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这还要想么?我自是愿意为了六爷进侯府。这也是怀远侯府最大的让步,六爷如果愿意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那就可以抬我进去。那是怀远侯府,就算是纳个妾,都要身家清白,能让我进去做个妾,已经算是开了恩了。”
“可六爷不愿意。”赛观音道。
商雪袖道:“六爷爱重娘子……”
赛观音笑了起来:“他不同意,他说,我这样的名伶,在后宅里,是暴殄天物……我应该在戏台上,有万千人为我着迷。他说,他还有很多戏要写给我唱。他跟怀远侯府的老侯爷和夫人说,要娶我做正妻,不但如此,我,赛观音,还要能继续唱戏。”
商雪袖张了嘴,痴痴的看着赛观音。
“你说,他是不是傻呢?你见过有娶女伶做正经侯府夫人的吗?你见过有侯府夫人登台唱戏的吗?那会儿,伶人可还是贱籍呢!”
赛观音饮了一口茶,又有些怀念的痴笑了起来:“可是,他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张狂……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要,是那么疯狂肆意,那么让我欢喜。”
“我便听了他的。其实我也喜欢唱戏呀……我没想到他愿意为我说这样的话。老侯爷都要气疯了,自然是不同意的。于是就僵了下来,六爷也不娶妻,天天腻在我这里,直到我摔断了腿——于是,这场六爷给我的梦也就醒了。”
商雪袖从没有想过,那样每天都平静着一张脸,似乎从来与“跳脱”、“张狂”无缘的六爷,曾经在年轻的时候,做过那样肆意妄为的事,做过那么无望的美梦。
“我不知道是该怨忿我的功夫好,还是该感谢我的功夫好……五张桌子那么高的跳台,我没有摔死……可怀远侯府恐怕是觉得我应该能摔死的吧。”赛观音意味深长的道:“他们给六爷订了亲。”
商雪袖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道:“那台子……”
“被人动了手脚。”赛观音很平静的陈述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见到六爷,一见到他就会想起那动了手脚的台子,会尖叫,会发疯……若不是他,若我没有遇到他……即使遇到了他,如果他放过我,不让我做那样荒唐的梦,我就不会有那样非分的念想……”
她的眼睛泛起了红意,不是因为伤心难过,而是因为不自主的一旦回忆起来、就仿佛连那回忆中的仇恨都一起带了回来。
商雪袖的身上一阵阵的发凉。
她不想再回忆南郡的事,可是却一件件的往脑海里钻……梁师父亲见了赛观音的这一场惨剧,所以临走的时候,交代了那么多事。
曾经她还暗自笑老人家多心,可现在和赛观音所说这样一对,梁师父,他哪里是担心她受伤,只是他经历的事情多,想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234章 两条路
商雪袖都觉得自身的遭遇已经太过伤怀,何况赛观音的经历!
后来的事情,商雪袖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一些,六爷带着赛观音到处寻医问药,也算是为了消散她心中的恨意,最后来到了霍都。
赛观音趴在了桌子上,声音又哭又笑的传了出来。
“我有时候在想,他是爱我呢,还是爱我演出来的戏呢……若是爱我,怎么会把我暴露在怀远侯府面前,让他们来对付我……”
商雪袖从没有想到送赛观音回来这样一坐,谈起往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分。
她转过头去,见到萧迁静静的站在竹园的门口。目光仍是那么平静,仿佛经历了多年,他已经不愿意再和赛观音辩解什么了。
萧迁知道这是赛观音一辈子的心结。
事实上从他向她表明了爱意那一刻开始,她就沉沦在了这样的纠结中,爱她,还是爱她的戏。再后来,他的父母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对赛观音下手,只是将她的执念变得更深。
而这样的疑问,他竟然也无法回答。
世间的情爱,和种种外物纠葛,门当户对,饥寒饱暖,利益责任,志同道合……会像黑与白那样分明吗?
赛观音这一生,原本就已经和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怎么却要求他将她和戏完全剥离开,分个清清楚楚?
萧迁走了过去,商雪袖急忙站了起来,她不清楚萧迁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心中既有探听他人**——尤其这个人是萧迁的尴尬,又有了些物伤其类的茫然与悲哀。
萧迁将赛观音温柔的抱了起来,并不管猛然惊觉的赛观音如何挣扎,他抿了抿嘴,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温柔缠绵的安慰之言,便转头向着商雪袖道:“虽然入了夏,不应该久坐。”仿佛又觉得话说的太硬,他顿了顿,道:“你和她都不应该。”
商雪袖并不在意他因为赛观音而对自己有责备的意思,也没太在意他后面那句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二人的背影。
赛观音刚才坐着的地方,桌子上还有潮湿的痕迹——那是眼泪蔓延的痕迹。赛观音真不该有那样的疑问,这样,置这许多年来爱着她的六爷于何地?
六爷若不爱她,怎么会至今都不娶妻生子,六爷若不看重她,怎么会至今都不回上京?六爷若是因为爱戏才爱她,后院中那些能唱能演的如花美眷,怎么会那般寂寞?
可她也无比深刻的记得在某个晚上,赛观音按着她的双腿,说的那些话……“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法伺候六爷了,但六爷没丢下我,我总要替他打点一二……”所以,所以她几乎是纵容着后院中的人,几乎是将她们推到六爷身边,所以有那个雨夜里,在自己眉心的一点红痣……
两个人本该同行,却如同瞎子一般走着各自的路,似乎都是想拼命的距离近些、再近些,可却渐行渐远,走上了两条岔路。
商雪袖后背冒出了一阵阵的凉意,她……不,赛观音和她说的话,并不只是说她自己的故事而已啊!
赛观音告诉她的,是放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路!
一条是戏,一条是……殿下。
她在隐晦的告诉着她,且不论后者到底能不能走得通,却别做不该做的梦,否则,便是粉身碎骨……
商雪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晃了两晃以后才按着桌子站稳了些。
竹叶娑娑,初夏的风如此寒冷。
————
连泽虞疾驰返回上京,他南下前,明明已经有人看到了像他母后的人影进了西山,那边已经全都是他的人了,他本以为很快便可以接到母后,没想到直到他到了西山脚下,见到的是嘴唇上起满了大泡的鼎军副帅张英。
“怎么回事?”连泽虞难免露出焦急的神色来,他的一来一回已经耽搁了许多天,“就算是搜山也要不了这么久!”
“太子,哎,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您快跟我来吧!”
张英他们的确搜山了,但是他可没曾想皇后娘娘那个岁数的人了,跑得有那么快!进了山就没了影儿!
开春的山上还冷着呢,地上都是冻土,在背阴处甚至还有雪没有融化,山上不但什么吃的都没有,里面儿的野兽也饿了一冬天了!想到万分贵重的皇后娘娘抱着天下之重的御玺逃到了这里面儿,张英浑身都起了一层白毛汗!怎么敢不带着人拼命找!
接连着几天几夜,反正他们人也多,轮着班的白天黑夜的一寸寸的找过去,边喊边找,晚上就更是了,一边儿喊,一边儿满山拿着火把找人。
这境况张英在山下见过几晚,那个壮观劲儿就别提了。
就算这样儿,也没找到人。
谁也没曾想皇后娘娘是个有主意的人,一进了西山就打定了主意,一路往上跑,一直跑到了西山顶上一个叫“望京崖”的地方。
现在想想也是的,要是没有主意,怎么能从上京的后宫里逃了出来,躲过了丽贵妃手下的追查,一路出了上京跑到了西山呢?
张英他们一圈圈儿绕着山往上搜,搜索圈儿越来越小,终于也上了望京崖。
一到了崖上,好么,皇后娘娘抱着御玺,太子妃抱着皇后娘娘,俩人看样子等了他们好几天,一副饿的发晕一吹就倒的样子。
饶是这样了,看到他们,还作势要往下跳!
张英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望京崖,既然起了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在这崖上能看到上京!
若这两位敢跳,他不用等着太子回来了,也跟着下去得了。
无奈的是即使萧皇后认识他,即使后面鼎军的旗帜呼啦啦的再明显不过,萧皇后也不肯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生怕太子已经遇难,他们是过来诓骗御玺的!
张英嗓子都喊破了,说了几千声“我是张英”,说了几百次“我和殿下一起见过您、您不记得我啦”,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太子几日就到,可萧皇后和太子妃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她们从打逃出了禁宫,直到张英和她们套近乎之前,已经被骗了无数次了——其中不乏她们极相信、极相熟的人!
第235章 贤后
萧皇后只相信太子,只想要见到太子,别人一概不信,只要凑近一点儿,她们就要跳崖!
南郡生变,作为太子心腹之一的张英自然也知道太子早有收南郡之志,太子这一趟是必须得去!
张英被折磨的没办法,他又不能变出一个太子来!
他甚至有点儿大逆不道的想法儿,跳了就跳了吧……
可是御玺总不能跟着她们一起下去啊!
且不说望京崖下面深沟险壑地形复杂,这御玺可是玉做的……就算是能派人寻了回来,估计也只能寻回一堆渣渣儿了。
所以张英和手下彻底没了主意,每天只敢远远的看着这两个他内心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巾帼英雄,又怕这俩人饿死冻死,一日三餐、皮毛斗篷预备好了,远远的放着。
萧皇后在望京崖上端坐,太子妃过来拿东西过去,就算是用餐,都是轮流抱着御玺!
张英这边儿带着路,领着风尘满面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儿的太子殿下,边走边说,啧啧称叹:“皇后娘娘对殿下这份心,哎,属下觉着,这就是千古贤后了吧?”
说到这里,他寻思着还得替自己解释解释:“殿下,您别担心,这些天属下真没屈着皇后娘娘,有吃有喝……还让人送了毛皮斗篷……娘娘就是不让人靠近,不然属下都能过去给娘娘生一堆火烤烤身子……”
连泽虞听着他喉咙嘶哑,说的生动,也知道他怕自己忧虑,便耍出以前在兵营的时候插科打诨的本事来要让自己没那么紧张,但他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他不后悔去了南郡,可也从没想过让母后受这样儿的苦……而且母后如此机变和决绝,这一路上,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背叛和欺骗!
她进了西山直奔望京崖而去,便是存了和他这个儿子共死之志!
看到他上了山顶,鼎军自动的分开了一条路,在他眼前,崖边坐着两名女子。
一个坐的略高一些,怀中如同宝贝一般紧紧抱着一个方形的包裹,另一个坐的矮一些。她们容色俱是十分狼狈,因为四处躲避逃窜,刻意拿东西涂了容貌,甚是脏污;头发蓬乱,上面一件饰物都没有,反倒还沾了不少的干草屑子;衣服早已不是锦缎绫罗,甚至算不得上是像样儿的衣服,破烂不堪,外面却披着极不相称的厚毛锦缎斗篷——那便是张英递过去的了。
鞋子……那也不能算是鞋子,连脚趾头都包不上了,怎能算是鞋子?
看到连泽虞注目过去,那个坐在矮处的年轻女子便蜷缩了脚趾头,试图将脚缩进裙下——可哪有什么裙子?只有锯齿狼牙的裤腿,碎布成条。
她看着连泽虞,眼中露出了高兴的、爱慕的、敬仰的神色,她正要站起来,却被坐在高处的女子一把按住。
连泽虞看着那高处的年长女子,因为奔波,因为远离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原本时时需要乌发膏养护的头发倒苍白了大半,在崖顶的风里飘散。
她的嘴紧紧的抿着,嘴角的皱纹愈发深刻,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太子,可神态却那么高贵,不可侵犯。
连泽虞噗通一声的跪在地上,哽咽道:“儿臣来迟了……请母亲恕罪……”
在他跪下的瞬间,年轻女子便也离开了坐着的石头,跪在了地上。
“上京平定否?”
“南郡事毕否?”
“儿……儿来此,受胁迫否?”
最后一问,声音已然是颤抖了。
每一句问出来,非但连泽虞心中如受重锤,就算是身后那些久经沙场的男儿汉,也大多虎目含泪。
皇后受了这么多艰辛苦楚,心中牵挂的仍然是家国天下,待等最后一句问出来,连泽虞一阵鼻酸,落下泪来,道:“母后勿忧,上京现在已在儿臣掌握之中,只待儿臣一声令下,破城破宫不过须臾之事。因此儿臣来此,请母后随军回京。南郡的确生变,现已无事,儿臣未能早些与母后相见,害母后受苦……”
萧皇后道:“国家大事为重,太子勿以为我为念。”说罢便欲起身,却是一个侧歪。
连泽虞骇得魂飞魄散,几乎是飞一般的窜了过去,一把扶住了萧皇后,再看着她身后的万丈深渊,心中真是三分惊、三分怕,三分难过更兼一分惭愧。
萧皇后手一抓到连泽虞的臂膀,便忍不住上下的打量,手上也用了劲儿,左捏右捏,半晌整个人才松懈了下来,痛哭失声道:“我的儿,虞儿!我……这不是梦吧!我还当是一场梦!”
“母后,母后。”旁边的太子妃两道泪水流了下来,整个脸更是没法看,她哭着笑着道:“这是殿下啊,殿下真的回来了,不是做梦!”
连泽虞哪里还会让她们继续停留在这危险的地方,便弯了腰蹲下,道:“母后,儿臣背您下去。”
萧皇后看着连泽虞脸色因为奔波憔悴之极,就算是往日他和鼎军一起练兵,也没有累到这样的地步,当真是心疼如绞,道:“哪用得着你背,我能自己……”可又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