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行进在透明的土地里,就像游动在深海之中,老鼠、蛇和虫子就是海里的游鱼。他们游过街衢,游过宫墙之下,经过假山,经过鱼池,经过一座座宫殿屋宇。华服宫人们挑着灯盏走在地表上方,就好像夜空中有许多个游动的月亮。
谢子文攥着《太平通天图》,上面标出了皇宫旮旯犄角里所有的陷阱、结界、镇邪物。他牵牢东张西望的白水部,谨慎地绕开所有可疑的地方。
“官家在哪?崇政殿,还是福宁殿?”谢子文一路向中心地带游去。
正说着,突然有几个宫人惊叫着从他们头顶跑过,连宫灯都跌落在地踩扁了。
“怎么了?”两人面面相觑。
正疑惑间,四个手握□□长刀的亲从官就追着他们从头顶冲了过去。
此刻,一名宫女慌慌张张跑进了福宁殿,满脸泪痕地叫道:“官家,娘子!反贼杀人了!反贼往这里来了!”
皇帝赵祯听得远处宿卫惨叫、宫女哭喊,心下惊惶,叫道:“快,快扶我出宫避险!”
“不可!”张美人止住他,“官家,反贼在外,此刻闭门坚守才是!”说着,她一迭声地呼喊宫女去通知守卫护驾,又差几个宫女多提水来。有不少宫殿的宦官都聚集到福宁殿来了,张美人便吩咐他们把守各路口、房舍,将他们每人的头发都剪下一缕,说平贼后行赏将以此为证。
那四名亲从官已经来到福宁殿外,举刀砍向值班的宿卫兵。鲜血飞溅,一时乱成一片,宫女皆惊慌逃散。大门紧闭,他们便开始火烧宫帘。
“啊——”里面的宫女们见到窗外卷起火光,吓得魂飞魄散。张美人一面劝慰赵祯,一面吩咐:“不要乱,救火!别让火烧进来!”
门上也着了火。长刀砍在门上,咄咄作响。
赵祯忙拉张美人道:“美人,快走吧。”就在此时,门被踹开了。赵祯一把搂住张美人藏身屏风后。几个宿卫忙举枪拦住门口,宫女和内侍们战战兢兢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香炉、铜箸之类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这四人武艺高强,将宿卫逼得节节后退。其中一人扯过一个小宫女,勒住脖子,恶声恶气道:“官家在哪?”
小宫女吓得呜呜哭道:“奴,奴家不知道……”
“不说我杀了你!”
小宫女尖叫一声,臂膀上被刀砍得血流如注。
白水部和谢子文来到福宁殿外,正见到这一幕。白水部大怒,正要上去,谢子文一把拉住他:“这么多人,你如何能露脸,小心被当刺客砍了!”说着,他觑着机会,伸出手去,一把将那他砍人者的腿拖入地下。那人惊得大叫一声:“有鬼!”
这一叫,其他三人都向他看来。就缓得这么一缓,宿卫一□□入一人胸口。那人嚎叫着退后。殿外又赶来了三五宿卫,与他们战成一团。趁众人都无暇旁顾,谢子文拖了那个晕倒在地的小宫女下来,白水部极快地给她清创缝合,还好骨头没事。
“官家,快到后殿去避避。”屏风后,张美人轻声说着,扶着赵祯往后走。
白水部忙对谢子文道:“快跟着他们。”
谢子文将小宫女打横抱起,跟在他后面,去盯着皇帝和张美人。
刚经过两道宫帘,进入后殿,迎面却走来了一个道人。他穿着光鲜的油紫道袍,头戴五斗冠,有一张初过三旬的脸,黑色鬓发边缘却有些微霜色。
张美人不大认得,惊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赵祯也惊疑不定:“薛蓬莱?!”
白水部、谢子文更是吃惊不小:“薛蓬莱!”
薛蓬莱微笑躬身:“微臣救驾来迟。”说着一抬手,青黄两张符纸便迅疾无比地向他们飞去。青纸一贴上张美人胸口,她便晕了过去。赵祯张手将她抱住,胸口立即贴上了一张黄符,登时浑身如被绳索捆住,动弹不得。
薛蓬莱身周,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六个稻草人,根根稻草都闪烁着微弱亮光。每个稻草人的头、胸、腹、双手、双足上都点着一盏小小的磷灯,再加上他,共同呈现出北斗七星的形状。他就站在连接勺子和勺柄的天权方位,双手结印,念咒不断。
谢子文观察着上面的情况:“他在作什么法?”
薛蓬莱胸口忽地喷出一道青绿光芒,连续贯穿了所有的稻草人,最后没入赵祯的胸口。赵祯的胸口出现了一线金光,然后越来越多的金光不断被拉扯出来,穿过稻草人,没入薛蓬莱的胸口。他年轻的脸上肌肉抖动,似乎痛苦至极。
“管他作甚,必须阻止!”白水部手上亮起一团红光,凌空跃起,拍向薛蓬莱。
谢子文也便抱着小宫女一跃而出,从他背后刺出铁簪。
那金光陡然与红光相接,整个福宁殿都似震了一震。薛蓬莱胸口的光芒被斩断了,他眼睁睁看着这束光芒贯穿了赵祯、薛蓬莱、谢子文和小宫女。
一片空白中,白水部听到了震耳的笑声。似乎极得意,又似乎极悲凉,充满了极度的狂喜,海啸般冲刷着种种生灵。
闪烁着微光的地底生物唰地逃向远方,宛如数阵流星之雨。
他手足俱僵,眼前光斑狂闪,可骨骼却尖锐地疼痛起来,皮肉火烧火燎,像水面上的油在沸腾。他努力看向谢子文。可眼睛撑开一线,他看到谢子文的面目也似蜡油般即将融化。
可下一瞬……他看到地上靠柱坐着一个小宫女。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身上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可他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穿的是赵祯的衣袍。
白水部一转头,看到原来站着赵祯皇帝的地方躺着一个自己,而原来小宫女呆的地方,却躺着一个谢子文!
怎么回事?!
薛蓬莱向他们走来,眸中像燃烧着两团阴火,嘶嘶地说:“你又坏我大事……”
白水部见他神情可怖至极,禁不住后退一步。这时,他身后的云母屏风突然被一物撞倒,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喵神农落在地上,双眼冒着绿光。
“喵神农,你可算来了!”白水部激动地说。
宿卫们正在殿前围住那几个叛乱的亲从官,乱刀砍死。这时听到异响,一半人手便弃了最后一人,赶往后殿:“官家!美人!怎么了?”
喵神农弓身龇牙道:“薛蓬莱!”
“算你们走运。”薛蓬莱冷笑一声,跃入后殿一面铜镜。
白水部追上,却只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形影。
赵祯。
他的形貌衣衫正是当今天子。
镜子瞬间遍布裂纹。
“官家!”宿卫喊声已近。
“还不快把人藏起来!”喵神农出声催促道。
白水部不及思索,忙将地上的“白水部”和“谢子文”抱到帐幔后藏起。抱起小宫女的时候,她悠悠醒转,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官家!”宿卫们来了,正看到他们的陛下抱起小宫女,而张美人还躺在地上。
这场面,简直……
白水部转过身,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好容易才找着了舌头,蹦出一句话:“她晕过去了。”
宿卫们:“……”那官家您最宠爱的张美人也晕在地上啊!
小宫女用力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官家。”
白水部连忙放下她。
跑在前头的宫人看到小宫女鲜血淋漓的衣袖,惊道:“小玉儿,你受伤了吗?”
小宫女眯了眯眼睛,生涩地开口:“是,劳烦姐姐送金疮药来。”
白水部吐出口浊气,好歹镇定了下来,把张美人抱起放到了榻上。宿卫们的眼光这才正常了一点。
“我等职责有失,让官家受惊了。”宫人们赶上前来,搀扶住他和小宫女。
白水部悄悄觑了眼帐幔,见无人注意,不由松了口气,道:“无需惊怪,都退出去防着刺客罢。”
此时外头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个轻功实在卓绝,拼死撞翻人逃了出去,没入黑暗中,一干人都追了出去。福宁殿终于宁静了下来。
很快太医就来了,给他和张美人都请了脉,道是平安无事,吃些汤药清心压惊即可。太医又撕开玉儿的衣袖,却见她臂上根本没有伤口,真不知血从何来,只得拿金疮药和补血丹敷衍。
宫人们收拾清扫了殿内,欲搀走小玉儿,留他与张美人就寝。
白水部哪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忙借口让张美人休养,命人将她用小辇送回去,却留了小玉儿:“玉儿留下,陪我说两句话定定神。我这心到现在还扑通扑通乱跳呢。”
众人陆续退去。
两人睁大眼睛看着彼此。喵神农抬手看着他们。
白水部看看小宫女,又看看帐幔后的谢子文,不能确定。
小宫女看看眼前的赵祯皇帝,又看看帐幔后的白水部,也不能确定。
等帘子放下,殿门关上,小宫女就走过去,将“谢子文”身上的铁簪子和小乌龟拿了回来,哭丧了脸,试探着叫了一声:“水货……”
这一惊非同小可。白水部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还真是……”
“完蛋了我——”
“怎么办啊——”
两人齐口同声怨道:“这什么破法术!”
喵神农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偷天换日、易容改貌的‘换形*’了。”
“那……”白水部楞怔怔地看了眼帐幔后的‘白水部’,“那他是官家?!”
“是啊,我迟来一步。”喵神农懊恼道,“你和这小皇帝换了,小土地也和这小玉儿换了。这种法术只能变换人的外貌衣裳,里子没变,所以小玉儿的臂伤并没有换到小土地身上。”
白水部看着小宫女那翠生生的衫子、嫩生生的脸,乌帽上堆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四时花朵,还有花瓣一样红艳艳的嘴唇,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可一看自己,麻烦要把谢子文还大得多呢!怎么办,总不能这就成皇帝了?赵祯变成他白水部了,怎么办?
他郁闷地把“自己”搬到龙榻上,试着往“自己”身上压,掐官家和自己的脖子,还脑袋对脑袋猛撞了好几下,却毫无效果。
“快下来吧,这么折腾哪有用。”小宫女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
“到底怎样才能换回来?子文,喵神农,快想想办法,我变不去了!”
“要能马上变回去,我不会先变吗?”谢子文怒道,“变成这个样子,让妖怪们看到,我以后怎么在东京地面横着走?”
白水部表示这样的美貌少女,横着走未免不雅,谢子文跳起给他个爆栗:“让你看笑话!等你的张美人要来和你困觉,看你怎么办!”
两人无奈地脸对脸看了会。
白水部问道:“真没有办法?”
喵神农说:“这又非我所长!”
“这种法术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谢子文没好气地说,“要是昀羲在就好了,她可以查阅嫏嬛指环。”
一提李昀羲,气氛就冷了下来。
半晌,白水部道:“还是先把此间情形告诉胭脂和凤清仪吧。”他打开境界,将真正的赵祯和小宫女暂时收入了自己的心念五蕴之中。
纸鹤飞去了抱琴楼。宫里的小型叛乱并不让人意外,但白水部变成了皇帝,谢子文变成了小宫女,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哭笑不得。
胭脂复信说会尽快想办法让他们换回来,让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第113章 皇宫
天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细盐、柳絮、梅瓣、薄绡,将黑夜中东京城妆点成一个银白世界。御街上的杨柳悬垂着缕缕银条,檐头滴水也渐渐结成了冰凌。城中处处传来了梅花香气。
天色未明,雪意甚暴。谢子文独自踏雪,来到福宁殿外一小片梅林之中。
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雾气般的影子,渐渐变得明显。
白麓荒神。
小宫女收了伞,任凭雪花飘落在她发上、睫上。“你来了。”
白麓荒神道:“因为你想见我。”
谢子文转过身来,打量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白麓荒神微微一笑:“不打算谢我么?”
谢子文沉默地一揖到地,然后站直望着他,眸中清光泠泠。
“不用客气。”白麓荒神说,“当年路过毒龙潭,不过是顺手救的你。我可不像你们那个胭脂有捡娃娃养的习惯,这事儿太麻烦,我就丢给赤血山的土地了。”
谢子文又是一揖:“赤血山阿爷问荒神好。”
白麓荒神颔首,又道:“你找我,不会是想求情,让我把李昀羲放走吧?”
谢子文盯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你凭什么以为,”白麓荒神笑,“我会答应呢?”
“因为你已经永远地迟到了。而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谢子文看着他道,“我知道,荒神一直觉得,她是你一手雕琢的奇珍,应该归你所有。可在那之前,是白铁珊让她离开了懵懂蒙昧,教她诗经楚辞,讲述圣贤的道理,带她见证人间的悲欢离合。”
白麓荒神沉默地倾听着。
“他最初遇见的那条鱼儿,并不足以引起你的兴趣。是他在她身上留下了善良和勇气的烙印,是他让一条天真无虑的鱼儿变成了一个会悲会喜的女孩。”谢子文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而且,他们都是很死心眼的人,不像荒神你,一颗心变幻莫测。”
白麓荒神的面容平静无波:“你是说,我永远地输了?”
“荒神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不是吗?”谢子文道,“那是否还有尝试下去的必要?”谢子文慢慢走近他,低声问:“你是否有必要,这样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