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药房时,七浮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无踪。辰夜说的话并非不无道理,可他已恍恍惚惚走上了现在的路,不管是为了自己和亲友的未来,还是为了四州的未来,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现在他的目的只有两个:带雨麦和风见月平安离去,摧毁离合台。
他正出神,迎面撞上从客房匆匆奔来的风见月,撞得二人各退一步。七浮回了神便拉过她问道:“雨麦怎样了?”
风见月揉了揉撞痛的脑门:“她刚醒,我先去辰夜前辈那里拿些安胎药,再给她做些鸡蛋羹。”说罢就要绕过他。
七浮忙拦下她:“不如风姑娘取了药先代我陪雨麦,这鸡蛋羹就由我来做吧,我晓得她喜欢什么口味的。”
风见月却摇摇头,冲他一笑:“浮公子是不是急坏了?你现在的身份,可不宜多走动。不如换一下好了,这么久没见麦子,你们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浮公子还是先去陪陪她好了。”
她闪身进了药房,不多时便带着一个小瓷瓶出来,递给七浮:“这是安胎用的水蜜丸,给麦子服五粒就是,房间里有温水。”
……
服下药,雨麦靠在七浮胸前,嗔怪道:“无沉为何要来?儿女情长和人间的安危,自然是人间的安危更为重要!”
猫耳上一温,七浮轻轻将气呵在她脸上:“你不希望我来么?”
“我……”
“怀了猫崽子,也不开心些,当心生出来的小家伙终日闷着脸。”七浮将手抚在她的小腹上,能感到有小小的一团在内中活动。
因为是第一次有孕,小腹对外界很是敏感。七浮这一轻抚,已让雨麦红了脸,她局促不安地挪开他的手,扬起脸望向他:“又不是在熟悉的地方,我要怎样开心起来?我……”
回忆这些日子对他的朝思暮想,她不觉垂下头:“我很想你。”
温热离自己更近了些,雨麦偷偷侧过目光,七浮的脸近在咫尺。
“我也是,所以我来了。”
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七浮低下头,与那抹因虚弱而失了血色的绯红轻触。怕动了胎气,他动作极轻,只与她的舌尖相舐相吸,并没有深入。
相离时,淡淡的苦涩还留在舌尖。搂过雨麦,七浮心疼道:“药很苦啊。”
雨麦在他怀里合上眼,“我已习惯了,只要阿缈可以平安出生就好。”
“阿缈?是这小家伙的名字么?”
“七缈,缥缈的缈。”雨麦的声音很轻,说完后便没了声音。慌得七浮忙去探她的鼻息,探得她的呼吸很均匀,面上还含着笑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风见月端着一碗鸡蛋羹进来,见雨麦正靠在七浮怀中,不由得诧异道:“好怪,明明离生产还有很久,怎么一天比一天爱睡觉了?”
七浮揉了揉雨麦的头发,为她解释道:“或许是担惊受怕久了,无妨,往后我会一直陪着她。”
风见月捧着碗踌躇道:“这个……鸡蛋羹放凉就不好吃了,麦子中午就没吃什么,要不然先喂她吃一些,再让她休息?”
“也好,把碗给我吧。”七浮接了碗,唤了声雨麦,继而自顾自挖了一勺鸡蛋羹。
二人却并未留意到,雨麦微睁的眼眸,不知在何时变为了冰冷的黄褐色。也只是一瞬,待盛满鸡蛋羹的木勺递到她唇边时,雨麦的眼睛便恢复如初。
……
“闻先生,有给你的密信。”
深夜,于山崖上打坐的闻九空睁开眼,但见面前悬着一块血白璧。
见他睁眼,舞子零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将血白璧丢在他膝上,自己则灌了口酒:“辰夜前辈送来的。”
又灌了口酒:“终于让在下见到一个正确使用血白璧的除妖师了。”
“血白璧本就是强大的法器之一,只要不用来作恶,用在何处都无妨。”闻九空悠悠而道。灵力划破指尖,他以血在血白璧上画符,不多时,眼前便闪过耀眼光华。
“……似乎找到离合台了。”光华消失后,闻九空收起血白璧,却是皱起眉头,“可离合台被放在了冉卿雨的体内,这要怎么销毁?”
舞子零呛了一口酒:“你说什么?!”
“既然是辰夜前辈亲自相告,连怀疑的必要也没有了。”闻九空望了眼无星的月夜,摆好姿势又进入打坐的状态。
舞子零挪过去使劲晃了晃他的肩:“闻先生,麻烦你务必为在下解释清楚!离合台不是被冠以‘诛灭’之称的妖界神兵吗?这种杀器怎么可能会放到小姐姐身体里?”
“离合台是千年前一位除妖师所铸,目的便是为了诛杀不忠于自己的妖族。”闻九空不得不睁开眼,搭住她的手,“由于那除妖师威望颇高,死后离合台就被视作至宝。千余年下来,肯定还有人对离合台的作用动手脚,现在的离合台,已能缩小为指甲壳大小的灵珠,融入妖族体内,一旦这名妖族发觉自己被欺骗,离合台便会开启。除此之外,我无法解释了,也并不知道离合台开启以后具体会怎样,辰夜前辈的‘密信’里只提了这些。”
“那……那只要浮公子一直对小姐姐好,杀器就不会启动,是这样吗?”
“道理上说得通。”
“可实际?”
“实际有些糟糕,但也不必担心。”闻九空的语调仍然很平,“离合台的幻术暗示,加之有孕在身,冉卿雨的精神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那可怎么办?”舞子零急道,“离合台取不出也毁不掉,小姐姐又这样了!我们还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离合台会不会开启,事到如今只能相信浮公子了。”闻九空有意无意瞥了山下作为囚牢的营帐一眼,“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尽力辅助而已。”
看罢,他又合上眼。
“依辰夜前辈的意思,明日便封印梵州的妖界入口,撤军,转而支援锁鹤阁。”
……
……
入目,皆是毫无生机的惨白,漫天雪花飞散,无情地成为掩埋自己的、一寸又一寸的寒冷。
黑猫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双目紧闭,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父亲,阿娘,晨愈谷……
雨儿……雨儿好想回家……
终于挣扎着醒过来时,黑猫诧异地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这人的身旁,正暖暖地生着一堆火,火上烤着一条鱼。一位女孩坐在火堆对面,安静地啃着馕饼,身上裹着厚厚的橘色裘绒。
夹杂着胡椒气息的鱼腥味飘入黑猫鼻中,她打了个喷嚏,细细地喵了一声。
“醒了?”温和的男声从她头顶传来。
她扬起脸,与怀抱自己的青年对上了眼。
“小芝谣说的没错,还是鱼香能唤醒猫儿。”青年将她轻轻抱起,令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与自己的视线齐平,“小猫妖,可听得懂人言?”
黑猫轻轻点了下头。
“妖力那么强,身体却这般瘦小,你是人和妖族的孩子吧?是不是还无法化人?”
这话戳到了黑猫的痛处,她垂下头,有些不悦。烤鱼的香味钻入鼻中,诱起腹中馋虫,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声音。
觉察到了这份不愉快,青年笑着将她放下,凌空画出一个复杂的咒,继而将这个咒印在她背上。刹那,她只觉自己的身体被庞大的妖力撕扯起来,疼得她弓起身子,不住地发出惨叫。
青年小心地抚着她,一遍又一遍安慰:“这是让你化人的咒术,忍一忍就好了,要乖啊……”
疼痛终于褪去时,她蜷缩在地,感觉自己身上好冷。她抬眼看向青年,却见他露出了慌乱的神色,失措地对女孩喊:“小芝谣!把我的袍子拿一下!我忘了化人会……”
话未喊完,脸上被轻飘飘打了一掌。
“别以为我不知,这是主仆印记。”
闻言,青年捂着脸一怔。面前端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绿莹莹的猫瞳冷冷地盯着他,一对黑色的猫耳藏在她披散的墨发间。
突然增强的妖力,压得青年有些不适,可他还是微笑道:“你会说话?”
“我乃晨愈妖谷之主,冉卿雨。”少女自我介绍罢,皱着眉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主仆印记,转过去挪向火堆,正要拿鱼吃,身上忽覆上来什么。她抬手就要用妖术,伸出的手却是被青年捉住,而后,被迅速裹入一套藏青色的道袍中。
“在下祁环居之主,风浮。”青年坐回原位,笑吟吟道,“不过现在,世人爱称呼我为‘浮君’或‘无沉公子’。”
第66章 066 赌局罢了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 令雨麦霍然睁开眼。也是在看清自己举动的那一刻,她惊慌地松开手,跪倒在七浮身旁。
她方才, 竟紧紧掐着七浮的脖子, 欲置他于死地!
七浮脱险后剧烈的咳嗽声响在耳旁,每一声都冲击着她的耳膜。腹部突如其来的绞痛, 让她闷哼着弓起身,不自地卧倒在地。
不过是一个梦的时间, 她……做了什么?!
咳嗽声渐轻, 见她痛苦地蜷缩在地, 七浮伸手将她捞入怀中,为她轻轻揉着腹部,沙哑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些:“这是怎么回事?”
“我差点杀了你……”
“不是这个, ”七浮拭去她额上的汗珠,“你感觉怎样?是不是中什么毒了?”
“我不清楚……”
腹中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却又不在小腹。雨麦紧紧靠着七浮,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再好好想想!”七浮忙握住她的手, 运起妖气探入她体内,能感到她的胃部有一股极强的妖力波动,如同漩涡一般。
他甚至有种错觉, 自己的妖力只要稍微靠近那片漩涡,便会被它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将妖力退出来,捧起雨麦的脸:“有异物在你体内扰乱妖力,好好想想, 云夜朝是不是给你喂过什么?”
剧痛之中,雨麦想起了云夜朝在蚀骨渊强塞给自己的一丸“安胎药”,下意识点了点头。
七浮还想问些什么,房门却被人推开。辰夜站在门口,冷着眼凝视地上衣冠不整的二人,身后则跟着风见月。
一见雨麦的瞳色,她便转过身,搁下一句“带她跟过来”,而后自顾自走向另一处。
风见月却留在原地,没有动,看向七浮的眼神里仍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等七浮抱着雨麦走到她跟前时,她才回过神,默不作声地跟在二人身后。
辰夜径直去了医馆的地下室,推开了一扇贴有符咒的门,甫一进门,浓郁的血腥味便钻入鼻中。
七浮嗅到血腥味,便没有再跟进去。他抱着雨麦退后一步,沉声问道:“辰夜前辈这是何意?”
辰夜独自走到里面,手微扬,四面亮起烛灯。这时七浮才得以看清,房间中央是一片血池,而在血池中央,又有着一方石台。
这时她才回应七浮的问题:“她体内的离合台已经开始蠢动了。”
听闻此言,七浮吃了一惊:“前辈的意思是……离合台就在雨麦体内?!”
“云夜朝要将灵珠化的离合台融入冉卿雨身体,这是半年前得到的一份情报。”辰夜走近血池,蹲下去触动了一个机关,机械转动之声传入耳内,本是光滑的石台上,伸出了四根血红的锁链。
自来到这里,雨麦便开始不安起来。但她并没有挣扎,只是呆呆地盯着七浮的下巴看。
七浮下意识地将她拥得更紧,但听辰夜冰冷的声音自室内传来:“带她过来。”
他却仍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抱歉,恕不能从命!”
“你不想救她和你的孩子了?”
“我想,可这个仪式我认得。”七浮竭力保持冷静,“虽是毁去离合台唯一的办法,但雨麦也可能会因此死去!还谈什么救她和阿缈!”
“赌局罢了。”辰夜的声音很淡,“赌一把或许母子能留一个,若是不赌,离合台会把冉卿雨的生命一寸一寸吞噬尽,连你的命也一起……”
话未说完,七浮已抱着雨麦,掠出地下室。
……
在看不见妖族的竹林中,七浮抱着雨麦,漫无目的地奔着。
不知不觉,二人到达了竹林尽头的凉亭。七浮扶着雨麦,与她在亭中并排坐下,不住喘息着。
雨麦依偎在他肩上,右手抚上小腹,微微皱眉。想来阿缈也感受到了不寻常,便在刚才离开医馆的一段路上,好生折腾了她一番。
七浮理着她的墨发,安抚她:“没事了,我不会让你跨入那个仪式,大不了一起和离合台同归于尽。”
剧痛渐渐消退,雨麦垂下眸:“无沉怎会这么想……我只想与无沉和阿缈一起活下去。”
“如今离合台的踪迹已查清,解决的办法总会有的。”
面对他的安慰,雨麦只得付之一笑。若云夜朝喂她吃下的当真是离合台,她已命不久矣,也许连阿缈出生都等不到。
晨风吹入凉亭,雨麦有些不安地望向七浮,握了他的手劝道:“无沉,我们回去。辰夜前辈从不强迫人,若是无沉不愿,前辈也不会逼我踏入那间屋子。”
耳中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叹息,继而她的身子被轻轻抱起:“好,我们回去。”
怕雨麦又睡过去,回医馆的路上,七浮一刻不停地与她讲着趣事,最后又不知不觉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始终在想,若不是因为前世身份的束缚,兄长会不会对我好一些,你们会不会就能避免遭遇这些事?”
雨麦为了护他失去妖力,族人身死,小妹险些失去声音,就连亲近他的两位师兄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