让神女都有了一丝患得患失,随着书生的回答,那嗓音中流露的柔情越发明显。而她唱的最后一问,“可愿与我入神仙境永栖身”,充满了鼓起勇气、奋不顾身的爱慕,同时人也转了身,似乎实在觉得害羞,那身姿极为柔美,仿佛要将最美的姿态呈现给那书生。
虽然商雪袖在楼上,看不到那位娘子的眼神,却知道那一刻,她的眼神一定是眼波流动,带着无限柔情,似乎只待书生答应一声,便可见鸳鸯双栖的美满未来一般。
虽然书生也是个娘子来演的,还有些生疏,但在那神女的眼中,眼前的人就是等了千载的良人。
商雪袖也仿佛沉浸在这千丝万缕的情意里面,拔不出来,但这极短的一小段却结束了,树荫下传来了嬉笑声和拍巴掌的声音。
娘子们还在以戏取乐,商雪袖觉得每一段自己看的都那么认真,可每一段看完了却更加的让自己浑浑噩噩,在这样奇怪的心情交错中,笛声又起,站在那里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笛声的前调也是熟悉的,虽然数载未闻,那是南腔。
商雪袖鼻子有些酸,眼眶也热了,她真的没想过有一日,能在萧园这一座不起眼的小楼中,看到活梦梅的这出戏——那是《牡丹亭》中的一出。
活梦梅穿着裙装,将平日不离手的折扇放到石桌上,极潇洒的从旁边柳树上折了一根柳枝,再走到空地中间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同了。便听到一个极清亮的嗓音念道:“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话音一落,这一生一旦,一个手执柳枝,追逐求索,一个面有桃花,欲拒还休,仿佛这空地上就起了一阵春风般,吹的人心似水般涌起了波纹。
笛声递了一个过门,“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活梦梅已经开口唱了,那嗓音充满了对眼前人的珍爱。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商雪袖仿佛看到了,这少年啊,仿佛终于遇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她,怜她寂寞,恋她芳华。
后面便是接着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商雪袖脸色微红,可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难能活梦梅能将这里的几句唱处理的如此之好,若只是声腔还罢了,只是那并非单纯求一晌欢-爱可比。
在活梦梅的演绎中,那是几乎满溢的少年情怀,不是不爱重,而是爱到骨子里,所以并不以此为耻,情不知所起,终于寻到那个心上人,怎么可能不想要得到她?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这里已经变为两人极合拍的合唱,手牵着手,这两人之间的对舞极美,岂是“赏心悦目”四字可以形容?
商雪袖的脸更红了,可嘴角却沁出了微笑,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得到,甚至她能想像出情投意合的一对小情侣交颈而眠,偶尔睁开眼,会那样的相视一笑。
和活梦梅配戏的是曾经看她不顺眼的秋海棠,在最后一句合唱之前她甚至都不曾开口过。可那少女的春情、娇弱那么让人怜惜,还有循规蹈矩的闺阁少女情起之后一往而深的勇气,也那般真实——秋海棠的眼神满含情意,有着深深的可以生、可以死的渴盼,却不知道这爱意是给眼前的活梦梅,还是哪个终日难得一见的人。
商雪袖就沉浸在这样的情意中,触动人心的爱恋总让人动容,她微微的笑着,可泪珠就挂在腮边。
她能看到,能听到,也能感受到,越如此,反而越心头绝望。
她这一辈子,会有可能有这样的情么?
赛观音看着商雪袖的侧脸,窗外的人早已散去,可她大大的眼睛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都不曾眨动过,高挺娟秀的鼻梁,从侧面看去,那弧度是极动人的,下面的红唇似张非张,小巧而圆润的下巴上,还汇聚着刚才残留的一丁点儿泪水。
赛观音突然内心叹了口气,商雪袖在上京有刻意压制容貌的事情,她从六爷的信上看到过。相别两年多,再次看到商雪袖,突然觉得,六爷的担忧算是多余的吧?眼前人这样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容样,就算是真的无情,便又怎样?想必照样也可红遍天下吧。
她想起六爷看她的目光,初时她第一次从六爷的手中拿到来自商雪袖的信,六爷的目光还充满着遗憾和对她的担心。
她第一次看到那些信,的确是内心充满了不甘心,充满了羡慕,甚至嫉妒,那应该是她才对啊!
可是后来,她慢慢的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通透,商雪袖不是另一个赛观音。
这样心无旁骛的商雪袖,除了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和她不一样。
赛观音陪着商雪袖一直在这小楼中坐到了月上时分。
楼下早已曲终人散,窗户也被打开,将屋内憋闷的气息透出了一些。
“她们演的可真好啊……我能看出来,纵然身段不那么熟了。”
商雪袖看着窗外,有些惆怅的说道。
天上那弯月亮,弯弯的像娥眉一样。
第117章 晕倒
“我知道我缺的是什么,六爷让我扬长避短,可我这样的性子,总以为自己纵然未曾经历,看着别人也能看会了,若是勤学苦练也能演到个七八分吧?”
赛观音只是坐在窗边,以手支颐,柔美的侧影半晌都没动过,过了一会她方道:“你不曾经历,更不曾见过,这也不是你的错。”
商雪袖苦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对,我连见都不曾见过。”
她见过的是还依稀有印象的爹娘的吵闹和撕虏,见过的是改变她一生的那个晚上舅妈被舅舅一巴掌扇到水里,见过的是绿牡丹为了平安富贵不再受奔波之苦愿意委身面儿都没见过的李都守,见过的是萧六爷和活观音这么多年的冷淡如冰,见过的是萧园后宅女子们如花朵般盛开的美艳和寂寞。
赛观音让财儿拿了热帕子,走到商雪袖身边,盖在她的眼睛上,商雪袖知道她行走费力,所以更加难以拒绝,一阵阵暖意从眼睛处透到了心里,她舒了一口气,听赛观音道:“这几天,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睡不好吧?”
商雪袖沉默着点点头。
“你一向要强。”赛观音不能久站,又坐回椅子上,轻声道:“所以每夜才琢磨这些事,我今天叫你来看,便是让你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或者说,这和下多大的功夫没有关系。”
“我懂。”商雪袖道:“我知道为什么六爷和邬先生都不让我演这样的戏,扬长避短,这是我的短处。”
赛观音摇摇头,又看到商雪袖蒙着帕子,看不到自己其实是不认同所谓“短处”这种说法的,便道:“这并不是短处。只是和你演其他戏比起来,没有那么长罢了。要强的人容易苛求自己,觉得非长即短,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儿里去。但其实你已经强过很多人了,即使是我十多年前,也不及现在的你。”
商雪袖的身体僵了一下,正要起身,赛观音的手拦了过去,道:“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样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六爷的想法不一样。六爷觉得,你应亲历,才能体会更深,演出来必定更加动人心魄。但是,从来情-爱不由自主,不是你想放就放,想收就收,到时候伤的是女人。”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就如方才这些娘子们,演的好不好?可再好又有什么用?她们回不去舞台了,她们的心思早已被情情爱爱的占满了。”
“可……”商雪袖抓下了帕子,看向赛观音,看她瞬间来不及收回的惆怅和歉意,一阵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所以寂寞的人,从往日的一场场风花雪月中寻找寄托,情意越浓,演的越好,可越不想离开。
赛观音偏了头,回想起以前,她不想离开萧迁,也不想离开舞台,所以才落到今日的下场,不是吗?她嘴角微动,半晌才说出一句:“只要经历过一次,你就不是你了。”
商雪袖咀嚼着这句话。
“回去吧。”赛观音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场几乎每隔一段时日,后院的娘子们就会不耐寂寞而演的戏,甚至连萧迁都是不知道的。
她们不会演给萧迁看,更不会演给赛观音看,演的时候她们沉醉于自己营造出的柔情里,散场则带着无望又麻木的表情各自归去。
赛观音自己又在小楼呆了一会儿,六爷不知道她的这场安排,但是,如果是为了六爷心里最重要的商雪袖,她什么也可以为他做。
但商雪袖并没有像赛观音期盼的那样睡好,原先睡觉时萦绕在脑海的各种该怎样演出情意来的场景,变成了无数个问话,每句话都在问她:“若能经历,你还是你吗?”
她入了魔,一会儿觉得自己能行,一会儿又觉得连行事不正的青佩都比自己强,一会儿心中又想鼓起勇气去尝试爱一个人,一会儿又怕最终像这些娘子们一样,连自己也失去。
就这样过了一天,连新音社的人都觉得商雪袖不对劲了,演《虹桥赠珠》的打戏的时候,竟然看着柳摇金出了神,一个筋斗差点摔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拦住了商雪袖,不让她再排戏,直接送到了莺园。
谷师父刚手忙脚乱的安顿了商雪袖躺下,手一摸,感觉脑门发烫,便知道是受了凉发热了,正要说话,听外面青玉道了一声“六爷”,萧迁便走了进来。
这是萧迁几年来第一次迈进莺园。
萧迁径直走到商雪袖床前,看着床上,道:“谷师父先出去。”
谷师父愣了一下,便向旁边侍立的青环使了个颜色,青环想了想,拿了凳子放在了商雪袖的床头,两个人才一前一后的出去了,屋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萧迁坐在床边,商雪袖颇不自在的坐了起来,因发烧了,又有些头晕难受,显得脸颊似火,眼睛也有些水汪汪的。
看着商雪袖这副怯怯的模样,萧迁反而有些无语,不知道是应该责她笨,还是该怪她傻,胡思乱想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但又觉得自己也似乎有些责任,毕竟太过苛求,而少赞美,所以让她一回萧园便慌了神。
若知道这样,也不会和她提邬奇弦,提才子佳人戏,以后不动声色的慢慢来便是了。
但其实她这个好钻牛角尖的性子,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