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麒忍不住笑了,道:“你这赖皮模样跟谁学的,既然怕死路一条,干嘛还要钻牛角?你既然非看中了这出戏,便依你,丑话说在前头,担了这么大风险,你要是唱不好,可不行。”
说是三天,但岳麒和岳麟并不敢拖延,前一晚就把剧本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但凡有些敏感的、诸如“亡国”、“祸水”之类的太过直接的词都换了说法,商雪袖早上便将人拢到了一起,定角儿,又敲打了一番,戏班子里的人唯有诺诺,没人出声反对。
管头儿看在眼里,低声教着檀板儿道:“看见没。你当初跟着她的时候,她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人要是肯学,肯干,有真本事,便是管人的那个,不然,就是被管的那个。”
开锣前的三天,也就是“新荣升”开业的前三天,刘荣升作为临时的馆主,各个档次的请帖早已安排了合适的下人递了上去。
当天下午,他背着手看着眼前的戏楼,红墙碧瓦,廊柱和窗扇虽然不是雕龙刻凤,也是极其华丽,心中对东家佩服的不得了,在寸土寸金的上京,还能开这么一家规模比苏城那家还大的戏楼,不但要财力雄厚,也要能和上面的人说得上话才行!
戏馆门前的楹联还遮着红布,刘荣升早早请了礼部的一位大人提了联,叫人拿上好的木头刻了,到开业那天红布一揭,鞭炮一响,既热闹,又有面子。
这时旁边过来了十来个仆役,拿了旗子道:“新音社那边送了角儿们的挂旗过来。”
刘荣升便点点头,道:“商雪袖的,挂在最中间,要高其他旗子一尺。”
忙了大概一刻钟,几幅旗子就正正当当的竖在了戏馆门口正对着的几个旗杆子上,最中间的旗子是深蓝色的底子,一个卷起的像水浪一样的银色纹路中间绣了一个“雪”字,下面是规规整整的三个银线大字“商雪袖”,其他的旗子也是同色绣制,排在一起迎风舞动,极为气派。
在戏馆门两侧仿了苏城的模样,一面是新音社的大幕,除了京曲和新音社的标记之外,空无一字,更显得醒目;另一侧则是新荣升的第一场戏《长生殿》的幕布,头牌的青衣商雪袖、老生李玉峰,字要稍大一些,下面密密麻麻分了几行从大到小的写了十几号伶人的名字。
幕布的最上头,明晃晃绣着“盛世庆荣升,明剧有新音”的大字——这字是商雪袖送来的,比在苏城的时候刘荣升看到的那一眼请帖上的落款,又老到了不少,虽然是个女伶,可是就能看出来,人家平时这笔墨功夫也没落下。
刘荣升看着这番布置,不由得点点头,这两个大幕可不便宜,这家店靠着这些个大幕、挂旗、出将入相帘子什么的,刮了上京的戏班子不少的油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店,是曲部里的人开的,作为礼部下面的小部,收入实在有限,这也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捞点儿是点儿。
座儿,是已经卖光了的,就像当初新音社在苏城那场打炮戏一样,这场新荣升的开业戏,也是半卖半送,刘荣升只暗暗的希望,到了正日子,新音社能依旧像苏城那晚一样,给他惊喜。
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喧闹的恭喜声几乎完全被盖住,想也知道有多热闹,小玉桃偷偷打开窗子瞄了一眼,又急忙掩了窗户跑回来道:“真是不得了,满地都是鞭炮的红纸屑,还没放完!好多人啊!”
第85章 霓裳
小玉桃已经上过了妆,跑到商雪袖身边,抓着商雪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道:“班主姐姐,我……我怎么这么紧张啊!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商雪袖笑笑,停了笔,站起身来把小玉桃按在自己的座位上,矮着身子端详了一下,拿起笔在小玉桃的眉梢处又描了描,又点了大红的唇脂,边补边道:“梅妃是孤高冷清的,她的宠爱被分走,心中也有哀怨,妆容上我能帮你描补刻画,可到了台上怎么演,要靠你自己。”
小玉桃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睁着眼睛看商雪袖,片刻,商雪袖才直了身,道:“好啦。”
小玉桃才急忙点头道:“我哥哥也帮了我好多,每天晚上他都额外带着我对戏来着。”说罢才转头看着镜子,发现妆容似乎没怎么变,可是味道却不一样了,正要说什么,商雪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起来吧,我要化妆了,不然时间可来不及了。”
小玉桃便乖乖的坐在商雪袖旁边看她描眉。
她现在年纪不大,正是百伶百俐的时候,平时只要没事便粘着商雪袖,尤其是商雪袖上妆的时候,她必定要在旁边看着,看商雪袖一步步把自己变成一个绝世佳人。
这时候她看着商雪袖描眼线,一惊一乍的叫起来:“厚了啊,眼廓描厚了啊!这样都不好看了!”
商雪袖瞟了她一眼,继续描,管头儿也喜欢这小姑娘,往商雪袖茶杯里续了些温水道:“你去看看你玉峰哥哥。”
小玉桃纳罕的看了一眼管头儿,蹦蹦跳跳的又去看戏里的“皇帝”李玉峰上妆,果然惊呼声又从那边传来:“玉峰哥哥,谁给你上妆的啊?比平时英俊了一百倍!”
商雪袖点了胭脂,笑着对管头儿道:“您老爷子快成精了!”
管头儿经历过好些个大阵仗,对于这戏楼的开业戏,倒也平静,因此也玩笑道:“还是班主厉害,智者千虑啊。”
商雪袖又揉了腮红,道:“就是怕有一失,所以宁肯压着点儿来。虽然可以硬着头皮说这戏早就有,但是还是怕有人硬往上靠,靠上去了,我这姿容太过冶艳,就不是好事儿。管头儿您和麻叔一起,再走一圈儿,千万别出纰漏,我约莫着时间可差不多了。”
小玉桃自告奋勇的去窗户边上看,回头道:“果然啊,外面现在没人了,都已经到座儿上了吧?”话音刚落,刘荣升亲自进了后台,道:“商班主,可准备的差不多了?”
商雪袖冲他点点头道:“我这边好了,以您为准,吉时到了,就开锣吧,我们听您那边的。”
下面早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幸而天已经转凉了,不然热的也受不了,饶是这样,刘荣升准备好的折扇也被人买去了好多,檀板儿进了后台和管头儿说,管头儿一乐:“他倒会趁机赚钱。”
不一会儿,听得外面锣响,管头儿便拍了拍巴掌道:“好了,上吧!”
刘荣升从里面出来,便悄悄的站在馆子的最后,这是他的习惯。
开头便是今晚妆容别样英俊的李玉峰饰演的唐明皇上朝、退朝,刘荣升不由得点点头,又听李玉峰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他便笑了一下,这是惯用的套路了,两班各行当的文武角色顺次退下,又见一群宫娥簇拥着小玉桃而上。
小玉桃比起他在苏城的时候,更见出众。刘荣升心里寻思着,若这会儿小玉桃要是愿意从新音社跳出来,抢她做头牌的戏班子也大有人在了——可见商雪袖对她是真没藏私。
一方面相处久了,刘荣升也品出来了,商雪袖是个坦荡的人,另一方面,新音社的青衣就这两个,她不得不把小玉桃带出来,不然很多大戏演不成。
小玉桃在这里饰演梅妃,戏份也不少,琴笛声响起,小玉桃启唇开唱,刘荣升对这唱腔是不陌生的,台下却因着这陌生而又带着些熟悉感的唱腔起了波动,小玉桃已经唱的相当有火候了。刘荣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暗喜不已:“若这样看客就讶异起来,那过会儿商雪袖上场得是个什么模样?”
正寻思着,那边商雪袖已经上场了,刘荣升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惊艳了一下——这行头做的太华丽了,反倒是商雪袖的妆容没有苏城那次《吴宫恨》冶艳,即便这样,却不知道因为什么莫名的感染力,台下细细密密的起了掌声。刘荣升突然又恍然大悟,新音社和商雪袖北上的一路都在唱戏,在上京,恐怕早就不是默默无闻的戏班了。
这场着实关键,能不能抓住看客的眼珠子,就看这场“霓裳舞”了,商雪袖这场反而没有用水袖,而是露出了手腕,如雪般的腕子上带了几串金铃,腰也勒的细细的,却没有什么旁的装饰,裙子看起来倒还普通,可一旦开舞,才看出来这裙子暗含玄机,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层轻纱,那每幅轻纱似乎颜色深浅都有不同,随着鼓点和琴声,轻纱起起落落,飞飞扬扬,正如羽衣一般。商雪袖腰肢纤细,大部分时间仅露个背影出来,时而鱼跃而起,时而垂颈折腰,风姿绰约,飘逸柔曼。
刘荣升呆呆的看着,那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而鼓点也越来越急促,在这鼓点声中商雪袖仿佛变成了这羽衣本身,飞旋着,飞旋着,最后一刹那一个飞跃接落地的卧鱼儿,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之至,此时鼓声戛然而止。
台下静默了一会儿,方爆发出一阵阵的彩声。
位置最好的那个雅间中,一名面容艳丽、气度雍容华贵的女子正依偎在她旁边的中年男子怀中,娇声道:“比起妾身当初的那场舞怎么样?”
那男子看着女子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斜瞥过来,端地是风情万种,这些年竟然怎么都看不够,便拢了双臂,柔声道:“丽儿,朕老了,可眼睛还没花呢,你看看她这相貌,哪比得过你倾国倾城,说起来,你也太小气了,千金也难求你给朕舞上一曲。”
第86章 恰到好处
那女子心里甜蜜,可仍是嘟着嘴,越发显得红唇娇艳诱人,闷闷的道:“妾身现在都还没瘦下来呢,以前的舞裙都穿不上了,要不是为了你连家的血脉,妾身才不要生呢。”
“又胡说。”男子低头先是亲了她一下,又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着什么,逗的那女子咯咯的笑起来,一双纤手却毫不客气的捶着这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男人,道:“皇上才胡说,画这些饼子给妾身看有什么用……”说到此神情竟然有些黯然起来。
后面跟着出宫伺候的太监祁德贵汗都冒出来了,看着这小小的雅间里一位当今的天子,一位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丽贵妃微服观戏,在这里说笑玩闹,这还不算,眼看着就要说到他听不得也不想听的大事上。他急忙躬了身子毕恭毕敬的将没喝多少的茶续了水,小声道:“皇上,下一场开始了,要不要把前面帘子拉开啊?”
庆佑帝原本也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抚慰怀里的丽贵妃,正好借机而下,柔声道:“丽儿莫发脾气了,好不容易朕带你出宫散散心,我们观戏就是,旁的事情爱妃且放宽心,都有朕做主呢。”
丽贵妃却也不是个只知道恃宠生娇的人,便捏了捏庆佑帝的手道:“还不把妾身放下来。”一个眼波过去,端地是又娇羞,又诱人,庆佑帝松了双臂,丽贵妃才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祁德贵赶忙走到前面儿,把里帘儿拉开,只留了一层薄薄的纱帘。
这会儿台子上已经演到了《赐浴》一折了,就连庆佑帝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只因用心实在巧妙。
《赐浴》这场戏,原本北戏中是不演的,实在是因为不好演!
洗澡怎么演啊?
但萧迁的本子中常有这种惊人之举,在他眼中,只有“必要”和“没必要”两种场面,只要有必要放在明场的戏,怎么着都会弄上去。
六爷的本子既然写上去了,便不管商雪袖怎么为难都得呈现在明场上。
为了这场戏,商雪袖着实也是绞尽脑汁,最后还是看着程师正在做的几套戏服要扯了白缎子做水袖,这才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法子来。
此时此刻,商雪袖身着全白的戏服,水袖设计的比平时还要长些。旁边的六个宫娥,各执着白练,就着乐声,又是一唱载歌载舞的戏。和前一场不同的是,这场为了商雪袖的舞不那么“独”,这六个宫娥也均有舞蹈动作。白练舞动,如同水流倾泄一般,商雪袖时而随着白练的方向倾斜身体,如同随波逐流,时而翻起水袖,如同温泉戏水,这一场难以演绎的、有着一些香艳感的戏,竟让她演的毫不低俗,反而极具端庄美,甚至生出了几许仙气来。
接下来便是《寄情》一折,唐明皇偶而临幸梅妃,而杨玉环醋性大发,剪了头发,柳摇金的裴力士且不用说,麻子六的高力士却是精彩绝伦,将这一场戏穿引的热热闹闹,台下不时发出笑声和叫好儿的声音。
刘荣升也在不住的点头,《长生殿》是出长戏,有的戏班子甚至要连演三晚,但新音社这出,在改编上足见功力,但凡留在明场的,都是极重要、极有看点的场次,接下来不意外的话便是《双星》这一折了。
果然,二人均拿了描金绘牡丹的折扇,商雪袖的杨贵妃做了雍容的贵妃打扮,这身行头和往日《馆娃宫》一折里的西施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是扮相上没那么美艳夺目,反倒是李玉峰,身着明黄锻的彩绣黄帔,上面绣着团龙,同商雪袖的团凤女帔正是一套,这一身闲适的打扮,显得格外英俊儒雅。
刘荣升凝了神,这可是场重头戏,《双星》这折本身还有个名字就叫《长生殿》,因为二人在长生殿对着双星盟誓,可见有多重要!
雅间里的丽贵妃也仔细的听着这一大段唐明皇和杨贵妃互表心迹的唱,她打小便苦学诗文音律,入宫之后也未曾丢下,几年前就是靠一曲飞天舞赢得了庆佑帝的盛宠,不然光凭一张脸怎么能让庆佑帝爱不释手、宠幸不断?
这唱腔,有些个熟悉的感觉,但又是新鲜的、从未听过的。生旦两人的制曲搭配的也极好,唱的也好,老生清亮绵延,青衣婉转柔媚,听到耳里,如同一棵大树与丝萝缠绕,又如平静的江河中有属于它的一叶小舟,不……丽贵妃凝目看向妆扮并不太引人注目的商雪袖,是她的唱,生生的让老生的声音成了大树、江河,当真是个技巧高妙又懂得衬托他人的女伶。
她心中忽有所动,看了一眼旁边的庆佑帝。
庆佑帝满眼的赞赏,他以前巡游霍都,就在知雅水榭听过戏,但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别致新颖又好看的戏了。
台上的商雪袖和李玉峰的水袖互相挽在了一起,正对着台下,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最后一句又翻了一个高儿,方才落音。
台下不少懂行的人,就在这落音的瞬间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叫好儿声。
乐队池子里已经演奏起了尾声,下面并不是没有人纳闷,但疑问声也被叫好声淹没——其实以今晚这出戏的时间长度来说,早已经够了。若在演后面的,恐怕得演到半夜过了去。
丽贵妃看着台上,商雪袖正领着整出戏的伶人们出来返场致谢。她转过头,眼睛中泛起了泪花,看着眼前的庆佑帝道:“我……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