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氏到底是前越侯的后代,想必邝明珠的父亲也是这样要求的。
想到这里,商雪袖的眼神也温柔了下来,道:“现在您已经成为一郡之守,我进入南郡以来,百姓们无不称颂,想必您父亲也是极为你骄傲的。若是挂怀妹妹,常唤她过来便是。”
邝明珠看了一眼商雪袖,眼中此时才翻腾起莫名的情绪——商雪袖觉得他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但那水光却泛着红,眨眼间再看去原来是烛光映在他眼中,但不管怎样,她也觉得似乎是她这句话触动了什么。
邝明珠沉默了良久,才沉声道:“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或是远嫁了?
但商雪袖决定不再提这个话题,她向外张望了一下,便起身施了礼,道:“邝大人,晚上我还要盯着戏班子演戏,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商雪袖随着执事迈步出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气更冷了,她把斗篷裹紧了一些,一直到出了府坐在轿子里,也觉得实在古怪……邝大人到底把自己叫过来只是为了见一见吗?
邝明珠没有送她出屋——原本她也没有让郡守大人亲自送出屋的资格。可商雪袖回忆起来,他没有相送,却不是因为身份高低的原因。
在屋内昏暗的烛光里,那位邝大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在想,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突然没了精气神儿,如同一个人偶一般。
无论如何,明珠突然黯淡了下来,总归让人心中有些难过。
幸好邝明珠如同展先生讲的那样,除了本身今天这场见面充满了古怪感以外,他这个人倒真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曾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商雪袖松了一口气,快步进了戏园子,后台早已经是一片忙碌。
展奇峰平日鲜少到后台,今天可能是有些担心她的缘故,正站在门口等着,看到商雪袖便掀了门帘,将她迎了进去,道:“如何?”
“没什么事。”商雪袖微微点了头道:“展先生放心。”
她停住了脚步,道:“展先生可知道邝大人的同胞妹妹现在怎么样?”
展奇峰露出了愕然的表情,道:“这……我还真不知道。班主想知道的话,我就去打探一下。”
商雪袖便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也是随口一提。演完戏再说吧。”
她不敢托大,仍是谨慎的挨个儿角色看了过去,昨天《吴宫恨》这出大戏,肯定是让云水的人对新音社起了很大的兴趣,今晚紧接着就上了几个很硬的折子戏,能不能留住人要看今晚上场的伶人活儿好不好了。
商雪袖在后台巡视着,没问题的便勉励几句,还有些问题的就提点几句——其实有问题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商雪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是和镜鉴班比,和那几个位列八绝的名伶所带的班子比,新音社也是只好不差的。
各行当的这十来位伶人和她一起成长到了现在,已经算得上是一流的名角儿了,几乎没有什么短板儿。尤其是李玉峰,从二路再回到老生的头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假以时日,未必不如邬奇弦和余梦余。
第206章 明玉往事
实在不得不赞叹一声,六爷的眼光是很毒的。
新音社这一套班子里都是有潜力、经过磨砺就能有一番成就的人。
就算是小玉桃也很不错了,只是潜力稍差一些,但这里也有六爷的一番心意在,这个班子围绕商雪袖而组建,能站在头里的大青衣,只能也必须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商雪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平静的坐在了后台紧挨着门帘的地方——这地方是她专属的位置。
一个小几,一张椅子,她一边儿盯着快上场的李玉峰和小玉桃儿,一边儿伸过手去,却没摸到惯常用来喝水的茶壶,便转头看过去,见宋嬷嬷正把茶壶挪了地方儿,温声道:“姑娘,您还没用晚饭,别空着肚子喝茶。”
宋嬷嬷将手里提着的餐盒打开,一样一样将还热乎的饭菜摆在小几上,又将湿帕子递过去,商雪袖仔仔细细的擦了手,这才拿起了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谢谢嬷嬷,我自己个儿差点都忘了。”
宋嬷嬷道:“我既然过来跟在姑娘身边,哪有让姑娘挨饿的道理?”
商雪袖吃了几口,看宋嬷嬷似乎面露担忧,便笑了笑,道:“下午的事我跟展先生说了,并没有什么,嬷嬷不要担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郡守大人挺和善的。”
“哎。”宋嬷嬷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意。
商雪袖刚放下筷子,宫老板便过来了,先是对着她竖了个大拇指,才悄声道:“商班主,您这班子,绝了!”
商雪袖笑着道:“宫老板,您先请到我扮妆的房间里稍等片刻。”说罢告便去漱了口,这才进了屋,坐下道:“我下午不在,座儿卖的怎么样?”
“全满了。”宫老板不好太激动,怕声音不小心传到外面儿,收着音儿的说道:“福南戏馆是云水的第一大馆儿,总要顾着点儿,不然我都想卖站票了。”
商雪袖摇摇头道:“这倒不必,新音社还会再这儿唱一阵子,当时签了将近一个月呢!”
宫老板笑道:“只怕商班主的戏听了就要上瘾,那样一个月也不够呀。”
商雪袖淡笑不语。
宫老板便略开了门,向外四处张望了一下,道:“管老先生呢?”
管头儿是商雪袖差遣了去安排送梁师父回霍都的事宜了,这会儿应该在帮着梁师父整理行李——当然了,这些事儿自有他带着的那个龙套帮忙,管头儿的主要任务是替商雪袖劝梁师父回去。
商雪袖便道:“管头儿有别的事儿。您有什么话跟我说也一样。”
宫老板便拿了一个小包来,道:“之前有件事儿没来得及跟您说,郡守府的执事已经把楼上甲一的雅间包下来了,确切的说,是买下来了。郡守大人出手阔绰,我也不好全拿了。再说一个雅间而已,用不上那么多钱,之所以给的多还是因为商班主的缘故,这些银子,便做五五之分。”说罢将银包推了过去。
商雪袖并没有推拒,她看着那包银子放在桌子上,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宫老板,您能跟我说说邝大人么?”
她内心到底还是有些不安,她在上京、在霍都,都遇到过极为狂热的戏迷,颇有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撒钱一样的捧场,还扬言说要娶她回去,但却没有遇到过像邝明珠这样让人摸不到头绪的。
宫老板却并不像江阳城里那个店小二那样能说,听到商雪袖耳里,颇为枯燥乏味。
不过就是干巴巴的几句话,如南郡在他治下并没有什么不好,邝郡守是世袭的,堪比王侯诸如此类的。非但没太多说词,就连脸上也不像其他地方提起“南郡明珠”时那样充满了骄傲和崇拜,甚至宫老板都没有提起过这四个字。
商雪袖按下心里的疑惑,又问道:“那您知道邝大人的妹妹么?我听人说,她和邝大人是龙凤胎,名字叫做邝明玉。”
宫老板脸色变了变,道:“这……云水不知道的可不多啊。”
商雪袖自然没忽略他的表情,便道:“她是远嫁了?”
宫老板摇头道:“这事儿,您既然问了,我就跟您唠一唠,但您就别再往外说了。”他摆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来,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邝大人兄妹,是上一任的郡守中年的时候才得的,后来等到邝大人成年,他父亲向朝廷递了折子,将郡守一职移交到他儿子身上。当时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道恩旨,将这位邝明玉赐封为郡主。那会儿整个云水欢庆了几日呢!郡主正好也已到了摽梅之年,若没有这样的恩旨,定然是要和南郡的世家联姻的。但既然封了郡主,按着老郡守的说法和朝廷的规矩,就再不能像普通贵女挑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出嫁,是要招赘郡马的。”
商雪袖起了身,将宫老板面前的茶杯续了茶,全神贯注的听他接着往下说。
“以明玉郡主的身份,想要招赘,什么样的人没有?听说上京的规矩是尚了郡主就不能再做官儿了,但即使是这样,也大有人想做这个郡马。”
商雪袖道:“倒不是不能做官儿的,只是只能做一些闲职。”
宫老板道:“商班主见识广,那就是了。最后到底是招赘了一位,据说也是又有才、又俊朗的,反正肯定都是样样儿都好啊,不然那么娇贵的郡主,怎么能配给他呢?只是好景不长,听闻打从一开始,郡主就不喜欢郡马。”
商雪袖道:“这就奇怪了,既然不喜欢,干嘛还挑这一位呢?”
“商班主,您想简单了不是?就算是招赘,说话算的可从来都不会是郡主吧?与其说是她看中了,不如说是她父母看中了。”
听到这里,商雪袖不由得点头,但心里边总归有些恻然。
“既然不喜欢,那肯定过的不快活,没多久,明玉郡主就身染沉疴,病故了。”
“啊?”商雪袖再也没想到前面儿说了那么久,最后这么简单一句就做了这一场婚姻的结尾。
第207章 时传尺素
宫老板脸上倒没有什么难过遗憾的神色,道:“再多说一句,双胞妹妹亡故了,邝大人自是极为难过的……”
他将声音放的更低了一些,几不可闻的道:“听闻疯了一样,随身带着刀,到处堵着郡马拼命!后来老郡守亲自带了人绑了他回去。听说老郡守都被他拿刀子划伤了,但是这事儿不敢往上面报,给捂住了,你想啊,一个忤逆重罪下来,邝氏还能世袭郡守一职吗?那整个南郡岂不是要变了天?就这么着,邝大人每天都是醉生梦死的,过了足有一年,才重新理政。老郡守精力到底不济,所以那一年,云水的百姓,可没少受到这件事儿的影响。”
商雪袖这才明白过来,这样的事儿,一定被死死的按住了,连云水以外都没传出去。
所以对比南郡其他城市,云水城内的人,就像这位宫老板,对这位“南郡明珠”邝大人并没有太多的崇拜和自豪之情。
宫老板说起这段往事,语气略带些隐秘和不屑。深夜里,仍然在桌子旁端坐的商雪袖回忆起他的话来,也能理解几分,百姓自然希望在一位明理的郡守治下平平安安的过活。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婚姻嫁娶,不过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过日子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呢?
享受着荣华富贵,还因为这个一病而亡,实在荒唐,死了不要紧,还差点引发了南郡的动荡,所以从宫老板的描述里能听出来对明玉郡主的不喜,连带着,云水的百姓很可能也没那么喜欢“南郡明珠”。
但身为女子,商雪袖心中是颇为同情这位郡主的。
她忍不住展开了信纸,她不敢多过问军情和政事,千言万语,也只是汇成一句“你近来好不好”的问候。
她写着南郡的风貌,写着宋嬷嬷的照顾,展先生的打点,写那一场《吴宫恨》的盛况,写那无名氏送来的四扇画屏,也坦然的写着受到邝明珠邀请的事。
提及明玉郡主,她下笔不免流露出了遗憾。
最后,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满心甜蜜。
“阿虞,我很庆幸,我能做自己的主,让自己去喜欢你。”
她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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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商雪袖把信交到宋嬷嬷手上,还是略有些忐忑:“宋嬷嬷托展先生帮忙送走,但是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宋嬷嬷脸上露出淡淡的喜色来,道:“嗳。我这就去找展先生。”
今个儿上午商雪袖要把梁师父送走,老爷子一直沉着脸,但看着商雪袖忙前忙后的张罗,最后还是缓和了脸色,叹了口气道:“温叟不好找,这么大的南郡,哪怕知道他在云水,若是不想出来,除非挨家挨户的敲门,不然哪找得着?班子里就我一个认识他……”
“梁师父,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无论从六爷的信上,还是听您说的,温叟一定是喜好戏的,那我就一直唱好了,把他给唱出来!”为了安梁师父的心,就算是心里没底,商雪袖也做出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
梁师父无奈的点点头,又道:“我是非走不可了?”
“师父,您听我的,先回六爷那里。”商雪袖诚恳的道:“我南郡这边儿唱完了,一定会回到霍都的。我出来了这么久,跑了西郡和南郡,必须得向六爷交差呀!谷师父的本事您知道,而且莫大夫也是常在萧园的,等您到时候调理的差不多了,我也就回去了,那会儿咱们再到处跑班唱戏,您说好不好?”
梁师父不由得笑道:“你这是哄小孩呢?罢了,你有事情多和五盏灯商量,如果他不好,回头你告诉我,我罚他!”
商雪袖笑眯眯的道:“好。”
“那些个孩子们,别落下了。我不在,你就要更忙了,勤盯着一些,不能都靠着班里的角儿们。”
商雪袖重重的点了头。
“你自己也别荒废了……”梁师父苍老的、已经略有些浑浊的眼睛殷殷的看着商雪袖:“若是练功,之前要注意一下地面啊、桌面啊,有个疙瘩、有个坑什么的,都容易出事儿。台上也要注意,检场的人要管的严,上次是谁的珠串掉在了台上,要是一个没注意,出丑不要紧,拧到伤到哪儿了才严重。”
“嗯。”商雪袖低了头,鼻子有些发酸。
梁师父低沉的、缓慢的声音谆谆的、不放心的嘱咐着,商雪袖的喉咙不由得紧了起来,答应道:“我都记下了,师父您放心。路上别舍不得花用,您徒弟我有钱,管头儿知道的清楚着呢。”
管头儿看他们师徒两个分别难受,便插了话儿道:“行啦,商班主您给六爷的信我给你带到,若是换地方了,在原来的地方儿留个口信儿,这样六爷回信也方便。就是这段时间,你自己个儿得多操点心了。”
商雪袖原本也是想有人回去给六爷好好说说这一段时间的事情,管头儿管着戏班子的各样戏务和账目,最合适不过,便也让管头儿同行,也好给梁师父做个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