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迁进来的仓促,谷师父原本倒了一杯温水也没来得及拿给商雪袖喝,就被他指使出去了,萧迁便拿了那杯水,端到商雪袖面前。
商雪袖有些吃惊,瞪圆了眼睛,才胆战心惊的拿了水,细细的抿着。
萧迁清咳了一声:“不是早跟你说慢慢来,不要着急么?”
“我……”商雪袖下意识的觉得她不应该出卖赛观音,便把嘴又闭上了。
“这不是操之过急的事情。”萧迁的眉毛皱了起来,因他眉梢本来就略有下垂,所以这一皱眉显得人越发忧郁,他薄而漂亮的嘴唇也抿了一下,道:“你这样下去,就连别的戏都要毁在你这心思重重中了。”
第118章 歉意
商雪袖低了头,默不作声。
“你一个人,带不起来整个明剧的未来。这是其一。”萧六爷道:“其二,不能因为你是女伶,便把眼界只放在才子佳人上。余梦余有数百出能戏,里面倒有八成不是才子佳人戏,天下的老生戏以及其他行当的戏,数不胜数,难道非得局限于才子佳人的情情爱爱?你真要把这个看的太重,那才叫因小失大!况且我说你此处有欠缺,也只是欠缺而已,如同白璧微瑕,但你不能眼里只看得见那一处的瑕疵,而完全不关注整个白璧。”
“我没有。”商雪袖小声道:“我有练。”
“你那也叫练吗?”
商雪袖不由得往床里缩了缩。
萧六爷道:“你知道现在全国上下的大小官员和百姓们都在关注什么吗?”
商雪袖说不出话来。
“东海是什么局势?陈宽海可有受到弹劾?还是太子安抚了下来?太子从霍都返京,丽贵妃可会那么容易就让他立了大功顺利回京?”
萧六爷接过了商雪袖手里的水杯,放到桌子上,继续道:“我常跟你说,功夫在戏外,并不单指琢磨人的言行举动,或提升个人学识修养,而是对家国大事民风民俗都要体察。老戏本子,我们说‘老’,但在写成的那会儿,可是合着那个时代风潮、时政大事的‘新本子’,传到我们这辈,才叫一个‘老’。这些总有用尽时,即便你这辈子受用不尽,难道你就不能给后人留下什么?”
这番话对于商雪袖来说,即如同雷轰头顶,也如醍醐灌顶。
“我……”她是真正的羞愧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本就发热的脸,越发的通红。
一路顺风顺水未遇任何挫折的到了上京,再载誉而返,她……这段时间,实在太过飘飘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萧六爷希望她能弥补缺陷,却不是让她只看到这一点缺陷的,可她太急于成为一个她心里“完美”的伶人,反而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萧迁对商雪袖,是真心把她视作一块加以琢磨就可光耀天下的美玉、奇珍来看待的。所以,不知不觉间,竟忘了她不过是一个姑娘家,她有坚强的时候,却不意味着她时时刻刻都坚强。她愿意接受所有来自他的指教,四五年间,一直都努力着让自己做到最符合他的要求,却也希冀着他的认可。
萧六爷叹了口气,温和的道:“其三,你最近有些陷进去了。有些事情,既然现在做不到,就甩开手,做做别的,或许还有领悟也说不定。想想余梦余,想想邬奇弦,你比他们如何?可就算是他们,也有不碰的戏……你已经很努力了。”萧六爷顿了顿,眼中露出难得出现的歉意和温柔,终于还是把手轻轻放在商雪袖的头顶。
商雪袖怔怔的感受着头顶上手掌传过来的温度,眼眶涩涩的,鼻子酸酸的,心中那份长久的忐忑仿佛消失,又仿佛又缺失的东西得到了填补。她的眼泪先是一滴一滴,然后便如滚珠一般,成串成串的洒落下来,而声音也由最初的哽咽,到大哭出声。
这一场哭,仿佛释放了她所有的情绪,释放了这些天日-日夜夜萦绕于心的魔障,哪怕在梦里都不曾逃脱的魔障。
商雪袖安安静静的睡了一天,原本也是有些着急上火,源头若是没了,病好的也快,谷师父强按着她又休息了一日,才重新又开始排戏。
她这一病一好,却让新音社险些乱了套。
柳摇金这两天如坐针毡,皆因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尤其是李玉峰,尤为吓人。
李玉峰现在是二牌,倒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台下看着他们演,帮提提想法什么的,现在也不提想法了,只盯着柳摇金,常常看着看着眼神就直了。
柳摇金内心一直在哭泣,他不觉得班主看上他了,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被李玉峰看上啊——虽然这种事在戏班子里也算寻常。
他可算看到商雪袖出现了,急急忙忙的跑过去,道:“班主,你病终于好了,不然我就要被他们吃了。”
商雪袖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对他点点头道:“没事。”便对着大家伙儿拍了拍手掌,台上台下的人都停了下来,听她道:“萧六爷已经去商议庆功戏排哪几出了,不外乎就是从我们最近练的这些新戏里面抽。我病了两天,后天太子的军队到了,当晚就要开场,时间不多了,从现在起,除了我自己的戏,剩下的我也会一直在旁边盯着,若是有毛病,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给我改好。”
众人一看商雪袖前天还是个娇弱小姑娘,今日又变成了往常的严厉女班主,包括柳摇金在内,都是一阵哀嚎。
在酬军这件事情上,霍都上下官员都极看重。
除了军队入城的主干道披红挂彩,安排好民众夹道相迎,设宴犒劳大军之外,酬军戏是必然要唱的。
李玉爱戏,所以在新音社进入霍都之前那些戏班子,他都知道,何况里面还有不少极有名的。
他最开始找的是镜鉴班,没想到却被余梦余推却了。
还没等李玉发脾气,余梦余轻飘飘来了一句,酬军戏应该由新音社来演,最初安江关壮行的那场戏,就是新音社演的。
虽然明剧正经没在霍都唱过,但是李玉也早有耳闻,尤其是新音社的班主商雪袖,被北边过来的人称为“明剧旦行魁首”,再看这么多戏班子,憋得住这几日一场都不演,竟是都等着新音社发声,顿时当场拍了板。
他是想到哪做到哪的人,立刻差人一边儿递了贴子给新音社的商班主,另一边儿自己却极隆重的来拜访萧迁。
萧迁迎到了大门之外,远远看见数骑马急奔而来,李玉穿着官服,因为是因公事而来访,所以身后还跟了几位官员。到了门口,李玉极熟练的翻身下马,将马鞭甩给了身后的人,正要拱手向萧迁施礼,萧迁哪能受他的礼,抢先一拜,道:“李都守。”
第119章 李玉
李玉急忙托起了萧迁的胳膊,道:“世子何必多礼?”
既然是公务,自然不方便再喊“六爷”,若喊“萧主事”,那曲部主事又实在是个品级太低的官名,因此李玉才如此称呼。
萧迁许久不听人这么喊他,脸上并未露出异样,但却觉得这位李玉也并非如他平日表现的那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二人相视一笑,把臂而进,客厅里不待众人落座,早有小厮上了茶。
李玉带着的几位官员都是负责酬军事宜的,其中一个见李玉端起茶盏看了他一眼,便站了起来,先给萧迁施了礼,才从袖中拿了一卷纸出来递了上去,道:“世子请看,这是大体上的安排。”
萧迁接了,却先看了李玉一眼,李玉道:“世子但看无妨。”他这才展开了去看,是这三日太子在此休整的日程安排,其中每晚的时间都划了出来,想必是留给新音社的。后面则工工整整列出了一系列的戏名,他扫了一遍,放到茶几上,道:“李都守的下属果然是能人,新音社从霍都起,自上京回,这一路所演的戏竟都在上面了。”
他佯作不知的问道:“这么说,李大人已经定了由新音社来演庆功戏了?”
李玉道:“我那边已经差人通知新音社了,余班主也极推崇新音社,我也曾修书向安江关的付大人问过,听说那一场酬军戏,太子也是极其有兴趣的,只是当时军务繁重,未及看完。”
萧迁点了点头,向旁边的松香道:“拿过来。”
松香才把手里端着的盘子放到李玉和萧迁中间,李玉定睛一看,是戏码牌子,不超过十个,上面的戏名却和那一卷纸上写的不同,不由询问道:“这……”
“这是新音社拟演的新戏,兆头极好,李大人不妨从这里挑挑看。”
李玉没去看戏码牌子,却意味深长的看着萧迁,道:“世子不愧是曲部主事,外面都没见过的戏,戏码牌子却先递到您这儿了。”
萧迁端起茶轻描淡写的笑道:“哪里哪里,皆因这新音社是萧园出去的班子罢了。”
新音社既然已经自己闯出了一条路,它和萧园、和自己的关系,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这个时候揭开是最合适不过了。
李玉刚刚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听了这句话,“噗”的一下茶水就喷出去了。
底下坐着的官员倒都是淡定的很,皆因李玉李大人出这样的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各个都像没看见一样。
李玉接过松香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和一脸胡子,道:“世子爷好本事。”
萧迁淡淡的笑了一下,道:“我也就这个爱好了,怎比得大人镇守三江,为国为民,那才是真本事呢。”
李玉道:“既然新音社是世子的班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世子必定了解的通透,就按照您说的,从新戏里面挑吧。”
“多谢李大人体谅我的私心,皆因新音社是新戏新人,您是内行,他们回霍都这一场打炮戏,相当重要,所以还是想上几出没演过的新戏。不过您放心,绝不会捅娄子。”萧迁道。
李玉自然不会不给这个面子,本来他也是专程来请教萧六爷如何安排戏码的,因此“哈哈”笑道:“六爷过谦了,您调教出来的戏班子,哪有不好的道理?”便专心的去看这些戏码牌子,两个人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萧迁极耐心的讲每部戏的剧情,偏文还是偏武,如此这般低声商讨。只是下面坐着的官员都听的一头雾水,不敢冒充内行上去讨论,又因为最近常常连夜安排酬军等公务,很多人都垂目端坐,打起了瞌睡。
二人几乎没有分歧,很快商定了三天的剧目。
萧迁不肯让商雪袖连演三天,第一天是全本《凌波仙子》,“明剧旦行魁首”商雪袖饰凌波仙子,有文有武,萧迁尤其推崇里面的武戏,说是好看的很,李都守欣然同意。这出戏在知雅水榭演,并不是犒劳全军——那地方也装不下,因此这出戏是特意给太子和军中大小将领演的,陪同的是霍都的官员。除此之外,便是萧迁自己留了几间雅座,这点要求,李玉还是能做主的。
第二天李玉则是建议贴两个折子戏——《望儿楼》和《一战功成》,他将这两个戏牌子拈了出来,“叮叮”两声放置在了茶几上。
萧迁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玉,并未多言,心中却思量开了。
李玉曾以文采出众名扬天下,可正因如此,性格上带了文人疏狂高傲之气,初为官便得罪了人,被人举荐做了西塞的随军监军。品级是升了,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被人狠狠的阴了一把——且不说西塞艰苦,这“监军”一职,常常是皇帝信任的大太监去做的。
他这么一去,幸灾乐祸者有之,惋惜哀叹者有之,但有一点基本是共识,就是他可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但李玉还是回来了,两年多的西塞随军生涯,让他从一个白面书生变成了脸糙皮厚、满脸胡须的大汉,从一个出口成章的才子变成了一个口无遮拦、言词粗鄙的莽夫,这让满朝官员吃惊之余,也不由得感慨军队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有人看不过去他在朝堂上也粗鄙无赖的样子,自然要参他,但却没想到他这副样子竟然投了当今圣上的眼缘,屡次被宣进宫密谈不说,还当众被庆佑帝留了评语:“姿皎满脸风尘,面覆胡须,朕却能看见他内心爽直,如钢似玉啊!”
“姿皎”,就是李玉的字。
若在去西塞之前,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李玉倒是真当得起这两个字。
现如今,大家想到他的字,再想到他的人,内心都十分矛盾。
可圣上的考评都是要记档的,这句评语一记,还有谁不明白圣上的心向着哪个呢!果然未出半年,霍都都守这样的重担,就落在了李玉的头上。
李玉得了这样的考评,更加变本加厉的在粗鲁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第120章 得胜而返
萧迁虽然来霍都几年,除了不时在听戏的时候遇见,不曾和李玉有过太紧密的往来,很多关于李玉其人其事,也是风闻,今日涉及公务,再看李玉的行事,可不正合了上位者的心思?
行事不拘小节,常常犯错,可大事上却不糊涂!
想到这里不由得他心里暗忖:“都说李玉因为在西塞呆了两年多,所以和西郡来往十分密切,据称他和柳传谋也都是平辈论交、称兄道弟,今天看,却未必如此……”
因为这两出戏的含义太过明显了。
且不说《一战功成》是*裸的迎合太子,《望儿楼》,那是什么戏?窦太真思念李世民,李世民那时候虽然不是太子,可后来做了皇帝!
萧迁没有再看李玉,此时此刻在他心里,李玉这个满脸胡须的外表之下,仍然装着那个心思极其细腻的李姿皎,哪怕再多看他一眼,恐怕都会被他察觉出自己对他的想法——他可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想掺合进去,因此便点了点头,道:“这两出戏极好,李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吧,邬奇弦现在在新音社,《一战功成》这出戏,大人您算是挑对了。”
李玉一扬眉毛,又是一阵“哈哈哈”的大笑,道:“难怪余梦余不敢接这个庆功戏的活儿呢!”
萧迁没有接话,又拿了两个戏牌子出来,道:“第三天若我猜的没错,便是给军士们演的戏?”
李玉皱着眉头,一只手习惯性的抚着胡须,道:“这也为难,人太多,知雅水榭是装不下的,而且,那是霍都的一大风物,雅致非常,文气星辉,怎可给那些兵士们一窝蜂的进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