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溪畔茶
时间:2018-05-27 10:30:41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轿子开始走起来了,周围喧闹更甚,莹月荒谬如处梦里的感受也更强,外面的许多人声该是熟悉的,她此刻听来却陌生得如隔云雾里,连徐大太太的哭声都变得虚幻了——当然,这可能因她本也是装作出来的缘故。
  轿子里总算没有个老嬷嬷时刻准备着要拧她一把,莹月终于有了点自主权,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轿旁行走的喜娘丫头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点异动,把她镇压回去极容易。
  莹月把遮挡视线的盖袱揭了,见到轿厢右边有个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盖的帘子,坠着流苏的轿帘才一动,立刻被从外面压下,莹月连是谁动的手都没见着。
  她又试图向外说话,但外面太吵了,锣鼓没一刻停过,因为出了徐家大门,沿途还开始有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讨喜钱的大笑大叫声,她嗓音天生细软,把嗓门扯到最大了也传不出去——左右倒是能听见,但能离她这么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莹月又急又恐惧,她难道真的就这样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吗?徐大太太肯定没事先跟人说好,不然不会这么临时地把她抓出来充数,到时候平江伯府的人见了她,肯定都诧异极了,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几乎要在轿子里尴尬羞愧得昏过去。
  徐大太太厉害,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不行啊!
  莹月伸长了胳膊,着急地再去够前面的轿帘,她只有摔出去了,这动静总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认她,早晚是丢人,不如丢在半路上,她宁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训——
  咕咚一声,被她随手放在身边的宝瓶先滚下了地,顺着帘底一路滚了出去,这下外面的人不能视若无睹了,但因出了这个意外,轿子本来只是有点颠,走在前面的轿夫看见宝瓶,呆了呆,脚步就慢了,在后面抬的不知道,仍旧照常走,算好的节奏一乱,轿子就来了个大的颠簸。
  事有凑巧,莹月也被这意外惊得半张了嘴,她姿势半坐半起,本来别扭,一下子被颠了回去,脑袋撞在轿厢上的同时,启开的牙关也被撞合了起来——正正咬中了舌头!
  瞬间的剧痛袭来,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乱子很快处理好了,跟在轿旁的一个丫头捡起了宝瓶,大概怕她再闹事,索性暂时不给她了,轿子继续行进了起来。
  莹月满目泪光,什么反应都做不了,因为太痛了,奔涌而出的鲜血几乎瞬间填满了她整个口腔,她噎得呛咳了一声,血顺着下巴溢到了前襟上。
  她此时才在这剧痛里找回了一丝行动能力,下意识抬手先擦了一下下巴,满手黏腻,她低头一看,直接变成了一只血手。
  莹月吓住了,这视觉效果也太惊人!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她嘴里不知道咬到多重,血根本止不住,她合上嘴巴,想借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措施止血,但没用,口腔很快又满了,她被迫咽了两口,那个味——别提了,差点把她噎吐了。
  但莹月还是努力又咽了两口,血一下子流得太多也太猛了,她害怕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她不想给长姐替嫁,可她更不想死,她连家门都没有出去过,就这样死了好不甘心啊。
  她天真地觉得把血咽下去,流出来的血又回到身体里,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一样。
  她同时想往外求救,但嘴巴里的现状让她无法再发声,想再往外摔,只怕雪上加霜,一个不好直接把自己摔死了。
  她只能勉力颤巍巍伸手去掀小窗上的轿帘,但一掀外面就让人压住了,她现在没有力气跟人拉锯,只好转而去拍打轿厢,但由她把厢壁拍出好几个血手印来,外面并没有一丝回应,轿子只是仍旧一颠一颠地行着。
  而莹月的体力在持续快速地流逝中,有一段时间,她神智恍惚,似乎是晕过去了,但最终她又知道没有,因为血不会像口水一样被自然吞咽下去,嘴里新涌出来的鲜血不断把她噎醒。
  神智稍一回归,她就赶紧无力地拍打轿厢,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具体在哪了,整条舌头都肿胀剧痛,血一直涌,这种明确感受到生命力一点点从体力流失的感觉太可怕了……
  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不想死——
  咚!
  轿子落了地。
 
 
第8章 
  轿子停了,莹月以为自己的求救终于得到了回应,但外间只是喜乐声大作,爆竹齐鸣,爆开一阵比先更大的喧哗,里面似乎夹杂了什么“请郎君射箭”一类的欢喝声。
  莹月没听清楚,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得以一手巴着厢壁,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没等碰触,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