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七浮俯身下去,一叩首。直起身来的刹那,他猛然觉察到有旁人的气息进入祠堂。
只是不等他作出更多的反应,便被人用手臂从身后死死环住脖子,一块帕子随即蒙上了他的口鼻。帕子上不知沾了什么,七浮连挣扎的时间也无,眼一闭,就这么沉沉昏睡过去。
第30章 030 痴猫一只
给长昕上了药, 雨麦将满脸泪痕的她搂在怀中,轻声安慰:“不怕了,这是主人自己的势力范围, 若是七横敢来, 定叫他有去无回。”
长昕还发不出声,只是呜呜应着, 随即用手指在她背上写画起来。
“……询问令兄?主人一早和闻先生去取药物了。”
长昕发出“啊啊”的声音,抬头使劲摇动。她扫了四下一眼, 伸手去够书桌上的纸笔。
雨麦帮她将文房四宝取了下来, 长昕提笔沾了墨就写。手指虽因为疼痛还时不时颤抖, 然字迹如人,秀气之中暗含些许不羁与娇气。
写下要说的话后,长昕将纸晾在地上, 示意雨麦查看。
雨麦按纸细看,只见上书“长公子嫁祸兄长于祁环居外”,不由得点头:“此事主人已知,但眼下无凭无据, 主人没法为自己辩白。”
沉思片刻,长昕拿过纸继续书写,雨麦亦凑过去看, 新写的字一个接一个进入她视线,短短九字,触目惊心。
“有人于家中欲杀兄长。”
末了,长昕的笔顿了顿。
又是两字:“今日。”
……
舞子零扫完一圈回来, 发现雨麦正看着眼前的纸发呆,忍不住问她:“小姐姐,在想浮公子吗?”
这侍卫今日有些古怪,舞子零记得她与七浮向来形影不离,怎的今天七浮去了怜雪街,她倒没跟去?
雨麦轻轻摇头,捏着写过字的纸,指尖燃起妖火,将它们焚烧干净。
看向舞子零,她的目光里有一丝焦急:“子零,可否占卜出主人如今在何处?”
舞子零还愣了一下,感受到雨麦冷冷的目光从脸上剐过,她也明白应当是七浮出了事,也不拖沓,从书柜上取下占卜用具,当着二女的面施术。
“这个……小姐姐,在下只能占卜凶吉,可占卜不了方位。”试了几个术后,舞子零看着卦象为难道,“浮公子眼下……以及接下来依次是‘有惊无险’、‘柳暗花明’、‘拨云见日’的遭遇。”
长昕闻言惊呼一声,身体不知是因三尺寒的毒性还是害怕,不住地打着寒颤。雨麦见状抱了抱她,将自身的火行妖力探入她体内抵御寒意。
长昕又伏在她肩上抽噎起来,虽知兄长福大命大,眼下她还是无法做到心安。雨麦听着她的啜泣声,心也跟着乱起来。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来七浮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眼下,长昕是我相依为命的血亲。不管怎样,在没看到她康复前,我都无法心安。”
对于长昕而言,兄长的安危也是同样重要。
雨麦自责地低下头。若是她没有赌气留下,或许主人也不会横遭此祸……眼下赶去七家遗址,不知可否来得及?
她匆匆安慰了长昕,披好衣服掠下殿。才到门口,正赶上闻九空赶着马车回来。
见七浮出发时坐的位置上堆满包裹,不用多想也能料到他已经出事,雨麦兽眸微眯,叹了一口气。
“主人呢?”
“公子回家祭奠,小的便先一步回来。”闻九空跳下车,将那包桂花糕交到她手里,“这桂花糕是公子的一份心意,还请雨姑娘收下消消气罢。”
雨麦不明所以地捧着包裹,闻言又把包裹还给他,闷声不响地起身向外走。
闻九空自以为猜出了她的心思,托着包裹在她身后笑道:“雨姑娘稍安勿躁,公子并非头一次独自行动,难道雨姑娘眼里的公子有那么不堪吗?”
脚步未停,但见一只麦色爪的白猫出现在雨麦原先的位置上,一句冷冽的话传音而来:“雨麦相信,可雨麦担心。”
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闻九空手捧桂花糕,有些好笑道:“真是痴猫。”
转头,又见舞子零噔噔噔跑出来。
闻九空这就奇了:“怎么连你也急躁了?”见她也要冲出院落,他伸手将她拉回来,“公子吩咐先卸下药,有什么急事一会儿再办。”
舞子零喘了口气,“我……只是想把小姐姐追回来。她的小短腿跑到那什么地方,浮公子怕是早就被带到哪里去也不知了,她去了也无用。”
听到这个消息,闻九空警惕地锁紧眉。
“又出事了?”
“怎么是‘又’?难道这对兄妹很能惹麻烦啊?”舞子零奇道,“好像浮公子要被什么人杀,具体我没看清。”
闻九空苦笑:“最近乱七八糟的仇怨太多,有的麻烦,便是他们想躲也由不得。”
舞子零男人似的摸了摸下巴:“这样说来,小爷我是否也该追出去?”
“依我看不必。”闻九空面上挂着微笑,“有那只猫妖在,解决几个杂鱼轻而易举。你我要是不留在少寞堂看家,万一长公子那里的人来,首先被带走的定是七长昕姑娘。”
……
涂在帕子上的药并不特别有效,总之七浮晕了一小会儿便悠悠转醒。
身上颇沉,他醒时鼻中尽是干草的气味。七浮扒拉开干草,露出一个头,看着眼前驾车的黑衣人,他就要一记手刀切过去,然而却发现双手都被铁链紧紧锁住,根本够不着那人。
他唯有仔细打量四下,见马车正向偏僻处行驶,周围荒凉无比,不禁扶额。看来又摊上麻烦了。
“兄弟。”他无奈地叫了一声。
驾车的黑衣人没理他。
感觉唇上还沾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七浮慢慢坐起,拿袖子在唇上擦了一圈,微微一嗅,当下明白了偷袭者的身份。
“兄弟,我配的‘沾黛’,可不是你这个用法。”在打探黑衣人身份之时,七浮尽量令语气缓和些,“你可是於虚的兄弟?戾气与杀意毕露,看来你的同伴应当被假冒的我杀了。”
“谁要听你狡辩!”黑衣人终于开口,却是冷笑道,“你杀人无事,尽可杀我等的兄弟,帮主他也向着你,我们兄弟们连求个道歉都被他一口回绝。做人厚颜无耻到你这份上,也真是极品!”
平白无故遭了一顿骂,七浮也不恼:“我这几日正是在寻找真正的凶手,在事情未查明前,还请兄弟莫做偏激事。待查清,我自会还死去的兄弟一个交代!”
他知道七宗榆又成功甩了一个锅给他,却是无可奈何。方才一番话说完,便是他也不大相信自己能给好这个交代。他总没法把七宗榆从宗家绑来,交给失去战友的於虚杀手们大卸八块。
眼见马车渐渐进入荒芜之地,有妖气在身边越集越浓。七浮不知他要带自己去何处,思忖着猜道:“兄弟,你要把我丢去喂了野妖么?”
“恶心!谁与你称兄道弟!”遭到的只有黑衣人的骂声,“你这臭皮囊,便是野妖也不要吃!”
第31章 031 信与不信
听了黑衣人的话, 七浮只觉好笑。又不杀他,又不拿他喂妖物,那将他绑来, 难不成还为了威胁吕重青么?
顺其自然的性子让他打消了挣扎的念头, 既然此人牵扯到上回的於虚杀手被杀之事,他也不急着回去, 姑且先观察观察此人会将自己带去何方。
马车很快行至一处断崖,此地的妖气已汇聚成阴寒之气, 压得七浮有些透不过气。他暗自运起火咒抵御, 即便如此也还是忍不住打起寒颤。
妖气这样浓郁的地方, 放眼竹州应当只有一处……
“此地是晨愈谷?”他试探着问道,继而讽刺道,“绕了那么多路, 结果还是要将我喂给野妖。兄弟,你是闲吗?”
黑衣人默然走下车,拉过他的锁链,发力将之震碎, 把他提到车外。趁七浮未反应过来时,他猛然挥出一掌将他推下断崖。
七浮感到自己下坠的身体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托住,深泉一般冷的妖气浸没了他的身体。他能够感受出来这是结界, 咬牙继续运功抵御企图侵体的妖气。
他微微睁眼,却是看到一片黑云自上方笼罩下来,由远而近。再一会儿,黑云的真实面目尽收眼中, 竟是一捧披散开来的墨发。
他以为是黑衣人跟着跳下来了,待墨发的主人向他伸出了手,带着他缓缓降落时,七浮这才发现来者是芝谣。
等落地后,一人一妖对视一眼,一时间有些尴尬。七浮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方才的黑衣人是芝谣;但这个念想刚冒出,他便轻轻摇了摇头。虽说芝谣是七宗榆那边的人,可初识的第一感觉告诉他,这是只可以信任的妖。
他正猜测着,芝谣急急松开他的手腕,有些局促地退后一步,“浮公子!我不是……”
知道她也在担心自己会误会什么,七浮和善地笑笑,摆摆手让她不必再说下去。
踌躇片刻,芝谣还是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在七家闻到了浮公子的味道,便顺着味道一路找过来,哪里知道刚赶到就见浮公子被推了下去……”
她顿了顿,“其实也好,有一些浮公子感兴趣的事,其背后的隐情可以在这妖谷之中得到解释。”
这话勾起了七浮的好奇心:“按你这般说法,此地有与我前世相关的事么?”
芝谣点头。
“那……可有和雨麦相关的事?”七浮心里想的是可有与七宗榆相关的事,却不知怎的脱口而出这一句。
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沉默了一阵,芝谣避开他的问题,似是随口一问:“今天怎么不见雨麦?往常她都是紧跟浮公子身侧。”
七浮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抓痕,微微一笑:“我怕七宗榆趁我不在就搞事,特意留下了雨麦看家。”
他注意到芝谣的眉头一皱:“浮公子独自一人其实也不大安全。”当下摇头道,“早已习惯了,过去几年少不了独自出任务的时候。堂堂男儿,莫不成还要女侍卫成天保护?”
说罢,他迈开步子沿着脚下的一条路往深处走去。手脚上还缠着锁链,昨夜伤势又未愈,加之阴寒之气慢慢逼进身体,七浮只觉脚步沉重,胸口也闷得难受。
他忙停下来喘息,阴寒之气侵入肺部,令他猛然咳嗽几声。这当头右手忽然被握住,紧跟着便从掌心渡进来些许温暖。
“谁说不需要?”芝谣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我的妖力虽不及雨麦温暖,但眼下为你抵御晨愈谷的阴寒之气,还是足以。”
默默看着她片刻,七浮道了声谢谢。
恐怕也仅仅是谢谢。此妖虽善,从她身上也觉不出丝毫的恶,但正是因为如此,七浮对她与浮君的过往就更为疑惑。他信任她,却不能信任她成为离自己最近的妖侍卫,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因果?
虽说未必信任,此时他却不能放开芝谣的手。若是被阴寒之气彻底侵体,等他陷入昏睡后,不晓得会被怎样对待。
七浮在心中默念着雨麦的名字。若她会担心自己,必定要去七家,接着只要顺着他的气息便能一路追过来。可他又担心雨麦在晨愈谷中会遇上别的妖物,她那么个小身板,说不让人担心是不可能的。
“待在一处也没什么意义,我们不如沿着路出去,浮公子认为呢?”芝谣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也好,暂且先在这妖谷中走走吧,他必须要相信,以雨麦的小身板,是绝对可以顺利避过其他妖物的视线,到达他身边的。
七浮于是朝前做了一个手势:“狼姑娘请。”
……
废墟里有烧焦的臭味,身旁犹有怨魂徘徊不去……
猫形的雨麦在院落中缓缓嗅着,直到在祠堂里嗅到了七浮的气息。
相同的气息极为微弱,怕是主人已经同派过来的杀手在外头较量上了么?
如此生念,雨麦念咒化为人形,将长发披散,遮住一对猫耳,身上还穿着七浮那件蓝白八卦道袍。
路过一家杂货铺,她随手拿过一顶斗笠带上,顺便搁下几枚铜钱。
七家分家地处偏僻,越往外,越是闹市,越往里,越是群山。雨麦却不懂这个,因而正要顺着街走出去向人打听打听。
她压低斗笠,走向离七家最近的一家杂货铺。看守杂货铺的大娘正呆呆看着七家大门,手里抱着一束艾草,不晓得在念念有词什么。雨麦走将过去,语气又硬又冷:“老妈妈,可有看到我家主人七浮?”
大娘被她吓了一下,艾草噗地一下掉在裙上。她瞪着雨麦结巴道:“你……你喊小浮‘主人’?七……七家家仆都……都死光了……你……你是……是人……是鬼?”
雨麦还未作答,大娘忽然看到她背后出现了什么,面色当即变了。
而同一时刻,雨麦也听到了那个最令人不快的声音,如同鸣笛一般在身后响起:“哟哟,纵火的小猫妖,终于让本座撞见呐!”
用不着回头,雨麦也可猜出是七宗榆正面露戏谑的笑容,在她身后抄手立着。宽大的衣袖或许又被风卷起,甩在她的后背上。
第32章 032 巴掌和火
七宗榆脸上挂着难得的和善微笑, 他伸手扭过雨麦的胳膊,向杂货铺大娘道:“这是七无沉手下的妖怪侍从,方才失礼吓着了您, 我代她给您赔不是。”
他故意加了力道, 扭得雨麦眉微蹙,却没有多言语。她见七宗榆侧过目光看自己, 似乎好奇她为何没有表现出怒意。
雨麦抬手想甩掉七宗榆的手,奈何对方却像吃定她一般, 愣是不松手。思量自己还要打听七浮的下落, 又思量不能让七宗榆去插手七浮的事, 她面不改色地抬脚走回七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