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牵着张清灵,刚跑出一段,就回头用铁簪子画了几下,走了两步,又画两下。张清灵看得半懂不懂,但也明白他是划下结界,或是丢下掩蔽的符咒。这样钱广源等人要找过来就难了。
“他们会不会有事?回头能找到我们吗?”张清灵忍不住问。
男孩扬起脸,浅淡地笑了一下:“放心,他们一会就来。”
张清灵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林间阳光泻下,照着他苍白的容光,真是花树堆雪一般。她不由心中叹息,这孩子好看得很,却不知怎的性子这样清冷。难道山中精魅原本都是如此性情?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娘子!娘子!”积了厚雪的灌木丛后现身的,竟是抱着小十一的稻娘。她都急出眼泪来了,些许泪痕结成冰,还挂在脸上。小十一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吃着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突然看到张清灵,便呀呀叫唤起来:“妈妈,妈妈!”
张清灵又是心痛,又是欢喜,急奔过去,开口却先问稻娘:“稻娘,你怎么来了?受伤了不曾?”
稻娘忙说:“娘子你是知道的,奴婢会些粗浅功夫,放心不下你,便缀在你和储大哥后头来了。后来远处瞅着储大哥奔了回去,料得你出了事,就想上前看个究竟……”她的眼光落到怀中幼儿嫩嫩的小脸上,解释道:“小公子也不放心你,硬要跟来,若是不带他,他便不放我出来。”说到这里,小十一还重重点了下头:“嗯,要妈妈。”
张清灵摸着他的头,心软酥成一片。
“娘子,是我的错。我想着快去快回,也不是不行,就……”
张清灵拦住她话头,道:“人没事就好。”然后,她正色问这男孩:“谢公子,能否劳烦你把我们送回去?”
男孩眨了眨眼睛,道:“叫我谢子文就好。依我看,你们走的那条路还不是最近的。你写封信,让你的人别乱走,就到山脚那棵老松树下等着。我带你们走另一条路,明日卯时一刻,就到那了。”
张清灵喜动颜色:“这么快?当真明日卯时就到山脚?”
谢子文道:“当然,还不用赶路,能饱饱歇一宿呢。”
“怎么走?”
谢子文似笑非笑,看着她吐出两个字:“金遁。”
张清灵惊诧莫名。等谢子文将她和稻娘引到一个山洞里,她就更奇怪了。
“嗤。”黑黑的山洞里忽然腾起火焰,照亮了绝色容颜。
张清灵再次见到这举着火把的黄衫少女,笑道:“原来你们已经脱身了,方才多谢相救。”
另一个白衣小童挥挥手中的鱼道:“不用谢我们,要谢,就谢子文吧。”说着他噗嗤笑了,自觉说了个有趣的笑话。
谢子文的脸上似乎红了红,叫道:“春琼泉,束少年,就等你们开路呢!”
小童笑道:“不急,不急,还有一个。”
说话间,山洞深处传来一声虎吼,突然跳出一只斑斓大虎来。张清灵和稻娘都吓得脸上变色。
春琼泉招手道:“雷声急,你又吓唬人!”那虎就温顺地钻到她手底下,用大脑袋蹭了蹭它。
稻娘看得真切,这真真是一只大老虎,只是脖子上一圈毛是绿的,十分稀罕。跟着张清灵这几年,她已经学会了对种种奇怪事情漠然以对,但这两天见到的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知道眼前的少年男女都不是人,却一句话也不敢挑破,只是抱着小娃娃,紧紧地跟着张清灵。
张清灵刚才绷紧的身体却松弛下来,出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看着他们。
谢子文便挨个介绍道:“她是春琼泉,万年金苗之精。”少女微笑点头。
“他叫束少年,万年金银之精。”白帽小童也嘻嘻地笑。
“它是雷声急,万岁铜矿之精。”老虎伸出一只软绒绒的脚爪来,和张清灵握了握。
“我说的金遁,就是走金、银、铜的矿脉。有他们在,金、银、铜的矿脉对我们来说都是通路,都可以行走。”谢子文认真解释道,“这条路到山下,我们一闪就到。你们是凡人,就费事了,但有春琼泉开路,只要走两个时辰。”
“那岂不是今天就能下山?”张清灵眼睛一亮。
谢子文摇头:“不用着急,山下有土地的封禁,叫作玄门。就算此时走到了,山下玄门交卯时才开。”
商议定了,张清灵便用怀中字纸写了信。谢子文折成一只纸鹤,它扑棱两下,便朝储老大的方向飞去了。
春琼泉举着火把,带着众人向山洞深处走去,很快就走到了底。她伸出一双素手,在光滑的山壁上比划了一扇门,然后推去,里面的金光一下子扑面而来,映得整个山洞都浮动着金色。
张清灵走到门口,就愣住了。稻娘不禁脱口而出:“金子!”
真是满眼满眼的金子,便是皇宫国库,也未必有这样绚烂的金色。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黄金原野,原野上每一根纤草都是黄金质地,摇摇曳曳,相互碰撞时叮叮咚咚,像漫天浮泛着风铃的音乐。
春琼泉行走在黄金草原上,向着前方一轮金色的圆月走去。
张清灵从稻娘手里抱过小十一,一手牵住有些害怕的稻娘,决然走了进去。
当她们的双脚都在黄金草原落定时,身后的大门也倏然合拢,又变成了石壁。
稻娘惊惶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手被人拉住。一看拉她的人,她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束少年抬头对她微笑:“别怕,跟我走。”
她的手心都沁出汗来,张清灵适时扶了下她的肩膀,道:“跟着我,有我呢。”
第130章 明月辉(谢子文番外下)
他们向前走去。春琼泉走在最前面,束少年陪着稻娘, 而谢子文陪着张清灵。雷声急明明是老虎样貌, 却像只超大的猫子,在张清灵脚边跳来蹭去, 专注逗她怀里的娃娃。小十一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一进来就咯咯笑, 又拍起小手,巴掌声在黄金草原上清脆地回荡。
起初,张清灵和稻娘都各自微侧身子,把小十一护在当中, 保持警醒,唯恐发生意外。走了一阵, 春琼泉和束少年一直欢声笑语,对她们讲起,山里的野鹿一家添了两只小鹿,西峰消失多年的冷泉又涌出了泉水,今年王玉真的新曲胜过漆漆小耗精远矣, 秋草叶的新词则输给了李童……听着这些, 稻娘鼻尖上还是沁出了冷汗。
谢子文见雷声急总是在张清灵脚边蹭来蹭去, 忽然一把捞住它,就往怀里带。雷声急一扭想躲开他, 谢子文就整个人往它身上一扑, 搂住它脖子不肯放手。雷声急只好站起来,驮着它踱了几步。谢子文就骑正了, 拍它道:“你走呀,我要歇歇。”雷声急忽然又打了几个滚。谢子文搂得紧紧的,就是不下来,两个都滚赖在了地上。
张清灵忍不住笑了,小娃娃笑得直拍巴掌。春琼泉在前头听到,又蹬蹬跑回来嘲笑他:“羞羞羞,赖皮鬼,要不你俩别走了,躺到明天早上去!”
谢子文不肯撒手。雷声急无奈,只好背着他走。谢子文向小娃娃望了一眼,做了个鬼脸,小娃娃笑得更厉害了。
经这么一打岔,张清灵和稻娘都完全放松下来了。张清灵也感觉到了这丝微妙的不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谢子文,心尖都泛起了暖意。
走着走着,两侧流光变幻,黄金草原变成了白银森林,金色的圆月也变成了银色。每一株林木都是银枝银叶,树叶摇晃碰撞的声音比黄金更加轻细柔软,像百种弦索幽幽弹奏。再后来,他们走的是黄铜的长桥,左侧是滔滔瀑布,右侧是汤汤流水,银月也变成了微带锈红色的铜月。后来,草原、树林、长桥都消失不见了,四面八方依然是铺满白雪的山野,明月高挂在天上,雪月晶莹澄澈,已经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们整整走了两个时辰。春琼泉、束少年他们始终步履轻盈,如踏云上,只是在等她们两个凡人而已。
前面忽然传来春琼泉的声音:“到了。”
张清灵望去,前面已是死路。横亘眼前的是一道光滑的山壁,上面流光闪烁,仿佛无数美丽深奥的符文,又仿佛是山林,是花鸟,是飞跃山涧的鹿群,是千变万化的云海。小十一伸出双手,要去抚摸那漂亮的流纹。谢子文就抱着他走近了,由得他用嫩嫩的小手指头在金壁上点出一串串涟漪。
春琼泉解释道:“赤血山有土地结界,这里便是玄门,挡着凶灵恶鬼下山作乱。我们几个有土地给的通行印信,但也只能在规定时间出入。”
束少年道:“出了这里,就是山脚那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老松树。放心吧,到明日卯时,你的人就走到了。”
雷声急忽然也开了口:“夜还长,不如开个洗尘宴。”
张清灵惊讶:“原来你会说话。”
雷声急傲娇地摇摇尾巴:“懒而已。”
束少年抚掌道:“好啊,宴会我最喜欢了!”他一提手里的白鱼:“连菜都是现成的呢。”
春琼泉就笑了,转向张清灵道:“那我们就为张娘子接风洗尘罢。张娘子,你意下如何?”
张清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和稻娘在山壁旁择了块背风的地方,收拾妥当,众人在山石上坐下。雷声急用脚爪刨地几下,便有了一个红铜灶坑。春琼泉将手里火把抛入其中,立时窜起了熊熊篝火。雷声急张口吸火,又吐出一道火线,铸成了一块铜板、一只铜吊锅。束少年用小银刀给手里的两条鱼去了鳞,一条在铜板上滋滋地烤,一条烫了烫鱼皮,就丢进锅里吊鱼汤。
春琼泉双手一张,涌起金色流泉,在她手里变成盛满芬芳酒液的金碗,又变出飞在空中自动斟酒的凤口金壶、适宜浅酌的荷叶金杯。她将杯碗一一分发给大家,笑道:“金碗盛来琥珀光,这也差不离了。”
稻娘看向张清灵。张清灵便低头浅啜一口,便觉一股类似秋菊般的芳烈之气上透囟门、下渗丹田,肠胃肚腹都暖融起来,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畅快。她朝稻娘点点头:“你尝尝看,比你爱喝的梨花春还好呢。”她又笑问春琼泉:“此酒可有名字?”
春琼泉笑嘻嘻地眨眨眼睛:“此酒与我同名。”
张清灵赞道:“怪不得了。”
春琼泉抽出一双金筷,笑问:“小娃娃要不要尝尝?”
张清灵略一思衬,便点了头。
春琼泉便用筷尖略蘸酒液,哄小十一伸出舌头来。一滴酒滴到小十一舌尖上,他好奇又害怕地发出一声叫喊,一头躲进张清灵怀里。众人大笑。
过了一会,他又捂着眼睛,乌溜溜的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着看人,拱啊拱啊,钻了出来。张清灵把他抱正,他不肯坐下,匝巴匝巴嘴,手指着春琼泉手里的酒碗,示意还要。春琼泉怕小人儿喝醉,就不肯给了。
此时,烤鱼和鱼汤都已经飘出了异常鲜美的香气。张清灵用束少年递来的银勺,舀了小半勺鱼汤,在唇边轻轻吹凉,喂给他喝。小十一张口就喝了,眯着眼睛,很是开心的模样,也就不要酒了。张清灵又夹了些嫩嫩的鱼肚肉喂给他,小十一就美美地吃了。
束少年双掌相对,银光跃动,出现了一沓银碗。他用银碗将鱼汤分给众人。
大家又吃鱼,又吃酒,周身温暖如春,所食又是这世间无上美味,真像在仙境一般。
春琼泉吃了鱼,又吃了两大碗酒,脸上浮起了薄红,艳丽更胜海棠百倍。她忽一旋身,双袖一展,像一只翩翩的蝴蝶。随着这一舞,她喉中发出一道带着醉意、却依旧清婉至极的歌声:“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她越舞越快,几乎已成一道残影,倏忽而东,倏忽而西,若流风回雪,似飞鹤惊鸿。“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随着她的歌舞,束少年袖出一支银笛,不似人间的仙乐便从这根银管中流泻而出,飘荡一室。张清灵手握金杯,醺然如醉,恍惚觉得,不止是这个空间,仿佛整座山都在随春琼泉的舞蹈摇晃,和束少年的吹奏共鸣。
不止如此,雷声急又吐出一丝火线,化为一张花纹古朴的铜瑟。它伸出茸茸的胖虎爪,在弦上弹奏起来,在清亮的歌声、欢悦的笛声中,又添加了沉重的节奏和冷厉的杀声,琤琤瑽瑽,入耳动心。
稻娘已经彻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张清灵笑对谢子文道:“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乱如麻……今日方知,嗝,虎果然会鼓瑟。”
谢子文与她碰了一杯,面上微红,露齿而笑。
张清灵想起山中被他救护的事,就说:“还未谢过你救我……”
谢子文摇头:“张娘子还救我两次呢。”
张清灵笑说:“你又不是凡人,哪用得着我救,我这条性命,才实打实是你救的,我当谢你。”说着便起身要福上一福,谢子文忙把她扶住了,硬是不肯。
张清灵便问起:“你真的能将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你跟钱广源说的,可是真的?”
谢子文解释道:“其实,那不是我的本事,是土地爷爷教我的治愈法术。我学艺不精,目前只能把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再施法治愈。”他拉下一截袖口来,那段手臂乍看光滑洁净,细看却还留有多处细微疤痕。“伤得轻的,当场就治好了。伤得重的,十天半月也消化不了,会留疤。”
说到这里,张清灵就伸手拨开他额前几缕发丝,在他额头上仔细辨认,果然并未好全,那里是新生的皮肉,还有两道浅浅伤疤。
谢子文抬手遮掩道:“不碍事,这是连伤了两次,来不及长上。这伤不算重的。”
张清灵疼惜道:“这还不算重的,怎样才算重的?都能要了两个人的命了。”说着,她就在他额上吹了吹,轻轻揉着。
谢子文被这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揉着额头,有点儿不自在,又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像母亲,又像长姐……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
张清灵一边揉,还在他耳边轻轻说着:“呼呼,痛痛飞,痛痛飞。”
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随手用衣袖在脸上一蹭,藏起了一滴匆忙流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