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龙哪里不知道连泽虞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就他多年与太子相交,却深知太子并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人,也不会做没凭没据的事,他信太子,所以才说了那番委婉的话,见这谋士厉声斥责,他心中倒也没有不快,都为了一个主子做事罢了。
他这么想,他手下可不这么想。
“喂,你这毛头小子怎么说话的?”
这是一场极其激烈的冲突,丁兆龙看着手下的将军们和太子手下的谋士们几乎要吵翻了大帐,手脚冰凉,汗如雨下。
但连泽虞却端坐上位,不动声色,不知道吵了多久,这场“内讧”才由连泽虞发话,平息了下来,但结果却都不是两边愿意看到的,丁兆龙也不知道怎么吵着吵着,就变成了太子亲自领兵奇袭!
他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他一跪,下面密密麻麻也是跪了一地。
丁兆龙先道:“殿下,臣罪该万死,不该纵容手下如此无法无天,竟然当着殿下的面失仪争吵,万请殿下切切不要动怒,收回成命吧!”
连泽虞笑道:“孤会因为你们失仪便乱了方寸?孤说出这个险招的时候,就打算亲自前往了。”
丁兆龙只重重的叩头道:“且不说战场刀兵无眼,就算是第一步从高崖坠下就极其危险,臣怎能置殿下于险地!也请殿下万万珍重自身千金之体,恕臣直言,有个万一,殿下置天下于何地?”
挑头争吵的那个年轻谋士虽然也低着头,却忍不住转了脸瞥了一眼丁兆龙,心道:好话坏话倒都被他一人说尽了!
丁兆龙还在继续苦苦哀求:“殿下执意奇袭的话,臣愿往!还请殿下在此镇守石城关!”
连泽虞走到了丁兆龙面前,丁兆龙不敢抬头,眼睛紧紧盯着太子的靴子,听太子一字字的道:“丁将军莫非以为石城关好守么?”
连泽虞低头看着众人,道:“石城关便是奇袭的最后依靠,孤一天不回来,石城关守一天,孤十天不回来,石城关守十天,孤若百天不回来,丁将军,你要守一百天。你还觉得石城关好守么?”
不好守!甚至可能关里的兵士和百姓都死绝了也守不到一百天!
丁兆龙盘算了一下军资,迅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的汗珠子砸到了地上,别人看不见,他却觉得心里仿佛砸了个坑一样,心中想着,若是太子一百天也不回来,罢了,自己便自尽全节了吧!想到这里,他豪气顿生,站了起来,道:“臣能守住!”
连泽虞方露出笑意,拍了拍手道:“各位请起。孤既然亲自率军绕行,便希望各位通力协作,刚才的事,过去了就算了,若再有互相攻讦、乱我军心事,斩无赦。”
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众人都是激灵灵的警醒了起来,连泽虞的眼光扫过手下的谋士们,道:“程思远,从今日起你带着他们辅佐丁将军全力守城,可参谋,无决策之权,一切都要听丁将军安排。”
第140章 拒绝南下
程思远点头,他跟了太子最久,性格也最是深藏不露,自然不会跟武将们有什么言语上的冲突。
他看了一眼跟了太子不过几年的展奇峰,就是他刚才出言不逊,挑起了争执,人倒是不坏,只是仗着才华谋略有些傲气罢了,便打算过会儿好好和他聊聊。
连泽虞接着道:“丁将军亲自督造长索,长索浸油晾干,不能泄露半点消息。待到孤出城那日,丁将军带兵出城叫阵,吸引柳传谋那边的注意,孤一旦下了山崖就将长索烧掉,再回关时,便是大胜会师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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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乱,若说波及了南方,可霍都一代,尤其是霍都城内,却仍然是夜夜笙歌;若说没有波及,明显的从北边儿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初时还是一些看上去比较体面的富户士绅,拖家带口,往往进了城,后面跟着十几甚至几十辆马车;慢慢的,再入城的就多半是些驱了一辆小马车或驴车的人家——因为这样,霍都的房价也日渐抬升,有买房的,也有短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涌到霍都城门口的,就是衣衫破烂面有菜色的一大波的贫民。
而这个时候,霍都也已经戒严了。
入不得这座繁华都市的贫民自发的在城外搭起了临时的窝棚,有一次拂尘文会挑的地方就在北城门附近,从高楼上看去,商雪袖甚至觉得北门外的树都比以前少得多了,存留的树能看到树杆子白生生的,显然皮已经被剥去吃了。
商雪袖不由得内心叹了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饶是这样,之前有先见之明提早进入霍都的那些南下的逃难人群,却为霍都注入了一股活力。
紧张的躲避战乱的旅程过后,再到了繁华安逸的地方,有钱的人家放下了一颗心,彻底松弛了下来。
此时的霍都容纳了好些个出名的戏班子,轮番着挂牌演出,其中商雪袖的戏不管在哪里演,都是场场爆满。
商雪袖尽量不让眼前的情形影响着自己舞台上的表现,可心里的忧虑,却怎么都放不下。
西郡号称太子谋逆而出兵征讨,霍都已经传遍了,而且也一定是已经开战了,否则哪会有这么多的流民?到底怎么样,有亲自上战场么?胜负如何?
一想到这些,她就没来由的焦躁起来。
萧迁的屋内清凉依旧,泛着冷意的竹青色也不能让商雪袖心情平静下来——她自己也知道不对劲,在以前,只要在萧六爷面前一站,她的脑海里就充满了六爷可能会问的各种和戏有关的问题,想的也全是应该如何回答,可现在,她却在跑神。
萧迁看着商雪袖,如果没有战事,如果没有连泽虞的到来和离开,新音社原定要走一趟东郡的,正趁着太子东海大捷的好局面,趁热打铁的一路演过去。
但现在局势实在不明朗,也不知道东郡陈宽海支持哪边儿,西郡……更是去不得。
萧迁道:“不如南下吧?南郡多年太平,文气昌盛,戏种繁多,走一趟对你有好处。”
商雪袖是想一口答应的,可临开口,却又犹豫了。她关心的那些消息的来源,只有从霍都这来来往往的行商旅客、南下逃避战乱的人的嘴里才能传递个一鳞半爪,若是离开霍都南下,恐怕就再难打探到连泽虞的消息了。
萧迁看着商雪袖的脸色,却不急,只淡淡的询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商雪袖不应该担心任何事情,去南郡是萧迁为她和新音社安排的一条极好的路。
可是她就是不想去。
萧迁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窝,嘴角倒有了些笑意。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在他看来就不必非要问个明白了,他之前发现了商雪袖的另一个问题才是他今天想解决的。
自打回到霍都后,原本在外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的商班主,几天时间就又变回了昔日的商秀儿。
他要的是一个宗师,不是傀儡。
今天这样的一番布置,他亲自开了口要求她南下,商雪袖竟然以沉默拒绝着,看来还不算糟糕。
萧迁笑道:“既然不愿,就算了。总之霍都也有的演。”
“啊?”
商雪袖反倒有些吃惊,微微张着嘴,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六爷居然就这样忽略了她的反抗,还居然说“就算了”!
萧迁道:“去哪里,你可以自己决定,但是本事不能丢。”
商雪袖才收起了吃惊的神色,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没有丢。最近又试着整理了几个本子,现在霍都戏班子多,正好给了我空暇时间,可以和拂尘文会的人修改完善,之前新编的诸如《悦来店》、《刺汤》都上过台的,大家评价也都还不错。只是有的本子我还不敢碰。”
萧迁知道她说的什么本子,倒笑了,道:“听说全本的《玉堂春》你和大岳小岳他们都全整理完了?”
商雪袖红了脸,道:“是。”这是她自己参加修改的最上心的一出戏,她念着胡爹,当初用《起解》教她开蒙,她就一直放在心上。
萧迁道:“可以排这个。”
商雪袖又睁大了眼睛。
萧迁并不多做解释,道:“让柳摇金把字练好点。”
柳摇金觉得自己好命苦,他的手已经磨出了茧儿,还在被商雪袖逼迫着练大字。
他承认他写的字没有班主好,可是已经比其他人好太多了吧!
商雪袖在他身边柔声道:“柳大哥,你也不想想,现在你在霍都也是家喻户晓的明剧小生第一人了,你人又英俊,不知道多少芳龄女子欣赏你呢!若是这四个大字写好了,你想想,柳摇金的墨宝,肯定每场都有人愿意出好多银子买啊!”
听到“银子”两个字,柳摇金方笑了起来,心甘情愿的继续练,可以说,这出戏里面,他花在练字上的功夫绝不比练戏少!
可是真的到了演的那天,他在台上挥毫写完了“玉堂春色”四个大字博得满堂喝彩的时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那个娇滴滴的商班主骗了。
第141章 满台春色
娇滴滴的商班主此刻在台上,水钻头面闪闪发光,却挡不住双眸横波的光彩,鬓边的绢花儿粉嫩嫩的,却不及这张桃花面。
她侧了身子,左边是麻子六的老鸨,右边则跟着小玉桃的丫鬟,兰花指轻轻拈着水袖,半遮着脸,仿佛如此这般就能让人看不出她对柳摇金的爱慕,但浓浓的情意早已透过她眉梢眼角和唇边笑意,这副初次相见,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动情模样,染了一台的春色。
邬奇弦的戏还早,和李玉峰俩人分别饰演潘必正和刘秉义,也不急着扮装,便袖着手,偷偷绕到前面去看戏,一看便愣在那里,他看看商雪袖,又看看柳摇金刚题好的墨迹淋漓的大字,心中不由得赞叹道:“果然是玉堂春色!”
这样在台上的商雪袖,让人有些不能直视了。
邬奇弦心里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懵懂的那个姑娘变得如同脱胎换骨了似的。
他看的发呆,早有人着急了,李玉峰扯了他往后台奔,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上妆啊!”
李玉峰早就上好了妆,他这么一出来,台下还起了点小骚动,一群人道:“李玉峰!李玉峰!我看见李玉峰了!”
他俩进了后台,看到柳摇金还气急败坏的在那跺脚,道:“商班主,你骗我!根本没人买!”
邬奇弦知道这么回事,“扑哧”一声乐了,揽过柳摇金道:“你也不想想,你那四个大字,写的再好,在戏本子里也是败家的王公子写给妓女苏三的,谁会买回去挂起来啊,岂不是说自己家是个妓院?”
说罢邬奇弦自己先笑的肚子发疼,指着商雪袖道:“商雪袖你可是越来越坏了!”
商雪袖已经换了起解的衣服,也有些无奈,道:“我这都赔礼道歉啦,柳大哥不依不饶,每一折完事儿了都要跟我掰扯……”说到这里扭扭捏捏的走到柳摇金面前哼唱道:“柳哥哥你是个大大的好人……”
柳摇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道:“得,我惹不起你,你去唱给麻叔听。”
麻叔也够忙的,刚卸下老鸨的妆,又要饰演崇公道,此刻一副差役打扮,挂了白四喜的髯口,手里拄了个棍儿,背上背了公文包袱,腋下还夹着鲤鱼枷。
麻子六这一串提溜当啷的上了台,带着商雪袖的苏三兜着圈儿的边唱边走。
这会儿的商雪袖一身立领对襟大红色罪衣罪裤,镶着宝蓝色的边儿,窄窄的袖口不用水袖,而是露出皓雪般的腕子和一对柔荑,腰间收的又细又窄,趁着白色滚绫腰裙,当真是楚楚可怜。
这折算是重头戏,一悲一喜,互为开解,尤其是商雪袖和麻子六还大着胆子将里面的词儿改了一段儿。
商雪袖的唱改成了“哪一位去往上京转”,麻子六问话的时候就变成了“上京兵荒马乱的,就有上延波、富昌、朱家镇的啦”。
下面顿时起了一阵会意的哄笑声!
可不么?大家都知道往上京那边儿不太平啊!
到了《会审》一折,邬奇弦和李玉峰退了下去,因为马上又要上场,所以不能再跑到台下去看,便站在出将的帘儿后面听。听到商雪袖在台上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唱着:“花谢时哪见蜜蜂儿行?”当真听的人心里一紧,不由得要为玉堂春的这份痴情感到有些绝望,身份不同,际遇不同,真是天差地别。
邬奇弦看了看旁边的李玉峰,显然也是在侧耳倾听。
他曾经以为商雪袖的改变是因为李玉峰或柳摇金,但现在听来,显然不是。
他回想起和李玉峰登台共审苏三的时候,商雪袖又悲伤、又决绝、又自卑的那一句“王公子一家居高位,他与我这样的人儿有什么情”,心中实在太惊诧了!因为商雪袖明显代入了自己的情绪!所以才能演绎的那么好……他在台上第一次跑了神,想必萧六爷一定知道了,否则怎么会让商雪袖动这出戏?
这场《玉堂春》的首演,是那么成功,不只是商雪袖的玉堂春,邬奇弦为她配潘必正,光这一点就已经值价格不菲的票价了!
这得多大的面子啊,烘云托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来看戏的人,商雪袖是连邬奇弦都心甘情愿佩服的女伶。
台上热火朝天的谢幕,台下闹喳喳的打赏,余梦余看着台上的商雪袖良久,叹了一口气。
商雪袖不足的部分,终于被她补上了。
若非要形容,她现在已经长成了一颗香气四溢的果实。
但果实却总要被人采摘,余梦余叹的就是这一点。
现如今,商雪袖已经成为与他同名的顶级名伶,在他看来,自然有惺惺相惜之意。
女伶一旦嫁了人,便再难登台,那么多找了归宿的女伶,都未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惋惜!
旁边一众陪同看戏的已经问了出来:“余爷,为何叹气?”
余梦余起了身,直往外走,边走边丢了一句“我叹我老了”,便迈步出了门。
众人尚因为曲部副主事这句话而面面相觑,余三儿早已跟了上去。
“三儿啊。”
“爷。”
“去,替我把《一捧雪》的本子递过去,问问商班主可愿与镜鉴班合演。”
“爷?”余三儿有些吃惊了:“这可是咱们余家家传的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