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这话,他的身子却慢慢向前倾倒。
一只手拦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体。
息阵被撤去了。瞬间消失的强大威压让堪堪陷入昏迷的少年呼出了一口长气。锁魂钉恢复了效力,鲜血逆流,他身上的伤口开始自行修复。
薛蓬莱把他放平在地。
小道童看了一眼,道:“资质不错,可身躯已毁,不过勉强凑合而已。这样的身体,我要来何用?”
薛蓬莱唯唯。
“杀了吧。”小道童说。他迈步正要离开,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转过身来:“他腔子里那是什么?”
慕容春华心口处冒出隐隐光华,里面像是藏了一个极其明亮的东西,亮得能透过皮肉。正是它察觉到了生死之危,在努力挽救这少年的生命。
小道童指道:“趁他还活着,把他的心挖出来!”
“是。”薛蓬莱举剑欲剖之时,凤清仪一剑飞至,将玄蛇剑格开。
胭脂抱起慕容春华,焦急唤道:“花奴,花奴,你别吓我!”
薛蓬莱见到凤清仪,分外眼红,挥剑步步紧逼。凤清仪的剑势却充满了怒意,如山呼海啸一般,要将对手掀翻。
“避战。”小道童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早晚是我们囊中之物。”
薛蓬莱一剑撩开凤清仪,疾退两步,裹住小道童化作一道黑风而去。
“别追了,快看看花奴。”胭脂唤住凤清仪。
凤清仪替慕容春华查看了一番,确认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忽然,他问:“他们怎么会找到慕容头上?”
胭脂脸色苍白:“他们只怕与魔界有所勾结,才会听到这样的秘辛。”
凤清仪问:“那慕容会有危险?”
胭脂道:“他已经长大了,要面对自己的命运。我最担心的是,李公仲要打鬼门的主意。”
民间有“冬至夜,鬼门开”的说法。可修行人口中的鬼门,却是沟通人魔两界之门。本来人界与魔界两不相侵,但亦有交汇之处。人间无穷的灾殃、兵祸、水火之患、瘴疠积攒下的怨戾之气都堆积在这里,成为魔物的营养。一旦人为开启鬼门,恒河沙数的魔物就会入侵人界。少都符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凤清仪沉声道:“最可怕的是,他把鬼门设在王气所钟的皇宫,是要用鬼门中累世累劫的怨戾帮他冲溃王气的威压么?那样,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宫中,将墟神残余的力量收为己有……”
胭脂霍然起身:“你带花奴先回去,我得进宫一趟。”
“胭脂!”
看到她在笔阵图掩护下走入殿中,白水部、谢子文忙问:“花奴找回来了吗?”
“找到了。”胭脂把刚才慕容春华独自出去采昆仑觞,结果遭遇薛蓬莱的事说了。他们都过意不去:“都怪我们不小心,倒连累花奴险些丢了性命。”
胭脂摇摇头:“不关你们的事。只是,薛蓬莱好像知道花奴的身份——我怀疑李公仲出逃短短一年多时间,就已经和魔界勾结上了。当年少都符曾经打开鬼门,引魔物入侵□□人间。我怕李公仲也会让惨剧重演,所以一定要来宫中亲自看一看。”
她走出殿外,便成了隐身之人,可廊下突然生出了一片春草,紧接着一步外又是一片……她用脚步将皇宫大内步步丈量,所过之处绿草如茵。
等她走回福宁殿时,白水部站在这里向外望去,已经生出了一种“春草如海”的感觉。这么多绿草连绵一处,分明春到人间。
胭脂取出百花令,弯腰,用它轻轻碰了碰地上的草叶。
碧绿如海的春草中,突然出现了大片的猩红。
沾染过法术痕迹的地方,绿草都变成了红色。
白水部脸色苍白,摇摇欲倒。
草地上遍布红痕,一道道皆汇集于皇宫后苑一块空地处,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印纹,既像鸟虫篆字,又像道门符箓。
“天魔印!”白水部喊道,“胭脂,这难道不是天魔印吗?”
胭脂闭目,难过地叹了口气:“没错,它就像是一个更大的天魔印。昀羲身上的天魔印,是少都符通往现世的通道,顽固至极,但以白麓荒神之能,尚可化去。而鬼门是魔界通往现世的通道,一旦施术开始,绝无逆转。”
白水部、谢子文都听得怔住了。
胭脂望着他们:“这是一年前就种下的开启鬼门之术。它已经成熟了九成,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就会开启。也就是说,接下去,我们的任何努力,都是以卵击石。”
第115章 香篆
谢子文不甘地问:“那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胭脂苦笑:“无法可想,无路可退,唯有死战而已。也许要搭进许许多多条性命,甚至全军覆灭,都无法阻止天下浩劫。”
白水部问:“不试过怎么知道?”
胭脂和谢子文看向他:“你根本没见过那些魔物的阵仗。”
“我是没见过。”他微笑道,“但我知道该做什么选择,而且无所畏惧。”
见他如此,胭脂也微露笑容:“是。既然无法可想,无路可退,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只是……”
“只是什么?”谢子文问。
“势单力薄,无人相助,我们是不可能赢的。”胭脂蹙眉,“可是若联合众人,把众多修行门派都搅进来……要知道,十有*,有去无回。”
白水部“噗哧”笑了:“胭脂,上次为杀灭‘魔种’,魏夫人何等烈性,拂明子又是何等执着,五湖四海追杀我们的人,都是头可断、血可流,义薄云天之辈。如今到了真正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哪里还会找不出几个血性人物?”
“你呀!”胭脂嗔道,“这话可别被那几个‘血性人物’听见。”
白水部道:“如今,什么阴谋巧智都没用了,真正是力对力的死局。鬼门悄无声息埋在皇宫里一年了,李公仲玩的是阳谋。如今我们也用阳谋对阳谋,广发英雄帖,聚集各路好汉,与魔物决一死战!”
胭脂点头:“好,我们夜里回抱琴楼,一起商议一下这仗该怎么打。只是时间太仓促了,十日后便是月圆之夜,招揽人手就不容易,遑论练兵。”
谢子文道:“也不用回抱琴楼了,我们今夜亥时都到金明池边去商议。”
胭脂道:“为何?”
谢子文笑道:“国库里有派得上用场的乾陀罗耶香,从前拿不到,如今水货当了皇帝,还拿不到么?”
胭脂听了颇为高兴:“原来如此!”
白水部奇怪地问道:“这香有什么用?”
谢子文卖关子道:“你别管,快叫内侍拿来。”
白水部便借口说夜梦不祥,要内侍为他去取乾陀罗耶香来辟邪,果然很快就拿到了。他也曾在书中读到过,乾陀罗耶香是佛国之名,译曰香积。传说汉武帝时,西国使进献乾陀罗耶香,因不满一斤被拒绝接受,使者就拿了豆大一点粘在宫门上,香气自长安飘向四面十里,经月方歇。
他把内侍奉上的蓝琉璃小匣拿到手里,打开一看,里面盛着黄豆子大一粒“乾陀罗耶香”,黑不溜秋,毫不起眼,闻起来也香气寡淡。白水部疑惑地把它看了又看:“子文,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确定能行?”
谢子文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胭脂道:“我也回去正式向三山五岳传信,通知他们今夜亥时奔香云而来,共谋大事。”
是夜戌时三刻,白水部与谢子文再一次游走在透明的地下。这一次,不再是白衣士子和黄衣土地,而是身着便服的天子和俏生生的翠衣小宫女。
很快,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大,泥土也越来越潮。银子般的水脉密密流过他们身畔,涌向前方一团巨大的透明石英般的光亮,无数的鳞介类游在里面,像漫天星斗。白水部忍不住挡了下眼睛:“那是什么?!”
谢子文笑了:“那是金明池啊!”
金明池,龙舟竞渡、百戏晃眼、游人如织、美女如云。它是东京城的一面宝镜,宝气氤氲,映着蓝天白云、星辰日月。原来它在地底下看起来这么美。
白水部加快了脚步,一把拉住谢子文,向前一个鱼跃。两人飘飘摇摇,像两尾怪鱼,“噗”地从土层钻进了池水。白水部手中掐诀,池水突然上涌,将他们托出水面。
弯月如钩,星辰璀璨。
岸边,胭脂、凤清仪、苏苗苗、君如月、谢宝刀、喵神农、燕三、阿文、如瞻都在。凤清仪已经备下一条小船等着他们了。
见白水部携谢子文踏水而来,已经知道情况的君如月、谢宝刀笑哈哈地拱手拜道:“恭迎陛下。”
白水部也凑趣道:“免礼。”
众人大笑。
一番商议后,方案初定。两人踏上岸边一只小船,白水部从怀里掏出蓝琉璃小匣,谢子文从中拈起那粒乾陀罗耶香,双手一合,碾为银沙般的齑粉,又掏出怀里一只油纸包,抖出里面拌好的香油和木屑,与香粉掺在一处。
白水部道:“然后怎么办?”
谢子文神秘一笑,娇俏的女娃儿脸煞是狡黠可爱:“我要在大池之上画个香篆。”
“香篆?”白水部惊奇道。
市井商铺常用香篆计时,富贵人家也常用香篆显示风雅,可这大池子上能弄什么香篆?
谢子文点头:“听好,你要让水面平得跟镜子一样,一丝波动都不能有,不然香粉会冲散的。这就交给你啦!”说着,他足尖一点,翩然飞起。
湖面上笼盖着幽幽的雾气。小宫女粉面明眸,清秀可爱,身着飞鹤彩云纹翠色宫装,满脑袋插梳花朵,腰围青玉带,足蹬红锦凤嘴靴,通身鲜丽明快,凌空飞舞在一池星光之上,徐徐挥洒香粉,衣袂飘飘,真有几分像散花天女。
白水部尚不明其意,只是依从其言,将手掌按在水面上,稳住每一丝波动。却见谢子文足点池水,几腾几落,倏忽来去,左绕右转,将手中香粉洒下,似乎在写什么字,又像在画什么图。待最后一笔收尾,他飞落小船上,冲白水部得意一笑,双指一并,打着一团火苗。
“看好!”他夹着火焰扬了扬,嗖地抛向池中的香粉。香粉腾地燃了起来,沿着他撒下的曲曲弯弯的香迹一路烧去,左通右达,顷刻贯通。谢子文双手合十,朗声念道:“土地祗灵,普告万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镇守龙庭。皈依大道,共斩邪精!”
极其醇厚的香气海啸般纵情铺展,凌云上冲霄汉,纵横狂扫四野,随着飘散不但没有变淡,反而越积越浓,越聚越香,最后竟结为朵朵香云,灵芝、虬龙般缠结一处,变幻出亭台楼阁、仙山瑶池形状。此股异香清逸之极,竟有裂鼻之势,侵人三万六千个毛孔,一一熨帖无比。夜间清冷黑暗的金明池,此时却有些近似蓬莱仙境。
凤清仪叹道:“此香好久没闻到过了,香气真是好闻。”
谢宝刀问:“小土地写的是什么?”
胭脂笑道:“你不如乘着木鸟到上面去看看。”
谢宝刀道:“正有此意!”她当真借了木鸟,与君如月到天上一观。木鸟展翅,将两个女孩儿载上了夜空。她们从天上俯瞰,不由大呼壮美。从上面看才轻易看出,金明池上这个由通红火焰组成的香篆,正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巨大符箓——万圣召灵符。
符箓在神异香料的催化下金光四射,香气所达之处,便是符咒威力所及。顷刻间,整个城池都笼罩在了浓烈的香氛之中,连水里游鱼、地底虫蚁都骚动起来。香气之烈,竟然深达水下,入地三尺。连飞鸟也被香气所惊,不顾夜间眼盲,纷纷循香而来。
白水部看着这火光熊熊的香篆,也惊叹不已,但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头。他看到水边隐隐亮起了萤火之光,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黑暗中有什么起伏涌动,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天上、地上、水中全是闪闪烁烁的光点。谢子文拉住他的手,腾空一跃,飘然落向岸边。
岸边早就站了很多修行人和精怪异类,许多是他们之前就认得的三山五岳之人,如木先生、石先生、归砚先生、方长老、圆长老、大巫旼、谢子忌、谢旸、昆仑长老、一剪梅、拂明子、鹿公子、马腹、春月柳、雪兔、萤灯、竹夫人、玉如意、芳菲客、梅香雪……白水部转头看去,人群里甚至还有那个被白水部扎伤过腿的少年人,见白水部看他,便不好意思地笑笑。
还有许多是他们在市井见过的术士和精怪。法师艾康安、做蔑匠的藤妖、做保母的九头鸟、卖花的春梅、君如月的跟班老鼠精和兔子精……认识的,眼熟的,只有一面之缘的,从未谋面的,从百里之外连夜赶来的——许多许多的异人和非人,都簇拥着他们。
在东京城的黑夜里,这些人间异类的存在,竟然这样宏大,这样光明,这样排山倒海。白水部笑着,眼角湿润。他从来都不是孤独的,有这么多这么多同伴,一直都在他身边。
在所有异类的中心,站着这个时代中土的帝王,和他贴身的小宫女。
这副场景,很多年以后各路修士和精怪们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有趣。
白水部朗声道:“诸位同道!我先宣布一件事情。”
周遭都静了下来。香篆兀自燃烧,不断有新的来人在加入他们。
“毒龙潭封印,一年前已毁!瘟神李公仲已经现世了!”
第116章 备战
三山五岳弟子已经听说了,但精怪群中还是发出了一片惊呼,骚动不止。便是在妖界,也常用瘟神少都符、李公仲的名字镇小儿夜啼。许多妖怪都在幼时听父母说过他们的残忍可怕,还做过不少噩梦,此时乍然听他说出他二人名姓,不由毛发直竖。
白水部继续道:“李公仲的势力早已进了京城。一年前,他就让人在皇宫大内设下了鬼门。开启鬼门之术已经施出,再无可逆转。下一个月圆,魔物将会入侵人间。到时候,李公仲就能够吞并墟神留下庇佑我们的力量,变得更加可怕。我白铁珊,在此恳请诸位与我一道御敌,阻止这场天下浩劫,挽救生灵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