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梦余不是第一次看商雪袖的戏,早在苏城的时候就见过新音社在行头、头面上的创新之举,因此并不意外,边琢磨边道:“凌波仙子是个修为高的妖精,若无私配凡人的事儿,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也不是不可能,所以着宫装。但她还是个妖,”余梦余用扇子虚指了一下:“这盔头做的好,不同于一般的武旦盔头,两个大白珠子,看到没,那是鱼眼睛,表示她鲤鱼精的身份。不过因为鲤鱼精最后还违逆了天条,正统上看,她自然是个反面的角色,又是武旦,所以挂了貂儿和翎子。”
众人又纷纷点头道:“余班主果然慧眼。”
而在台下,商雪袖转身的时候,连泽虞仍在不紧不慢的品茶,并未如同其他人那样一眼不眨的盯着看。
然而他终究还是抬头看了一眼,手上本要放下的茶杯就有了瞬时的停顿,这停顿不过须臾,他便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并将身体略微靠后了些,握成拳头的手放在嘴边几不可闻的清咳了一声,才又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眼前的这个女伶容光大盛,明艳(囧)照人,他不会认错,这是安江关演《黄天荡》的那个女伶。
第123章 注目
李玉也看清楚了转过身来的商雪袖的容貌,手握紧了大腿上的衣摆又松开了去,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多年以来,他已经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然而这一会儿,的确还是露出了惊艳和痛惜的神情。
萧迁并不像旁边坐着的将领或官员那样正襟危坐,一直都是一支胳膊撑着头,带着懒洋洋的劲头看着,所以眼光所及之处,连泽虞和李玉的动作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李玉迟早会知道今日的商雪袖便是昔日的九龄秀,这样的表情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商雪袖的这一亮相,似乎对太子也有所触动。
萧迁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挂饰,再看看,不急。
戏里面已经演到了洞房一折,这折历时很短,所以以萧迁的眼光来看,商雪袖的表现还算好,看来已经明白这出戏到底在演什么了。
他对今晚商雪袖的妆容也是满意的,她的眉画的直且长,还比平时略粗了些,一些儿模糊都没有,在妖艳的桃花红和潋滟的勾人眼波中,这一对长眉暗示了凌波仙子是个极有主意的妖,认定了的事情,就连天条她也不怕。
下一场算是个过渡,满满一台子都站满了领了玉帝旨意要捉拿鱼妖、雷劈凡人的天兵天将,动作即利落又整齐划一,梁师父是不会亲自出面教的,看样子这一场商雪袖和五盏灯费了不少心思。
萧迁再次向李玉那边看了过去,这会儿商雪袖应该在后台换装,因台上没了她,连泽虞的眼皮又垂下了三分,思绪不明,李玉则全神贯注的盯着台上,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鼓声遽起,那凌波仙子已经知道了天兵天将即将下界,急乱的鼓点中,台上的商雪袖却丝毫不见慌乱,一稳如初,只不时挑着长眉仰天而望,最终却仍是跺跺脚,一个旋身下腰,人在台上弯成了一个曼妙的弧度,手中则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颗又白又大的珠子来,坠着红色丝绦,光华四射,而另一侧柳摇金已经以袖遮头匆匆而上,一稳一慌,极尽对比。
余梦余看着这“虹桥赠珠”的一小折,虽然节奏还是那个节奏,可是看在眼里,总觉得凌波仙子演的太过干脆利落,三让三却之间,那保命的珠子已经到了柳摇金的手里。
旁边有人道:“这出可是重头戏,怎地演的这般草率?”
他也不禁摇摇头,明剧里的这折“赠珠”,全然没有体现出凌波仙子对白公子的一片痴情!
萧迁对这段的表演却是相当满意的!
他在改写剧本的时候,特意缩短了赠珠这一折的长度,原有的几句缠绵悱恻、生离死别的唱,均被他撤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公子逃脱后凌波仙子一段板式极快的唱。
商雪袖正唱到这里:
“见见见,半空里天兵旌旗翻;
看看看,云层里枪戟金光闪;
罢罢罢,管他甚戒律天条严;
恨恨恨,凭甚地毁人姻眷?”
余梦余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的商雪袖以手指天,随着她身姿翻动,一众虾兵蟹将随着舞动的水旗涌上,那水旗阵舞设计的也极为巧妙,一共两层,旗子的颜色一层蓝一层白,随着鼓点前后排交替翻滚,仿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此时,商雪袖已经拿了长刀在手,唱完了“江河水浊浪滔天,管教你地覆天翻”!
这最后一折里,商雪袖换了刀马旦的装束,一身大红锻的彩绣女靠,同色的彩绣云肩上溜边缝着一溜儿的黄穗子,不盈一握的腰肢紧紧的扎起。这一身衣服金光灿灿,仔细看上去才能发现整身都贴了金线勾边的红色圆鳞片,前胸上金亮亮的护身镜,衬着腰下的鱼尾状的裙脸儿,靠里子是水蓝色的底儿和同色的扎脚绸裤子,一对金莲穿着大蓝穗子的红鞋儿,整个人在旗阵中穿梭翻腾,真如同活脱脱的一只鲤鱼精一般!
“这……”余梦余身边的人连连嗟叹道:“这真是大手笔!这一套下来,得多少银子!若以后行里都用银子砸……哪像余爷您凭真功夫……”
他话未说完,余梦余已经一个眼神横了过去,道:“你也砸个试试?同一身行头,你给你班里那个梅卿卿试试,看看能不能演成这样?”
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不由得十分尴尬,余梦余不再理他,不错眼的盯着台上,这场打戏极尽精妙,就看台中间围绕着那团火红,长枪飞舞——那是真正的飞舞!
凌波仙子四周围了八个武戏龙套,为了表现打的激烈,由这八个龙套按着鼓点向凌波仙子掷枪,那枪两头是红穗子,枪杆子缠着红金镶条,亮闪闪的满舞台飞煞是好看,可确是真吃功夫的!皆因这掷过来的枪,中间的那位需要用胳膊、手中的长刀、双腿来把这枪再弹回去!
以往这样的戏,难免乱中出错,有的没踢到两边龙套掷过来的长枪,有的可能用力过猛拿刀弹出去以后龙套接不着,但像今晚这样严丝合缝的是当真极少有的。
余梦余叹了口气,如新音社这样的磨合,不知道要苦练多久才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光这样还不够,这是一起成长才能有的默契。
武将们明显极爱看这样的戏,已经情不自禁的起了叫好声,连泽虞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懂的人,台上的一招一式固然赏心悦目,可他的眼睛赏的却不是戏。
萧迁是什么人?不从年龄、身份地位上说,单论他指点天下名伶,又新编明剧,双眼就不知留意过多少世事,洞察过多少人情。
所以萧迁一下子就看到了连泽虞紧握杯子的手指,一瞬不瞬盯着戏台的明亮双眸,甚至那一刻略为绷直的脊背。
此刻商雪袖饰演的凌波仙子正在台上左右翻着跟斗,旋身与天兵天将打斗,这场由李都守和萧六爷共同商定的第一场酬军戏,身为主角儿的她演起来真正是完美无瑕,连泽虞的眼里不曾对这些容易失误的动作露出过丝毫担忧,只是每次随着身后雷鸣般的叫好,连泽虞眼中都绽放出越来越亮的神采。
第124章 李都守的后院
最终台上那小小的红色鱼儿还是落入罗网,但商雪袖眼神中却透出笑意,绝无半点勉强,那是真正的眉梢眼角都带了喜悦,若还有半分别的东西,便是露出了一些儿嘲讽。
虽然最终缚于天条,可到底她还是用避水珠保住了白公子的命,若如同蝼蚁般的人或妖拼死反抗,就连老天也不能对凡人动手,若这样看,反而是她获得了胜利一般,因此即使最后一个亮相是被众天兵架起,她眉梢扬起,眼中流光四溢,红唇带笑,极尽骄傲。
琴笛声起,奏起了“得胜归”,这便是结尾了。
武将们均站立起来,粗旷的嗓子一声声的叫着好;雅间里的余梦余看着台上叹息不已,他知道他到底小看了萧迁,即使不创明剧,单就这戏本子的编制,便已经是一绝了,难怪虹桥赠珠那场敢那么演,萧迁的立意原本就不是着重于描画人妖痴恋!
连泽虞虽未站起,眼神也不像刚才那么明亮,但取而代之的则是所有所思的目光。
在萧迁看来,那绝不是简单的为台上“凌波仙子”的容颜所倾倒的目光,那是起了好奇之心的目光——而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通常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刹那间萧迁心里定了主意。
他起了身,与此同时李玉也起了身,冷冷的看了萧迁一眼,转了脸躬身道:“殿下,戏后下官还备了宵夜歌舞,请各位大人同乐。”
连泽虞此时方站了起来,一丝儿犹豫也没有的转了身,边走边摆手道:“李大人无需客气,孤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宵夜就免了,各位大人为劳军事忙碌了一天,正应该好好歇息,明早还有事情要议。”
李玉也不再多说,这位太子殿下的秉性他略知一二,今晚竟看完了全出,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了,便跟着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的将连泽虞送出了大厅。
萧迁自然在门旁恭送,李玉正要出门,一只脚都踏了出去,却又缩了回来,笑道:“世子爷的萧园里真是玉韫珠藏。”
萧迁抬眼,正对着李玉带着不甘心的双眼,也笑道:“哪里比得上李大人后宅瑶草奇花。”
李玉不再言语,只是重重的甩了一下衣襟,拂袖而去。
管头儿此刻已经从雅间中下来了,道:“六爷,商班主他们卸妆差不多了,各位戏班子来的客人和拂尘文会都已经就坐,可否摆宴了?”
“摆。”
都护府的后宅里也在摆宴。
李玉送走了太子,一路疾行,从后宅长驱直入,在花园的石凳上灌了一口凉茶,却仍是不解气,眼光一扫,见小厮躲在树影里形容猥琐,眼神闪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那小厮一个哆嗦,道:“实在是同庆楼的掌柜的使了人来问,问爷之前定的宵夜已经到了,要不要摆上。”
李玉刚要摆手说不要了,转念一想,道:“摆上,摆我房内。”
不过一会儿,酒菜便如流水般送进了李玉的屋子,李玉站在门口,勾了勾手指头,那小厮急忙凑了过来,李玉道:“去,把绿姨娘叫来。”
那小厮脸都绿了,颤声道:“爷,都这么晚了,您饶了小的,小的去喊您内眷成何体统,被夫人逮到了要打死我。”
“什么体统?我就是体统。别废话,快去。”
那小厮都快哭了,磨磨蹭蹭转了身,被李玉一脚揣在屁股上,差点摔个狗啃泥,爬起来以后哭哭啼啼的去了。
他倒留了个心眼儿,先跑去李玉夫人那里去哭,哼哼唧唧跪在夫人门外道:“大人让我去喊绿姨娘,小的到底也是个男的,知道要避嫌,这万一被人传出去有损大人威名,所以来请示夫人,还请夫人赐下一个姐姐,替我去喊绿姨娘。”
李玉的夫人盛氏在屋里帕子都要拧碎了,旁边的丫头急忙帮她抚着心口。
盛氏咬牙道:“一个个都和老爷一样,难道我就不要避嫌!猴精猴精的,还歹毒!这是特意过来气我吗?”
那丫头道:“也不能怪他,您忘了,老爷见一个收一个,府里的贱人太多了,要是每个人都配一两个丫头使,这府里开销得多大?夫人,绿姨娘那里是真没人,伺候她的那个丫头不是刚被您罚去关柴房了?他一个下人也着实是害怕,难怪求到夫人这里。”
盛氏恨恨道:“早晚把这些贱人一个个的都发卖了!”
虽然如此,到底还是派了一个丫头去请绿姨娘。
绿姨娘自然是一脸惊喜,急急忙忙的描眉画鬓,换上了一条水绿色的抹胸长裙,一条白丝薄绫披在肩上,半遮半掩的露出欺霜赛雪的酥-胸来,乌鸦鸦的鬓边插了一朵牡丹绢花,更有一缕长发沿着耳边垂了下来,搭在雪白的颈子上,极为魅人。
等她都装扮好了,走到李玉屋子门口,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她轻轻的推门而进,里面一阵酒气扑鼻而来。
李玉正斜靠在桌边,一只脚垂在地上,另一只脚则蹬在榻上,看到绿姨娘来了,便盯着她看。
绿牡丹是个美人坯子,从她被李玉抬进了府到现在,越发显得风情万种,在众多被李玉抬进府里的女伶中,她是唯一一个被李玉抬成姨娘的。
此刻她看着李玉看自己的眼神,觉得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毛毛的,便侧了脸,用手抚了一下雪颈边的乌发,走到近前,先给李玉续了一杯,又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凑到李玉跟前娇声道:“爷怎么自己喝起闷酒来了?”
李玉推开了绿牡丹,自己拿起杯子又一饮而尽,道:“绿牡丹。”
“爷。”绿牡丹看着李玉今晚有些反常,放下了杯子道:“不然我给您唱一段解解闷?”
“嗤。”李玉没在看绿牡丹,自顾自的又喝了一杯,道:“你能唱得过她?”
绿牡丹这才想起来晚上有一场酬军戏,李玉肯定必看无疑的,便强带着笑,酸溜溜的道:“原来是爷又看中了哪个女伶?拿奴家和她比!”
第125章 绿牡丹
若是平时,李玉倒爱她这吃醋的小模样,常常出言哄几句也就罢了,只是今晚,她这话音一落,李玉却一反常态,道:“你的确不能和她比。”
绿牡丹一瞬间脸上又白又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晌方道:“自从奴家进了都护府,一口水都得仰仗着老爷夫人,夫人瞧不起女伶,觉得我们一个个都是下贱坯子,我们哪还敢开口唱戏?也就是在爷这里,偶尔唱了给爷解闷儿,更别说练功……”她说到这里抽出帕子擦了眼泪,呜呜咽咽的道:“早就全丢下了!这会儿爷倒说奴家不如外面儿的,早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抬奴家进来?”
李玉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换了绿牡丹!
看到绿牡丹在眼前啼哭,愈发的烦闷,只得又喝了一杯酒。
绿牡丹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也不是办法,今晚上这么难得,她可不是过来陪酒的,便收了眼泪,靠在李玉身边道:“奴家又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大人即看中了哪个女伶,抬进来就是了,奴家多一个妹妹一起伺候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玉拿在手里的酒杯一顿,他已经有了酒了,但迷迷糊糊中却也知道,现如今,他错失的美人儿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抬进后宅的了。
但更多的却是困惑,当年在台上,若不是萧六的那位内眷提了那么一句,他的确看不上那个青涩的九龄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