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麓荒神眸光电转,熠熠然竟有些可怖。“白铁珊弱得像只蚂蚁,如何能保护她,如何配得上她!”
谢子文唇角浮现一丝冷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算你身上还有半个世界的力量,也无法左右人心。聪明如李昀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不需要你教给她。”
白麓荒神沉默了一会,呵呵笑了。“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身为神明,有吞天啸海之能,就有任性的权利。他人的不如意,又与我何干!”
“你考虑一下吧。”谢子文笑容明媚,“让李昀羲回来。我可以留下。”
白麓荒神看着眼前双眸明湛的小宫女,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道:“现在还不行。这条小鱼儿,我还舍不得她。”
谢子文哼了一声:“等你想通了,怕是已经过了三五百年。”
白麓荒神笑:“于我不过转瞬。”
“那预祝荒神早日豁然开朗,永脱苦海。”谢子文道。
白麓荒神折下一枝沾染了白雪的红梅,微笑着递给他:“其实,看到当年无心插柳救下的娃娃,如今这般伶牙俐齿地对付我,还真有点欣慰。”
“看到我的救命恩人作茧自缚,我倒是高兴不起来。”谢子文接过红梅,红花衬得小玉儿的容颜越发娇嫩明艳。他还是笑了一笑,“多谢。”
“虽然白铁珊没什么用,但事到如今,我还真羡慕他……”白麓荒神的身影如云烟散去,“昀羲与他生死相许,你也为他性命可抛……”
白铁珊醒来时,青春美丽的宫女们进了金盆,为他更衣拭面,又在银鸭香炉里添了新香。窗边有人打起帘子来,轻呼:“官家,下雪了!”他快步走到廊下,惊叹地望着混沌天光中晶莹洁白的世界。宫中的梅花都已凌霜怒放,窗前横过一枝白梅,梅香混着清冽的雪气,色淡情幽,透人肺腑。
离殿十余步外,他看到谢子文弄来了许多酒浸樱桃和腌桃片,厚厚地堆上乌梅膏、玫瑰酱、官桂末和甘蔗浆,盛在琉璃碗中放入雪地,眼巴巴地等新雪一层层覆在上面。
“小玉儿。”他笑着招呼道,“做了冰碗,也不请我品尝吗?”
谢子文舔着一碗冰冻甜品进来,与他在廊下并肩而立。
白水部的脸就拉了下来:“存心不给我吃啊?冻死你。”
谢子文嘻嘻直笑。
白水部望着雪景吟咏道:“金盆初晓洗纤纤,银鸭香焦特地添。出户忽看春雪下,六宫齐卷水晶帘。幼年读过这首宫词,恰是眼前场景。”
谢子文笑道:“我却记得另一首。”他轻叩白玉阑干,曼声唱道:“叹心事宛曲,应怎的、忘江湖。看过尽千帆,云深彼岸,雾浸罗浮。故人总隔流水,赋深怀,何处寄鱼书?枝上幽思渐满,愿教鸣籁吹芜……”小玉儿的嗓音清丽稚嫩,他唱来低徊宛转,真个含香吐韵,字字梅花。
唱罢,谢子文道:“我记得你这阙《木兰花慢》,写相思之情。”
白水部一窘:“这是我当初作来玩的。”
“我相信昀羲很快会回来的。”谢子文用小宫女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别难过。”
白水部笑着抹掉了眼底涌起的酸泪:“好。”
他们站了没多久,宫人就过来轻声催促了:“官家,上朝了。”
白水部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朕受了叛贼惊吓,病了。”
宫人忙说:“那奴请太医来。”小黄门也领命去通报皇帝称病不朝的消息。
谢子文道:“你准备一直这样称病不朝么?”
白水部愁眉:“那有什么办法?”
谢子文噗哧一笑:“你这家伙,就那么忠君吗?那时如果薛蓬莱如愿变成了赵祯,他就会把变成自己的皇帝处死——你侍奉的君主可就成了薛蓬莱了。”
白水部笑着摇摇头:“我曾经是把皇帝看得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可后来,随着我游历人间,增广见闻,体会了民生疾苦,我就开始觉得,我的想法实际上不是为了君,而是为了民。”
“既然这么一心为国为民吗,就从没有过那么一丁点儿当皇帝造福天下的幻想?现在,变成皇帝的可是你。”
“天底下,偷偷在心里骂皇帝的天真读书人多了,很多人都觉得如果自己当了皇帝,肯定比尧舜禹汤还厉害,能治理出一个清平盛世,让天下再也没有饥寒痛苦。可是……”他哈哈笑了,“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当今圣上,已经做得不错了。天底下没有人能做到完全随心所欲,哪怕是君王,哪怕是神仙。”
谢子文斜眼看他:“但你称病这事儿也不能长久吧。一日两日,政事就会堆积。一些紧急事务不能及时得到“圣裁”,还不知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赵祯本来身子就弱,称病久了,大臣们会疑窦丛生,局面就会乱了。要知道,赵祯还没有一个亲儿子能养下来呢。”
“那么……”白水部抬起头来,“我就和官家谈谈吧,看能不能暂代他处理政事。”
谢子文略有点儿吃惊:“你以后不准备留朝做官了?”
“是啊。”白水部道,“为国为民之道,有很多路子可以践行。官员做一些事情是比较方便,但没有权柄,也不是不行。”见谢子文欲言又止,他笑道:“我当然可以给他一张瞌睡符,让他一觉睡到事情结束。但直道而行,说明情况,与他相商,也未尝不可。就算事后他觉得不满要找我算账,到时候我飘然远引,他还追得上我不成?”
谢子文哈哈笑了。
白水部在自己的心念五蕴中幻出身影时,赵祯已经在水晶龙宫中等候了。
“白卿。”赵祯起身唤道,“你是神仙,还是妖怪?倒把朕瞒得好苦。”
“官家恕罪。”白水部拱手道,“妖道薛蓬莱闯宫,想用邪术换得官家容貌,取而代之。阴差阳错,倒将我二人换了。”
赵祯沉吟片刻,道:“那白卿是如何打算的?”
“臣已经在尽快查找换回容貌的法子了,在此之前,恐怕要委屈官家在此休憩。毕竟白水部一个外臣,吃住在内宫说不过去。”白水部道,“这段时间,为了不误大事,乞请官家授权于我,代行君意。”
果然赵祯脸上浮起了疑色:“白卿是要取而代之了?”
白水部笑了笑,将李公仲、薛蓬莱之事择要说了。细细一篇话下来,赵祯的脸色好了一些,但还是半信半疑。
白水部道:“官家心存疑虑,臣早就预料到了。其实,官家如今在我心念五蕴之中,你的记忆和意念,我都能感受得到。如果真想利用官家的治国经验取而代之,我大可不必来与官家说这番话。”
赵祯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微红着脸作揖道:“白卿霁月光风,是我唐突了。”
白水部回礼道:“不敢。待归政之后,臣自请离开朝堂,必对这段经历守口如瓶。希望官家念在君臣之情,放臣一马。”
赵祯忙说:“白卿言重了!你若离开朝堂,我要治水,可上哪寻这样的能臣呢?你且安心,来日论功行赏,朕心中有数。”
白水部拱手致谢,身影消失。
第114章 鬼门
接下来暂时没有大事发生。白水部代赵祯处理政务,还算得心应手。胭脂那边也说已经查到了让他和谢子文换回身份的法子,不过还缺些要紧的材料。可张美人那边,还有其他妃嫔,他就难以招架了。喵神农便舔了舔身上的毛,舔出一个毛团来,嚼成若干瞌睡虫,放飞出去,让她们这阵子都恹恹欲睡,不会来打扰皇帝。
夜,明月当空,星光灿烂。月光透过水晶帘,照得一地斑驳。
小宫女谢子文正倚在柱子前嗑榛子,足尖挑着一只铜钱大的小龟,嘴角挂着玫瑰糕的碎屑。青砖地上,榛子壳丢了一地,也像是一片繁星密布的天空。
几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天际。
一粒没嗑过的榛子绊了一下,从他指尖落下,混在一地的榛子壳中,分辨不出了。
懒洋洋的笑容凝固在他脸上。
那宿命的流星啊。
一百年不来,二百年不来,他以为它再也不会来了的时候,它却终于出现了。
谢子文伸出手去,似乎要触摸遥远的天空,但他玉白的手还是落向了面前的果盘,抓过两个最好吃的莲花饼餤,送到嘴边,享受地舔掉上面的枣泥和蜜饯。
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拿起一小杯甜蔗汁。
“在夜观星象?”白水部抿了一小口。
“不,”谢子文微笑着说,“在对星许愿。”
“什么愿望?”
“若照我的愿望,一定是买下铁屑楼,请一堆好易牙,天天吃好的。”谢子文看着他,笑道,“可你的愿望比我难多了。所以我就把这愿望让给了你。”
白水部望向天上那些摇摇颤颤的星辰:“你许的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谢子文“噗嗤”一笑:“不,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话音未落,便听见宫城外炸起了爆竹,笙箫响起,踏歌声隐隐传来。明月溢彩流光,与地上冒起的火树银花两相映衬。虽然隔得遥远,但二人皆耳目聪敏,便似看在眼前一般。
“到底是正月啊。”谢子文说。
风轻轻吹动水晶帘,光点在殿中飞散。
白水部仰头看着月亮,低声吟唱一阙《清平乐》:“笙箫如海,歌尽三千载。月落沧溟扬皓彩,天地容颜未改。山河凋却繁花,故人依旧清华。相遇永难相见,楼台望断云沙。”
“不会的。”谢子文微笑着端起甜蔗汁,与他碰杯,“等你把末两句改了,再来谢我许的愿吧。”
白水部未及回答,便看见一只纸鹤飞到了身边。
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慕容失踪。
他眼前现出胭脂焦急的模样,急忙抬头,对谢子文说:“花奴失踪了!”
离京十里,僻野荒山。
山涧里是汴河的一道小小支流,水流却十分清澈。枯叶飘落在水上,打了个旋儿,随波逐流。
少年抛出发光的青色绳索,系住一株粗大的桂树,把自己缓缓从两山夹缝间放下去。
他要取的是五色昆仑觞,以破解薛蓬莱的移星换斗术,也就是白水部、谢子文中的“化形*”。
据说,每到立春这一天,天界都会落下一些五色花露,混入人间凡水之中,名昆仑觞,功效与帝流浆等同,极利修行。只有深谙辨水之术的人,才能从人间湖海的千涛万浪中认出它们。但修行人却知道,那是冬、春之交,抟和至阴至阳之力生出的和合之水,十分难得。这个地方地势极险,又不能惊动涧中缓缓流水,腾云、遁土都难以施展。要取昆仑觞,唯有如此。
交子时。黑夜之中,少年一双眼睛像星子一样闪光。他头下脚上吊在绳索上,紫色道袍被山涧里的大风吹得呼呼作响。腰间的银瓶被他解下,瓶口朝下对着中流,星星点点的五色寒露水便在他的指点下从涧水中析出来,像闪闪流萤一样飞入瓶中。
不多时,银瓶便储满了大半。慕容春华将银瓶收入手中,腰一转正过身子来,低头看瓶中的水。星光之下,五色寒露水一会儿泛出可爱的桃花颜色,一会儿又泛出瑟瑟宝石般的蓝色。他微笑起来,塞好瓶塞,对绳索道:“如意索,收!”
黄叶纷纷飘落。青绳缩短,很快就将他吊了上去。
双脚踏上崖边,他得意地晃了晃银瓶,便三跳两跳飞速向山下掠去。紫袍像鸦翼一样扫过林梢,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山下的整片荒野都弥漫着大雾。薛蓬莱带着小道童,悄无声音地站在长草之中。
林间的声响越来越近,少年在树杪飘飞,轻捷如狐。
青光骤起,法阵合围。
慕容春华停了一下,脚步一滞,直直从树梢落下,跌在厚厚的树叶上。他护住银瓶,翻身坐起,忽然觉得一阵剧痛袭来,千髓百骸都似有万千牛毛细针在扎。“又开始了。”他额上沁出冷汗,“养了好几天,明明已经过了……怎么回事?”当年他与邪魔作战,全身炸碎,亏得胭脂百计寻来七枚锁魂钉将他一身血肉复原。可这阵法竟是“息阵”,一切法力妖力魔力在里面都使不出来,作为法器的锁魂钉也顿失效用。
“撑住。”他左臂皮肤裂开一道,便用右手勉力按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涔涔流下。“不能在这里……”话音未落,他肩头便已湿润了,紫道袍上晕开一片殷红血色。他咬紧了嘴唇:“不要,不能在这里……姑姑还等着我……”
薛蓬莱勾起唇角。小道童声音暗哑地说了声:“这就是昔年魔界争夺的仙胎?”
“是,主人。”薛蓬莱低声答道。
黑暗中,慕容春华一咬牙,息阵猛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右手亮起一道紫光,治愈了左臂的伤口,瞬间又归于岑寂。
“没用的。”薛蓬莱在黑暗中笑了,“你逃不掉了。”
“姑姑。”慕容春华低喊了一声,捂着流血的肩头,挣扎着站了起来。“我要回去。”月华从树梢间漏下,像一道银色的箭芒,一下子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庞。他摸黑在林中前行了几步,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起来。
一闪间,薛蓬莱就掠到了慕容春华身后,用手拍了下他的肩头。
血又流出了一些。慕容春华闷哼一声,扶着黑黢黢的高树,转过身来。
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是错觉吧……”他慢慢摸黑向前走去,“怎么在这时候发病。姑姑,你在哪啊……”他猛地呛出半口血来,咳嗽不止。黑夜里看不真切,只觉得满口血腥。“没关系的。”他安慰着自己,“出了这个怪地方,回去就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