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浮无奈地皱皱眉头,在她的脸上掐了掐,力道控制得很好,疼痛恰能让雨麦轻哼出声:“眼下不过切磋而已,你怎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你可知道,我……”
一句话未说完,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七浮终于忍不住,放开雨麦伸手抵在身旁的树上,低头吐出一大口血。
他没有看到雨麦在身后睁大了眼睛,只是拭去嘴旁的血,淡淡道:“咳……既然想了那么多,那你可有想过,我拼力止住大斧,会遭到妖力的反噬么?”
他摇摇头,也不打算询问杀意的事,干脆顺着她方才的话道:“傻猫,我知道你把我看得很重要,但作为妖侍卫,你首先应该想到自己的行为会不会给主人带来麻烦。我很感动你的护主行为,可若是你一味护主,那便是做的过头了。”
“浮君从前有没有约束你,那是浮君的事。”他缓了口气,继续道,“如今你我是主仆,便要按我的规矩来,而不是按你的规矩,或是按浮君的规矩。还有一些关于你的事,什么时候整理好心情,一定得告诉我。我需要知道你的难处与心酸,这样才能好好理解你对我的所作所为。”
第28章 028 这般道歉
待长昕服了药汤沉沉睡去, 舞子零在书房里布下结界,随后打着哈欠走出书房。
取了长剑走到门口,见月已入天正中, 七浮还未归来。
知道七浮回来也是首先寻自己问长昕, 舞子零干脆坐在外头等他。
在台阶上掸了掸灰尘,舞子零坐定后抱着剑低语:“这小妹妹有些意思, 检查个身体而已,又不会要了她的命, 怎的跟只猫儿似的爱挠人。”
声音一改往日的低沉, 而是变为了温和的女声。
长剑里封印了自己的妖侍卫, 这一点舞子零依稀记得,只是从未见过它的模样,只能在与它对话时自行联想。
她的妖侍卫, 猫妖小端的笑声自剑中传出:“小姐别生气啦,女孩不都这样嘛,避嫌什么的。”
“在医师眼里,不管男女都是身体, 至于避嫌不避嫌,我却是没法理解。”舞子零搂着长剑,“小端,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不避不藏,以女儿之身行走世间?”
往日听小端说,自己为躲避仇家男扮女装几十年,也是这几十年中, 唯独在小端“面前”,舞子零得以自如地使用自己的本音,并发发只有女子才会想的牢骚话。
几十年,本该活成老太婆的她,因为止颜之阵而停留在了少女的模样。听小端说,他从三十年前就给她易容,妖族的易容术真的不容小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就连敏锐如浮君,也不曾觉察出她是女子。
小端的语气有些沮丧:“回小姐,我也不知道呢……不过,或许小姐亲自去一趟锁鹤阁,大概能明白要怎么找回记忆,又要怎么让仇家永远也没法找上门吧。”
舞子零抚摸剑身,这时她感到布在少寞堂外围的结界被人触动。
“浮君大人他们回来了呢。”小端轻轻道。与此同时,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由远而近。
舞子零忙下阶迎接。主仆二人终于给她等回来了,但她靠近后却感觉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
不等她问,七浮见到她开口就道:“我妹妹的伤如何了?”
“命保下了,就是她身上的伤太多,光是痊愈就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回想少寞堂那一个个空药柜,舞子零没有迟疑地提了出来,“浮公子,在下敢问能否派人去把那批药物取回来?假如浮公子不方便,或是将接头地方告知在下,在下自己前去就是了。”
在於虚这几日,有职业病的她,早将每个药柜查看了个遍。今日计算了一下药量她才发现,少寞堂当中的药,还不够长昕服用三日。
七浮却是摇头:“不劳烦你了,明天我自己去接头地点收取货物,至于取回来后如何处置,就随你心意了。”
沉吟一阵,他有些尴尬地继续道,“其实我不怎么懂医术,或许往后少寞堂要交到你手上也说不准。”
“无事,离了少寞堂在下也没别的地儿可去。”舞子零倒是不介意。从前她孑然一人混日子,不光没住处没银两,遇上特殊情况还要控制不住小端的妖力导致暴走伤人,虽扮作符咒师却还要被除妖师当恶妖盯上,别提多辛苦。
“好,往后麻烦你了。”七浮笑了笑,拉了拉身后一言不发的女孩。主仆一同经过舞子零时,一股淡淡的血气钻进她鼻中。
她惊异回头,血气却突然消失,任她怎样追向七浮,也再闻不到。
听闻脚步声,七浮讶然转头:“子零?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舞子零深吸几口,并未再感到异样,也就摇了摇头。
……
前去书房看了长昕一遭,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七浮便寻出药物清单及莫迹冰的贷款单,交到舞子零手上后,匆匆忙忙离开了书房。
他得去给雨麦道歉。方才来的路上,他在讲完一番道理后,忍不住训了几句重话。不料却是误触雨麦的逆鳞,一向对他乖巧顺从的雨麦,背对冷森森的月光,一双绿莹莹的猫瞳亦冷冷盯着他。
“妖的决定,无需人来指点。”
言外之意,即便你是我主人,我的事,始终都不该由你来插手。
在这之后,虽然主仆二人仍旧一前一后走着,雨麦却没有道一句话。七浮隐隐听到些许轻微的啜泣声,他没有认为这不是来自雨麦。
假如有人拿他死去的爹娘说理,七浮一定也会气恼,甚至还要把那人揍一顿才罢休。
从雨麦有意无意道出的只言片语里,从他通过主仆感应捕捉到的片段里,“为何要杀了白蒙蒙”一事,似乎有了些眉目。雨麦的母亲,好像就是因了白蒙蒙,最终早早离开了这个世间。
但离开世间未必代表去世。而雨麦离开父亲,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寻找母亲。
路过自己放置在大殿角落的铺盖时,七浮俯身将它们一并拾走。夜深了,再怎么闹别扭,也该歇歇。于他于她,经方才那场切磋,差不多都有些疲了。
七浮还从未被动物冷落过。他明白这是雨麦的一个伤疤,故在路上他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尊重雨麦,她不愿提便不愿提,不能强问到底。
可当走到少寞堂洞开的窗旁,看到雨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又很是心疼。她不仅是他的妖侍卫,更是他的猫。猫是什么?猫是主子!须得捧在手上好好哄的主子!
他唤了雨麦几声,但对方始终出神地眺望窗外。由于主仆感应已褪去,七浮也不知她现在在想着什么。
看这样子,哪怕他认认真真道歉,短时间内这只被引出心事、心灵受伤的猫也不会理他了。
他走到雨麦身后,将凉席展开,铺好后拉开线毯的一角。他在帘子后脱下一身道袍,只着素袍躺进线毯。
雨麦近在咫尺,他却没法唤她睡觉。望着她的背影,七浮左思右想,终于想起了师兄告诉过他的法子。
仍在生闷气的雨麦,忽觉得身体有一些不对劲。她的视线突然矮了下去,继而颈上的毛皮被一只手轻轻揪起,将她的整个猫身揪离原地。
往日虽对浮君或七浮都百般敬重,但这并不代表雨麦没有小脾气。当被提溜到七浮枕边时,雨麦终于抬起了猫爪,往七浮脸上踏去。
白绒绒的小爪子被七浮轻易接住,趁雨麦还没出另一只爪时,七浮眼疾手快将之捉住。
七浮眯眼注视她,她亦瞪着七浮,只见七浮慢慢将她往自己身边拉,她不知不觉就将背部弓起。
她越来越靠近主人的脸了,没法用爪子,那么她便用牙,哪怕把七浮咬疼也好,让他明白自己并非不会生气的蠢侍卫。她紧紧盯着七浮的耳垂,正思量要怎么咬上去,自己的耳朵忽然一湿。
雨麦惊愕偏过头,只见七浮的脸与自己凑得很近,他左耳的耳垂就在她眼前,而她的耳朵……似乎在方才,被七浮轻轻咬了一口。
……
次日吕重青来,又见少寞堂大门紧闭,而舞子零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扫地。
吕重青有些不悦地打量她,看了一阵半开玩笑道:“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天出事儿了?”
舞子零当下又是一个哈欠打出,揉着眼睛道:“在下只知道昨夜有只猫不晓得发了什么疯,叫了半晚。在下收拾少寞堂本就累了,才刚躺下不久,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那小家伙一叫,惊跑了瞌睡虫,整夜都没睡好。”
“喔?那你今天可得多睡会儿。”吕重青说着抬头看了看七浮歇息的地方。这回他可不愿自讨不愉快,而是安安静静等待七浮自己出现。
第29章 029 横来之祸
一出门又见帮主在台阶上坐着, 七浮强行扯出一丝微笑,并且礼貌地稍作问候:“帮主晨安。我记着您昨夜也喝了不少酒,不知起早会不会伤身。”
吕重青闻声站起, 掸掸灰尘, “有什么关系,老早习惯了。”目光扫了七浮一眼, “倒是浮公子,昨夜难不成被野猫抓了脸了?”
摸着脸上的抓痕, 七浮轻咳一声, “并非野猫, 是家猫……嗯……是我家的猫侍卫。”
吕重青接过他的话调侃道:“家猫可得好好管管啊,你家侍卫是个美人,暴脾气的美人可不好。”
闲扯一番后, 吕重青开始说起正事。他先说了昨夜切磋之事,其中有一点令七浮略感不快——他竟是早已知道白蒙蒙要寻他斗法。若他也一早知道来的符咒师是白蒙蒙,或许还能避免同雨麦产生小矛盾。
说来也奇,雨麦分明待他那么忠心, 昨夜他一边躲爪子一边急急询问细节时,她却愣是不透露半字,明明在猫形时可以言语, 她却以猫叫来回应他的每一个问题。
回避得这么彻底,莫不是想独自面对这个伤疤么?此事若不弄清,往后定会成为他和雨麦共同的麻烦。
说完昨夜之事,吕重青丢下一个情报给他:“应那位贵族的请求, 十日后我们将同均艺盟、祁环居的子弟一同前往锁鹤阁。到时候你把你堂中那位新人带上,作为医师随队。”
“呃……那少寞堂岂不是又无人看管了?”
“没事儿,反正十年二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吕重青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除非遇上大型战斗,少寞堂只管闲着就是,偶尔配配毒或解药,只是个后勤辅助而已,浮公子不必那么放在心上。”
沉吟几许,七浮道:“我记得初见帮主时,您吩咐我协同查清令尊去世一事。不知帮主还有什么吩咐?”
“这锁鹤阁,是个迷一般的地方啊。”吕重青抄手而立,“父亲因病去世,我倒认为并不是这样。父亲在染疾之前去过一趟锁鹤阁,回来才三日不到便重病不起,寻了你们七家的医师医治也无济于事。总之染疾后只撑了半个月,父亲就去了。我怀疑是锁鹤阁里有什么猫腻。”
七浮拱手道:“那我就陪帮主将这事查个清楚。”
吕重青哈哈大笑,拍了拍七浮的肩:“好!有兄弟这句话,事已成一半!”而后忽然凑近他道,“往后浮公子就把於虚当做自己的家好了,令妹也是,凡事有难处只管向我提,别放不开。”
听他提及长昕,七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然一抖。他是如何知道长昕也来了於虚?
“浮公子宽心,是你带来的那小子告诉我的。”吕重青一笑,继而冷声,“少寞堂便归你们兄妹二人及你的手下了,假如有人找你麻烦,尽管告诉我就是。”
七浮愣了一愣,随后郑重而饱含忧虑地点点头。
兄弟,明明你也是才上位不久的人,初上位就这般藏不住锋芒当真好么?
……
怜雪街码头,七浮独自站在河旁,静候运载药物的货船。
已经有半个月不曾这样候船了,往日他在祁环居出任务,常与剑谙、庄逍一同乘船去往各处。眼下剑谙被送去锁鹤阁,庄逍或许还受着箭伤的折磨,这两位曾朝夕相伴的兄弟,现在他连见也没法见上一面。
他手中拎着一袋桂花糕。昨夜他咬了雨麦一口后,直接让雨麦炸了毛。一人一猫斗了一夜,或是说他非常无奈地被雨麦的爪子教训了一夜,最终的结果是雨麦力尽睡去。
总之他这个非常没诚意的道歉,也不知成了没。念着雨麦喜欢桂花糕,他便顺路给她捎些回去。
闻九空在旁边的马车里看书,昨天芝谣许诺了今早再见,结果一走未归,只怕是被七宗榆扣下了。今日带七浮来的还是他。
待船至码头,七浮付了款。闻九空将药物卸下来装满了马车,正要招呼七浮上车,七浮却将那包桂花糕放到自己的位置上:“劳烦闻先生先行一步,顺便把糕点代我转交给雨麦。难得回来,我得去给族人上几柱香。”
闻九空微微皱眉:“小的向来无事,陪公子跑一趟七家也未尝不可。”
七浮笑着推辞:“有几样药物需尽快密封保存,还有几样没法经受高温。闻先生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自己也可雇一匹马慢慢回来。”
辞别闻九空,七浮转了几处店铺,买下香与纸钱,沿着最熟悉的路走回那个已经被摧毁了的家。
他从七家周边的店铺打听到一些事:灭门一事后,有人来处理了尸体,用的自然是火化,一连几日七家周围都是焚烧尸体的味道,害得他们连生意也做不成。
周边的店铺里,有位认得七浮的大娘,看见他回来就控制不住落下泪。
“七家主与夫人都是那么好的人,怎么就遭遇这种横祸啊……妖不长眼,妖不长眼啊!”大娘哽咽着便念诵起佛号。
闷着头走入家中,经过花园,目睹与父亲共饮香茗的凉亭,再见自己被处以家法时的院落,七浮第一次感到有什么情绪,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不断涌出,让他的内心涌起一阵又一阵酸楚。
他最终跪倒在祭祖的祠堂里,以火咒点上香,扶正香炉插好,又焚起纸钱来,低着头双手合十,为逝者祈祷。
“长公子若是针对你,便是与分家为敌。”父亲曾经的话跃进脑海,怒气随之自七浮心头燃起。
只为了自己的私怨,就要让整个分家赔上性命,这回他若去锁鹤阁,必寻浮君的手记。假如浮君的手记当真在七宗榆的书房,他便是闯,也要将之夺回来。他要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