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溪畔茶
时间:2018-05-27 10:30:41

  都干的是不好见人的勾当。
  他瞬间将此人形貌记下,不着急出去,把挑好的两本书付了账,夹着,才慢慢走了出去。
  这个人可能走得很快,但延平郡王的行步在那摆着,他如真是暗随延平郡王,两个人都走不了多快。
  果然,不多一会儿,他发现了目标。
  不过延平郡王这个身份,不可能步行回府,吴太监的私宅偏,他的十王府可就挨在皇城边上。所以走过一条街后,延平郡王就上了自家特意命人停远些的马车。
  方寒霄看见跟着延平郡王的那人踯躅了一下,没有继续跟上,而是转回了头。
  方寒霄在两边权衡了一下,选择了跟着掉头——延平郡王应该就是回府去了,这么晚了,他不便再到哪里去。倒是这个跟踪者,他心中有猜测,但仍需确定一下他的来历。
  他没有白跟。
  如果说先前这个跟踪者还比较平凡无奇的话,他独自转回以后,步伐不觉就大了许多,行走间快而绝不笨重,穿梭于人群中,那股轻灵之意,掩饰不住的练家子的气息。
  方寒霄跟他都有点吃力,幸而他手里夹了书,倒多了点遮掩,他不敢跟到太近,远远地瞧见那人在前方巷子口一转,进去了,他就停住了。
  吴太监的私宅,就在那条巷子里。
  他没有跟进去,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延平郡王为什么要来寻吴太监,在那一刻钟里,又到底和吴太监谈了什么?
  观延平郡王出来时的神气,好像虽不很如意,但也没有多失态。
  吴太监何以要派人跟踪他。
  派的还是那么一个人——
  这个人所可以显露出的东西,比他跟踪延平郡王本身大多了。
  因为太监置私宅,不算什么,收点礼,也不算什么,但蓄养武士,是大忌中的大忌。
  作为皇帝贴身的家奴,跟随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比许多后妃都多,这么要紧的位置,却在私宅里养武人,皇帝知道,作何感想。
  再昏的君那一根敏感的神经都会被挑动。
  有一个微小的可能,那就是皇帝知道——但就不说五军三大营了,皇帝想养人干私活,现成的还有锦衣卫,放着锦衣卫都不用,允许太监另立一道门户?
  这私活得多私啊。
  方寒霄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是不大,吴太监之前常年在守皇陵,那么个冷灶,一年到头唯一有点人气的时候就是当地官员们逢时节前来祭拜,那也只能在外面,不是天子亲至,一般官员都是不能太靠近皇陵的。
  于是那个地方,常年就孤清得真是个坟墓。
  方寒霄一路想着,回到了平江伯府。
  他难得这么入神,进院子了,都没想起把书放下。
  莹月上前接他,拿了一下还没拿动,她脸面微红,就松了手:“不是给我买的?”
  她都习惯了,见到他带书回来就以为是送她的。
  方寒霄才回神松了手,笑着把书重递给她。
  时近晚饭时分,莹月暂时就没有管,先收着放到书案上,候到吃过饭后,才过去打开了看。
  丫头们收拾着杯盘出去了,方寒霄也走过去,忽见到书案上放着一本手工装订的书册,拿起翻开一看,发现是莹月写《余公案》时同期写的另一本,这一本完全忠于现实,因此不便拿出去,只能压箱底传家,连装订都是莹月自己费劲装的,可能搁至几代以后,此时风流尽去,不犯朝廷忌讳时,方可以面世。
  “怎么想起翻了这个出来?”
  他知道莹月这本成书以后,就收起来了,真压箱底。
  见问,莹月有点苦恼:“三山堂的先生又催我问有没有新书,福全有点说溜了嘴,说我之前还写过另一本,他不知道是什么,被先生问多了,就提了一嘴。”
  “这个肯定不能给他,不过福全回来说,我想起来,就翻出来看了看,好久没看了,之前晒书时也没想起晒它,我怕被虫蛀掉。”
  方寒霄把书页大略翻了翻,倒是没有,他耳朵听着莹月继续讲:“其实我觉得,这本才是真用心的,比拿出去卖的那本好,那本改了好多,我是拿它编着当练手的,头一回写,我总担心不好,练手完那本,后来回头又修这本,我就有数多了——”
  方寒霄手里的书掉在了书案上。
  他:……
  他从没有过这种手软的时候,可是这一刻,他脑中劈过闪电,照亮了一些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空寂的皇陵,
  吴宅的武人,
  延平郡王在扬州遇刺,
  方伯爷在京中被灭口,
  吴太监于凤阳受贿,到京中登高位,
  张太监接替吴太监前往皇陵,却不是发配,
  他,先韩王世子,连同劫后余生的徐二老爷在内,三道同样的伤口,
  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有新有旧,他始终串不成一条线,因为他缺乏一把最重要的钥匙——到底是为什么,他会和先韩王世子与延平郡王一样,卷入这场延续六年之久的阴谋里?
  在这一个不早不晚刚刚好的时刻,他可能终于找到了。
 
 
第127章 
  方寒霄的脸色变得苍白,目中乃至闪了一点惊惧的光,莹月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吓着了,把书丢下,小心伸手摸他脸:“你怎么了?”
  方寒霄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臂将她抱住。
  用力地。
  他身体半弯曲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脸埋到莹月的颈窝里去。
  他此前有过一点点预感,一直希望不要成真。可是这世上的事,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最不希望的那个可能,发生了。
  莹月如今不那么纤瘦了,他抱在怀里,刚刚好,她馨香的味道和柔软的感觉给了他很大的慰藉,他有妻室,有老祖父,还有小妹妹,一家子老弱,他不能乱。
  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一道刀光点过喉咙,最难的时候,他都逃过走出来了。
  他的亲人,是软肋也是盔甲,十五岁出走那一年,他众叛亲离,也独立熬了过来,如今,家人总是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那就没那么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他终于直起身松开了手。
  莹月很担心地打量着他。
  方寒霄暂时没有解释什么,要了水,洗浴过上床以后,才开始低声说起。
  淡青色的帐子放下来,窗外月光很亮,照得屋中地上都铺着银辉。
  莹月没听几句,就目瞪口呆:“吴、吴太监?!”
  她不至于被一个太监吓成这样,因为她已经联想到,说吴太监,实际上真正说的是谁——
  “我在扬州看见那个被千方百计沉尸并牵连你二叔差点被灭口的阉人尸体时,就有过一点怀疑。”方寒霄低道,“一般的尸体,便是有所残缺,死都死矣,真的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对方费了,这是掩饰,也是暴露。
  方寒霄当时没有往他怀疑的角度深想,一个是证据太少,其二,他也是有点不敢。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他隐在幕后搅动朝堂,意指储君,可他也不是不敬畏皇权。
  “你觉得出现在吴太监私宅里的武人是证据?”莹月混乱着,费劲地找了个点切入去问。
  她毕竟写过《余公案》,再不关心旁务,见识也与一般后宅妇人不同,可以与谈此类秘事。
  方寒霄道:“这是最后的一环。”
  他也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当下一点点倒推起来。
  这件事的最初开端,源于他六年前的遇匪,撇除掉感情因素,方伯爷买凶杀他不奇怪,找的凶手特别厉害在当时看也不奇怪,甚至杀完他以后就此销声匿迹都可以解释,最大的疑问是出现在了六年以后:为什么方伯爷二度试图寻找这伙人时,才开了个头,就被毫不留情地灭口。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不但不留情,其中更突兀的因素是狂妄,有什么事情,值得杀掉一位当朝伯爷来掩盖?从常理论,天子脚下发生这么恶性的案件,只会引得追查力度严苛加倍,这伙人更难藏匿。
  ——这件灭口案的手法,与徐二老爷在扬州时遭遇的其实高度相似,都是不惜一切掩盖什么,不惜一切灭口。
  这节暂且按下不提,随后先韩王世子在甘肃出事,他机缘巧合下印证了与先韩王世子相同的伤口,至此他发现事情远不是他原来想的那样简单,他振作起来,决意追查。
  开始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毫无头绪,直到隆昌侯夺了方伯爷的差事,他跟方老伯爷在任上跑过,里面许多手脚,他知道,他盯上隆昌侯,没多久发现了隆昌侯的银钱流向潞王,他决定将目标侧重向潞王。
  方老伯爷那时不信任他,他因此放弃祖荫,想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投靠了韩王,那么不管怎样,先将潞王打击下来不会有错。
  随后,他知道了方老伯爷病重,返京。
  他照顾方老伯爷,将错就错娶了莹月。
  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但从大局上没有很大变故,他零碎做了些事,直到去年下半年与于星诚下扬州,新的重大线索终于出现。
  这就要说到徐二老爷阴错阳差的卷入了,大概天衣无缝这种事,既是“天衣”,那么人间本是不存在的。
  那具绑着石头的阉人尸体,将他面前蒙昧的纱撕开了一条缝。
  他那时怀疑潞王,也怀疑蜀王,但因为无法解释这两王为什么向他下手,他觉得他们都有嫌疑,可嫌疑也都不大,于是只能止步于怀疑。
  吴太监这个人物,在这时出现。
  与两藩王府一样,他掌管的皇陵也是有内侍的,他本人就是,但是当时他没有留意他,任何人都没有留意到他。
  这里,需要提到一件已经为许多人所遗忘的案件,那就是离奇自杀留下遗书,背起了刺杀延平郡王的黑锅的那个盐枭,那案子以盐枭遗书为准早已结了,可是方寒霄从未忘记其中的葫芦提之处——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逼盐枭认这种锅?
  他此前太忽视吴太监了,从未把吴太监与延平郡王遇刺案联系到一起去,可实际上,两者恰恰有联系,联系就在这个盐枭。
  他当时已经将范围圈定在直隶地界的高官,但哪怕是高官,盐枭行走在刀口上,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民,可能随便一个高官去逼他,他就认下这种罪名吗,他至少得怀疑一下高官在他死后说话算不算话,是不是真的能不牵连他家人罢——只有原来就和他有联系的人,他才可以付出这种信任。
  莹月当时帮忙想过这个人选,此时想起,恍悟道:“我没有想到他。”
  方寒霄低声道:“我也没有。”
  南直隶地界有很大能量的高官,同时与盐枭有联系——就算他此前想到吴太监与盐枭间的联系,但吴太监也不符合第一个特征,一个守皇陵的冷灶太监,帮一帮应巡抚的师爷找门路捐个官还罢了,逼人甘心自杀还背锅这种关天大事,他看上去实在不具备这个能量。
  许多事,要结合新线索,再回头看,才可以看出问题来。
  如今的事实证明,他有。
  并且还远远不止于此。
  就是在这件事之后,吴太监被调回京城,他调回京城是因为蒋知府案,但他并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没有回去继续守皇陵,而是在京城留了下来,成为了皇帝的心腹。
  他甚至可以在私宅里养厉害的武人。
  每一件,都与他冷灶太监的地位不相匹配,都很违和,违和,就是疑点。
  说巧不算很巧,可确实也有那么点,他在凤阳的时候,徐二老爷被灭口——没完全成功,他到京城,方伯爷被灭口。
  吴太监宅子里的武人,不太可能是进京以后才养的,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呢?
  ——皇陵。
  吴太监此前漫长的履历,都在皇陵,他在那里做什么,都很方便,外人很难窥视。
  人手不会是凭空掉下来的,总得有个来历,平常也得有个衣食住行,并且方寒霄自己自幼习武,穷文富武,他估算得出要练到那些凶徒的能力得花多少钱砸出来——吴太监贩卖私盐,毫无处罚,此时再看这件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皇帝不可能定期拨笔银子给他干这种事,动了,就得落人眼目,吴太监需要自己想辙。
  这无数个碎片里,把吴太监镶入哪一个,都可以合缝,一个是巧合,不会个个都是巧合。
  他所有的行事都可以找到脉络,甚至于,包括方寒霄被卷入这起阴谋里。
  刺杀先韩王世子的那批凶徒,隐匿工夫实在太好,方老伯爷找不到他们,韩王也找不到他们,足证他们本身并不在江湖上行走,没有在外面留下过什么行迹。
  方寒霄重想这个疑问,不是为了夸奖他们真的多么厉害,而是这事实上表明了,他们不会有多么丰富的凶杀经验。
  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经验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本人六年前,还年少的时候,甚至看不穿浅薄的方伯爷夫妇,以致着了他们的道。
  莹月心中闪过巨大的惶恐,好像她的心脏漏了一个洞,而风穿堂而过,她的声音颤抖着:“你是听见我说了——练手?”
  怎么可能——
  这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这是活活一条人命!
  何况,无论佛家普世多么宣扬众生平等,在这个世道上,人命就是有贵贱,拿当时的平江伯世子方寒霄练手,将会招致多严重的后果!
  “不是他们主动找上我的,是二叔派人出去乱撞的,你忘了吗?”方寒霄轻轻地道,微凉的吐息拂在她的耳畔,“二叔当年派出去的那个小厮,做了这一件事后,立刻被二叔下手灭了口,他本身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吗?不是。”
  但是他能找到那么厉害的杀手,只能表示,他是瞎猫撞了死耗子。
  而对方顺水推了舟。
  “但是你的身份——”
  “是的,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份,也许他们还看不上我。”
  将要刺杀的是韩王世子,拿来先一步练手的,又怎能是简单人物?
  他也觉得荒唐,造成他人生巨大转折的,会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这令他有一点觉得自己都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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