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庭曜倏忽转过身来,正与她对面,神情明显愣了一愣,接着低声道了一句“抱歉”。他情急之下,竟忘了顾及徐锦瑟,难为她一路跟了上来。
晏庭曜伸出手,便要接过千年吉,不想徐锦瑟摇了摇头,“既已到了这儿,便让锦瑟亲手将这花儿送到王妃面前吧。世子,不介意吧?”
晏庭曜定定看了她片刻,略一点头,便转向唐秋正。
只一向果决的他此刻竟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最后也只说得一句,“劳烦您老了。”
唐秋正道一声“放心”,待侍女禀报后,当先掀了帘子进去。
徐锦瑟看了晏庭曜一眼,跟在他身后进入了帐篷。
晏庭曜只道请了唐大夫来为安代公主诊脉,路上巧遇晋安县主为魏氏寻大夫,便邀了她同来。
安代公主见他神色略有不对,只当他终于想了清楚,找个借口带心仪之人来见自己。便只一笑,道:“晋安县主来得正好,上次一别,我正惦念呢。怎么还捧了这么一盆花儿?可别累着了,快些放下吧。”
徐锦瑟下意识的看了晏庭曜一眼,见他神情明显紧绷起来,心中便是一紧,上前一步,将千年吉放在安代公主身畔的案上,道:“这花儿开得正好,我正想拿与母亲献宝,见着公主,便忍不住想请公主先观了。”
安代公主笑道:“这花儿确实……”
话音未落,安代公主蓦地呼吸一窒,闭上眼睛栽倒下去,被早有准备的晏庭曜接个正着。
晏庭曜就这般抱着安代公主,一向沉稳的手竟隐隐发抖。
这副模样令徐锦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安代公主这般反应,与安嘉公主几乎一模一样。这便是说,无论是谁下的手,她的身边,定是有人欲置她于死地!
方才她坚持要自己将千年吉送进来,怕的便是这般结果。晏庭曜与安代公主感情极佳,叫他亲手将这可能令安代公主昏迷的千年吉送到她身边,这对他该是多大的折磨!这差事,倒不如让她这个外人来做,也免了他自我折磨一遭。
徐锦瑟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在她心中,他与前世那权倾朝野的安乐侯早已不同,前者只是臆想中的一个符号,现在的晏庭曜,却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世子,还请将王妃扶到榻上,老夫要为她施针。”唐秋正的话叫晏庭曜猛地抬头,有一个瞬间,他恶狠狠地盯住唐秋正,那阴鸷凶狠的模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但不过瞬间,他闭了闭眼,再次张眼时,又恢复到了平日模样。徐锦瑟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将安代公主扶至榻上,退至一边,给唐秋正让出地方。
他的脸转向一旁,徐锦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凝重的、愤怒到几乎狂暴、却又满含悲伤与不敢置信的情绪。
这几乎是她所能料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了——晏庭曜定是已经猜到了下手之人的身份,且这人与他的关系,定然十分亲密!
只她还未及深思,唐秋正已收了手,低叹道:“好了。”
“世子放心,公主身上所中之毒尚浅,待老夫开几帖药来,定会无恙。”
晏庭曜拱手为谢,不发一语的走至榻边,看着尚未醒来的安代公主。
须臾,开口道:“母亲她中毒……是有多久了?”
“依老夫来看,绝不超过三月。”唐秋正道:“王妃中毒尚浅,还未醒转乃是因为她所中之毒比安嘉公主浅上许多,与千年吉的冲突便轻了许多。现下王妃已无大碍,待她醒转之时,状况也会比公主好些。”
晏庭曜朝他点了点头,伸出手来,似乎想碰一碰安代公主。可在碰到她的皮肤前却突然手握成拳,蓦地收回手来,转头便走!
徐锦瑟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她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也不知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竟能叫他露出这般模样,可她此刻、心中满满的只有一个想法——不能放他一个人!
晏庭曜常年习武,全力奔驰之下,速度哪里是徐锦瑟一个闺阁女子能够追上的。好在这营地中人来人往,徐锦瑟连问带猜,竟真的在营地附近的林子中看到了他的身影!
徐锦瑟心中一喜,正要上前,便听到一阵可怕的闷吼!那嘶哑沉闷的吼声,仿佛将万般痛苦憋在喉中,却无处宣泄,将整个身体撑得快要爆开!
晏庭曜倏地出拳,一拳、一拳狠狠击打在树干上!粗壮的树干在击打下不住震颤,一道道印记留在树干上,逐渐透出了血色。
徐锦瑟倒抽口气,情节之下竟是想也不想的奔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一下正逢晏庭曜一拳击出,徐锦瑟整个人都被那狂猛的力道带得跌扑出去,眼见着便要撞上树干!
晏庭曜瞳孔猛的缩紧!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拉住徐锦瑟胳膊,用力将她拽了回来!
这一下用尽了全力,徐锦瑟被拉回后冲势未止,竟是直直撞上了他的胸膛!
那瞬间的碰撞,带出的是与自己身躯截然不同的触感,两人均是愣了一愣。晏庭曜倏地放开了她。
看着她踉跄几步,方才站稳,简直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伸手去扶。
“世子,你……无事吧……”刚一站稳,徐锦瑟立即开口问道。
晏庭曜双目瞬间黯了下来。徐锦瑟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便听他冷笑一声,“我自然无事,有事的……该是对我母亲下手之人才对!”
第194章 难料
徐锦瑟心中登时便咯噔一下,可此刻她不得不问,也不能不问,于是只得开口道:“世子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是谁?”晏庭曜怔怔重复一遍,突兀地笑出声来,“哈哈哈,是谁!这么大胆、哈哈哈哈、是谁!”
这状若癫狂的模样本该吓人,徐锦瑟却觉心中一阵酸楚,只看着他不语。
晏庭曜视线一闪,避开她的目光。只刚刚发现的、几乎要颠覆他一生的真相,胸中翻涌着的暴烈情绪,还有那种无法遏止、几乎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令他几近口不择言的道:“哈!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吗!”
“我告诉你,是……”
那个瞬间,徐锦瑟震惊地瞪大眼睛,整个世界的声音好像都被那个名字掩盖了!
是……他!竟然是他!
一瞬间,上一世,她脑中“嗡”地一声,前世那些曾听人道过的、安乐侯晏庭曜的可怕传言不断浮现出来!
“安乐侯啊,那可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可怕人物!”
“你说安乐侯?那杀母囚父、罔顾人伦、大逆不道的家伙?”布庄中,伙计的窃窃私语……
“哈哈,安乐侯?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罢了!”
“杀害继母、软禁生父,安乐侯所行,简直猪狗不如!”
“兄台慎言!小心惹祸上身……安乐侯直如陛下喉舌耳目,叫他知道了,咱们可都落不了好!”茶馆里,落魄书生的意气之言……
“万万使不得!别说他身上的异族血脉,单说他那名声,若将小姐嫁与他,可是一族都抬不起头来!”
“呵,晏庭曜,那算个什么东西,也想娶我刘家女儿?做梦!”后宅中,妇人间的交头接耳……
“晏庭曜?嘘,别提那个名字,吓煞人了……”
惊惶、恐惧、轻蔑……饱含着各种各样情绪的话语从无数个不同面貌的人口中吐出,仿佛无数幅扭曲的画卷,最后交织在一起,扭曲成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所有的一切交汇在一起,犹如飓风一般、落在了晏庭曜身上!
冷静从容的恭王世子,到暴虐嗜杀的安乐侯,这一切的一切,均被那一个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那个名字便是——晏、斐、泷!
如果对安代公主下毒的、叫安代公主早逝的人,便是恭王晏斐泷,那晏庭曜他所处的、该是何种可怕的境地!
杀母仇人、竟是生父,这般境遇之下,还有何人、能够维持初心?那被世人评价凶狠毒辣的安乐侯心中,究竟有多少仇恨苦楚、才会变成了那般模样?
徐锦瑟忍不住揪住胸前的衣襟,心中仿若掀起惊涛骇浪!
而此时,晏庭曜的痛苦也如锥心之痛一般,赤衤果衤果的、摊开在她面前!
“是他!竟然是他!居然是他!”那一声声、一句句,直如泣血一般,简直要将徐锦瑟的心都绞碎了!
她再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这个痛苦的男人!
晏庭曜猛然瞪大了眼睛!
自听唐秋正说出那“三月”之期时,他便彷如陷入了一场噩梦!浑浑噩噩的看着唐秋正施针、看着他的口一开一阖,却完全不知他说了什么。只是恍惚间意识到,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
然后他再也无法忍耐的,从那个帐篷中冲了出去!
愤怒、震惊、怨恨……他以为他会被这些扭曲的情绪充斥,可真当他的猜想被证实时,他的脑中甚至是一片空白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脑中只来来回回、徘徊着母亲中毒之事,徘徊着那一盒、被父王亲手送上的糖糕!
人都道恭王对安代公主一见倾心,不惜放弃亲王世子之位,都要求娶公主。可他自小便觉得,父王对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淡。不是严父苛责、不是望子成才,而是、而是……
很多时候,他觉得父王看他的目光,像是希望他不存在一般。
这般可怕的猜测,他从未对母亲提及,母亲所虑他们父子并不亲近,也并不是因为父王不擅做父亲那么简单!
迎娶异族公主,失去亲王爵位,生下如自己这般、被人视为异类的儿子,他不知当年父王对母亲是不是一见钟情、真心求娶,可如今、如今……
想起听母亲提起,这三月以来,父王从外带回的糕点的贴心时他心中的异常,想起母亲捻着糖糕放进口中时嘴角的微笑,更想起因着母亲是身份特殊的和亲公主、平日饮食都有专人负责试毒……
而三月以来,未经查验、便能入得母亲口中的,便只有那些糕点、那些——由他父王亲手交到母亲手中的糕点!
他的父王、亲手、对他的母亲下毒……
到了最后,他的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来来回回、占据了所有!甚至连情绪都变得一片空白!
世界仿佛被一个奇怪的隔膜笼罩,将他与其他一切分割开来!他曾经的一生都被这真相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回原先的模样!
他以为自己会这般破碎下去、就这般变成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怪物——直到、直到他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接纳,直到他听到一声轻叹在耳畔响起,直到徐锦瑟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会过去的,一切都……”
那个瞬间,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自迷失的边缘,骤然拉了回来!
他在忍不住回抱住她,像是抱着最珍贵的宝藏一般,将自己深深地、彻底的,埋入她的怀中……
第195章 情
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相拥着的两个人,都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晏庭曜的脑中依旧一片空白,心中沸腾着的情绪却逐渐平静了下来。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未来如何,取决于他如何去做。而那一条通往未来的路,已模模糊糊呈现在了眼前。
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一样。
唯一确定的是,未来的那条路上,他不想失去这个温暖的怀抱,不想失去眼前……这个人。
感受到他情绪渐渐平复,徐锦瑟轻轻呼出口气。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真相便是这样,上一世的晏庭曜,在安代公主去世后,发现这真相时,该是如何的……
被至亲之人欺骗、背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般的痛苦,与前世的她,何其相似!
恭王、裴氏、徐锦华、云姨娘……这些背弃了他们的人,用卑劣的诡计、想要将他们拉入永生不得安宁的地狱,晏庭曜的感觉,她感同身受。
也正因如此,她觉得自己与这个人的心,距离无比贴近,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羁绊,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便在此刻,晏庭曜突然伸出了手,抓住她的胳膊,用沙哑的声音道:“你……可愿与我成亲?”
什么?徐锦瑟猛地一惊,他说……什么?
晏庭曜没有放开她,只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说道:“与我成亲吧。”
砰砰!砰砰——
心脏突然撞击着胸膛,声音大得叫她觉着,已经透过两人相贴之处传入了他的耳中。
徐锦瑟垂下头,这个姿势,她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她突然发觉,两人的姿势竟是如此的……
两抹红晕飞上脸颊,迟来的羞涩从心中涌出,叫她不知该不该推开怀中的男子。
可他又用那种声音说道:“你……要不……与我成亲吧。”
“怎、怎、这……”徐锦瑟近乎慌乱的道。重生以来,头一次如此不知所措。
晏庭曜从她怀中抬起头来,那一对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透出无比的坚定,“嫁给我,二皇子对你的威胁自然可解,安国公府也再不能觊觎你的亲事。”
“只是……为了这个?”有些僵硬的勾起嘴角,徐锦瑟也说不上心中的失落是从何而来。
晏庭曜深深看入她的眼中。今日发现的事情,简直颠覆了他过去的一切。
如果今天没有徐锦瑟,他不敢想象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说第一次开口的询问,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冲动,那么第二次、第三次的重复,便叫他越来越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愿意放开她、不愿意失去她!
那么,将她娶回家中,将她彻彻底底的、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中,不是最好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