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现在不能不联系了。
因为石皇后提前给他透了信后,他心内焦急,却一直没想出把自己继续留下的办法,而他在进宫去给卫太妃请安时,皇帝走来坐了坐,闲谈两句后,忽然问他,来京里时候也不短了,可想父母吗?
这是一个不太含蓄的驱离的信号。
而他不能说不想——生身父母都不挂念,他还是个人吗?
——想,那就回去吧。
皇帝没有明确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笑了笑,但延平郡王被笑得全身都麻了,出宫时,手脚都是软的。
他没有想到皇帝撵他回封地的意志这么坚强。
石皇后第一次给他漏口风时,他想了个“旧伤复发”的辙,假是假了点,总是管用,而拖了个把月后,他以为风头过去了,却不料,皇帝根本没有忘记这件事。
延平郡王有点委屈了都。
他也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这么招皇帝烦?
皇帝这么大把年纪,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过继根本是定局了,不肯要他这个便宜儿子,难道还想韩王家的不成?
这些话,他本来都憋着,没有和惜月说,他还不信任惜月,不能和她说到这么深入的内心,但等他这天回去,看见不知内情的惜月在张罗着叫人收拾行装时,他爆发了,把惜月训斥了一顿。
惜月莫名其妙,新婚没有底气和郡王丈夫吵,但心里是憋着怒火——快走了也是他说的,她把事情提前一点安排起来,免得事到临头忙乱慌张,哪里错了?!
惜月比莹月在内务上精明强干,也很积极学习上手,把家事一步步都掌起来,但她不太通外面的事,领会不了延平郡王嘴上说要走,实则全身心想赖下来的真意。
这怪不得她,延平郡王在她跟前一贯是很体面的,一个体面人,怎么能干耍赖的事呢。
并且哪怕收买起满朝口舌替他争太子位,他作为当事人,是不能瞎跳的,放着自己亲生父母不要,削尖脑袋为荣华认便宜爹——这种事,可以干,不能说。
所以表面上延平郡王十分老实,从来不说这些,到皇帝跟前也只努力表一表忠心,这就难怪惜月不懂他了。
但要说完全都是延平郡王的错呢,也不对。
新婚小夫妻,延平郡王把温良的面具戴着,惜月也只展示着自己贤淑的一面,她也没有完全把自己敞开,延平郡王并没有那么了解她——惜月争强好胜,是能去鼓动莹月争伯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摆到她面前,她又怎会没有一争的念想?
她是很乐意去同心同德的,奈何她没把这部分野心表露出来,延平郡王因此有所保留,互相不到那么熟,意思就都有点弄拧了。
且说延平郡王训过她一顿后,出了气,转头就想办法联系薛鸿兴求助去了。
最大的助力,不能总干放着,该用的是得用。
自觉无端挨训的惜月一口气下不去。
打从嫁来,这是她头一次受延平郡王的气,她脸面上下不来。
延平郡王走了,她在府里也呆不下去了,生气了一会,就命人驾车往平江伯府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延平郡王怎样,那她这口气总得找地方抱怨抱怨。
莹月有点惊讶地迎接了她。
惜月坐下,茶都不喝一口,就开始诉说上了:“三妹妹,这个人好没道理,我要做错了什么,说我也不冤,莫名其妙的,要走也是他说的,还是皇后娘娘透的意思,皇后娘娘玉音出口,能说虚言吗?”
莹月见她情绪不对,连忙摇头。
惜月道:“可他刚才从宫里回来,见我在让人收拾东西,当时就把人都撵走了,我正吃一惊,他对着我就说,我倒殷勤得很,比别人还唯恐他不走——这算怎么个意思!”
话是不粗,可那刻薄之意太厉害了,怨不得惜月气得火辣辣地,直接跑到她这里来了。
莹月明白了,很有偏向地就哄她:“怎么这样说话呢,太不好了。”拿起扇子给她扇两下,有点疑惑地又问,“二姐姐,你们先可是为别的事拌过嘴?好好的,就这么说你了?”
“可不是好好的!”惜月怒道,“若有别的事,我也不这样纳闷了。当时我气懵了,忍着问了他两句,他总是阴阳怪气的,又说没认准了要走,不知我在着急什么,又说皇后娘娘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他又不曾告诉我!”
呃——
莹月倒是知道一点,石皇后说这话的意思是提醒,不是真的送客,延平郡王要么都不说,要么就说清楚了,他说话说半截,结果把惜月弄糊涂了。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二姐姐,你觉得郡王想走吗?”
“现在看,肯定是不想走了。”惜月余怒未消,但她心里也有了些数,回答道。
“今天生这气,应该就为这个。不知在宫里谁又和他说起这件事了。”惜月见事还是明白的,跟着道,“其实依我说,暂时走也罢了,皇上还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不必这样着急。”
莹月对此表示赞同:“二姐姐,你说得对。”
臣子们催一催还罢了,藩王非得赖在这里,给皇帝的感觉就不大好,跟非得把这么大儿子塞给他似的,又好像认准他就生不出来了。
延平郡王装得再沉得住气,但他在京里,这份用心其实就昭然若揭。
怎怪得皇帝看他烦呢。
“对了,他还问我,就这么着急走,不想念我生身父母吗?你说这是什么怪话,我要不是嫁给他,怎么会需要走。”
莹月也纳闷,觉得怪,陪着叹了口气。
姐妹俩说了一刻,惜月不敢出来久了,略抒胸臆之后,就匆忙又走了。
**
另一边,夕阳西下。
薛鸿兴踩着斜阳余晖归府。
一进门,就有下人来报:“侯爷,老家来人了。”
薛鸿兴舒展的表情顿时一变,脸色透出点黑来:“……哪个老家?人在哪里?”
下人奇怪,还有哪个老家?没敢问,嘴上回道:“就是蜀中的老家,来人求见侯爷,挺着急的,似乎有事求侯爷帮忙。”
薛鸿兴听见心情就差了一层,而等到他见到所谓的老家来人,听见他一开口报了家门,就不只是心情差的问题了,他差点炸了:“郡王?郡王让你来找我?!”
他以为是蜀王从蜀中派了人来,虽然他眼下不想跟那边瓜葛,但还可以敷衍一下,结果是延平郡王!
父子的差别可大了。
延平郡王眼下就在京里,他居然敢派人来找他,这要是落入谁的眼里,他到皇帝面前怎么说得清楚。
方伯爷就是个空头爵爷,手里什么权力也没有,所以他被告了,损失了功劳,但别的没有怎么样,皇帝没有把他当回事。
他可不一样。
延平郡王派来的矮小男子忙道:“侯爷别担心,属下十分小心,来说两句话就走,断然不会给侯爷招惹麻烦的。”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个天大麻烦了——
薛鸿兴把这句话硬忍着咽回去,他有意疏远延平郡王,但他不能和延平郡王翻脸,蜀王手里也捏着他的把柄,他承担不起翻脸的代价。
勉强放和缓了一点声音道:“郡王叫你找我何事?”
不等男子答话,他忍不住紧着就道,“你长话短说,不要耽搁。”
男子忙道:“属下知道。”
他确实不啰嗦,三两句就把延平郡王的意思说了一下——请薛鸿兴想个办法,能让延平郡王继续留京。
薛鸿兴:“……”
他一句粗口堵在喉间,真是费尽力气才没爆出。
怎么想的,这种事情找他帮忙!
别说他现在不想帮了,就是原来想帮,也不敢伸这个手啊!
“你回复郡王,这件事情,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薛鸿兴努力露出一点歉意的笑容来,“请郡王自己想一想别的主意。”
男子苦笑道:“若是有,属下也不冒险来见侯爷了。皇上的心意十分坚决,郡王恐怕无力扭转。”
薛鸿兴忍着不耐,道:“我知道郡王处境不利,若是有办法,我必然会帮郡王,可这事我是真的不便——请郡王稍安勿躁,实在不成,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没有别人比郡王的优势更大了,来日方长,不是吗?”
男子又求了两句,见薛鸿兴只是无奈地与他打着太极,他一个下人,也不能对薛鸿兴威逼什么,只好去了。
回王府将话都转给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起先非常失望,但一时没有多想什么,及到临睡前,他心烦意乱,把薛鸿兴的话翻来覆去又想了几遍,才渐渐觉出点味来了——薛鸿兴什么意思,话里话外,怎么好像有点赞同他离京?
什么叫他“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别人可以这么劝他,可薛鸿兴是投靠了他的,这话音,和从前不一样啊。
延平郡王越想,越嚼出了点别的味来。
第126章
延平郡王内心对薛鸿兴的忠诚度产生了疑问。
他一面觉得应该是不至于,薛鸿兴这时候背叛他,根本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可能是他怕事的心重一些,不敢在京里替他说话。
一面又忍不住去想那个“万一”,万一薛鸿兴真的有了二心——
那严重程度不下于他无法留京。
延平郡王是个谨慎的人,于星诚在扬州时将他一吓,他就不敢再拉扯韩王,诸如宝丰郡王当街调戏妇人的事,他更不会去干,现在对于自己的人手,他也持很小心谨慎的心态。
他想查一查薛鸿兴。
但有一个问题是,他的主要势力范围在蜀地,想在京里暗查薛鸿兴这样的大员,他很难办到。
他可以送信回去给蜀王,但如果薛鸿兴真的有问题,这一来一回路上耗的时间恐怕就够事态不可挽回。
延平郡王为此琢磨了两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办法。
信照送,但是他自己,也要做出一点努力。
他把努力的方向放在了吴太监身上。
这不奇怪,薛鸿兴那架十二扇大屏风岂止薛嘉言这个家里人听说了,有心人,都有数,延平郡王在京中势单力薄,但他也有一个优势,他能来往宫禁中,卫太妃与石皇后来往频密了,常能借着石皇后的名义召他,他想找机会挨近吴太监,自以为不难。
选择吴太监为切入点,延平郡王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首先吴太监与薛鸿兴是新近热乎上的,这个时间节点很值得玩味;其次,既是新近好上的,交情必定不牢靠,容易拆;最后,怎么拆,钱。
太监死要钱,天下所公认。
看吴太监置宅收礼那劲儿,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主。
延平郡王觉得他又不是要打听皇帝的动向,只是问一问薛鸿兴的,既不犯忌讳,应该也费不了多少事。
他就顺着这个方向努力去了。
巧了,吴太监正置了私宅。
大概是为了收礼方便,少落御史眼目,吴太监这个私宅置得不像一般太监那样为了来往方便离皇城近,而是隔了不少距离,挺远,也挺偏僻,倒是清静。
因此延平郡王悄悄使人去找他也不引人注目。
只是这个机会难等,吴太监大部分时间跟在皇帝身边,出宫去私宅的时候实在不多。
延平郡王请石皇后帮忙留意着,足等了七八天,终于等到了吴太监将要去私宅住一晚的消息。
延平郡王暗暗地忙使人去了——就是之前去找过薛鸿兴的那个。
他蛮有把握,结果连门都没能敲开。
吴宅守门的下人一看是个生人,理都没有理睬,直接说主人不见客,延平郡王的人不敢搞出太大动静,只得铩羽而归。
延平郡王没想到一个太监的门这么难进,悻悻地,本想算了,但停了两天,又不甘心起来,他寻不到别的门路,只有指望薛鸿兴,他这时候的想法,哪怕薛鸿兴真有了二心,能拿到他的这个把柄,以这个把柄去胁迫他帮助他留京也可以。
至于后续要怎么收场,那再说,估摸着那时候蜀王的协助也来了,满可以靠父亲挟制住薛鸿兴。
病急乱投医之下,延平郡王又盯上了吴太监。
他不知道的是,他第一次有小动作时尚没人留心到他,守门的下人早得了吩咐,拒绝与生人来往,凭是报的什么家门都不要理,但第二次,一下被两个人察觉了。
吴太监,以及方寒霄。
吴太监不去细说,他被人盯上,自有感觉,再各处一对,对出延平郡王居然派人找过他,就明白了,方寒霄则是绕了点弯子。
他通过薛嘉言无意的闲聊,察觉了薛鸿兴与延平郡王可能疏远之事,他不敢轻动去盯吴太监,但盯一盯延平郡王还是可以的。
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他的猜测作不作准,不料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延平郡王居然试图去靠近吴太监。
这就太有意思了。
他能这么确定这一点,因为延平郡王第二次没派别人,打听到吴太监到私宅后,亲自乔装偷摸着去了。
这也是吴太监的宅子偏僻,他才敢。
方寒霄眼看着他闪入了那扇看上去挺低调的漆门里,转到附近一家小书坊里耐心等着。
吴太监这宅子偏只是相对于皇城附近而言,人烟店铺没有那么稠密阔大,周围不跟官宅扎堆,实际上该有的一些铺子是不少的,方寒霄选了其中的书坊进,是有点受了莹月影响,进去了,他就像模像样地挑起书来,反正买回去总有人看。
另一边,延平郡王进吴太监私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大约一刻钟,够喝上一盏茶再聊上几句话。
看见延平郡王躲躲闪闪地出来后,方寒霄原打算再在书坊里呆上一会儿,他熟悉了延平郡王的脚程,不需要跟他那么急。
谁知就这片刻一呆,他打眼一瞥,发现一个人打门前过,悄悄地缀在了延平郡王身后。
这个人实在不起眼,傍晚时分,外面匆匆归家的行人不少,但这个人混在人群里,就是有一种有别于其他人的气质——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方寒霄这个正才跟踪了延平郡王一路的人一看,就觉出了同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