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二皇孙不是太监,周中可不能绕过他往前走。让二皇孙这么一打岔,周中激愤的心也冷静下来。
他先前上书已扫了景仁帝的面子,难道指望再扫景仁帝一次面子。再温和的帝王都有帝王的尊严,岂容臣子再三逆意。况,此事在常人眼中是极好的差事,而他却再三推阻,大有不识趣之感。且今日之事他也不是无不过错,第一天给皇孙授课,不说早早来此,也不应该迟来。虽说他是不知,可见他没有用心,连这都没有打听。
原身苦读几十年,他也曾苦读三年,难道只是为了在此站一站的吗?
想到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周中心绪愈发的冷静,抬眼瞧了一回面前这个几岁大的小子,变了心思,遂拱手道:“二殿下,臣周中,翰林院编修,奉圣命给各位皇孙授课。”
二皇孙见周中面有松动,抬起下巴,“周大人这么惫懒,如何堪为师?”
周中微微一笑,“这个时辰,二殿下在此又为何?”
二皇孙忽觉膝盖一痛,伸长脖道:“我读书累了,出来歇息。”
他扔下这句话,嗖嗖的跑了回去。
原来也有所畏惧,周中忽地觉得这群皇孙未必是他想象的那么难缠。他回转身,慢慢地往回走去。
先前那个小太监拿着一个小瓶子,笑嘻嘻地迎上来,“周大人,奴婢侍候你上药吧。”
“不急。”周中道,“你先去把皇孙们请到书房来。”
小太监自是机伶人,想着周中要跟几位皇孙讲和,他也乐意去跑个腿,把手中的瓶子往周中怀里一塞,急步往花园走去。
周中自个儿回到空空荡荡的书房,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楞是没有找到戒尺。好在书房角落小几上的玉瓶里插着根鸡毛掸子,周中伸手,连瓶带掸子放在他案桌上面,再掸了掸衣袍,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学生们。
从此刻开始,他们就是他的学生!
一刻钟后,几个皇孙带着他们的伴读进了书房,见周中端坐上方不动。五皇孙眼睛一扫,二皇孙立时跳出来道:“别以为你是夫子就可以坐在上面受我们的礼,须知你是臣,见了我们几人也得行礼。”
周中默然看着他,道:“在此,南书房,我是你们的夫子,你们是我的学生。出了这个南书房,再论君臣。”
周中的声音极其缓慢,却又极清晰落入在场的每个人的耳里。
屋里寂静片刻,大皇孙率先走了上前,行了师礼。周中却不让他走,又指着二皇孙让他上前。二皇孙愣了一下,乖乖地上前行了师礼。
周中又道:“三皇孙呢?”
书房侍候的太监道:“周大人,小三殿下小四殿下报了病在家中歇息。”
“那五皇孙呢?”
五皇孙仰了头,哼道:“叫小爷干甚?别想我给你行师礼。”
“也可,给我出去。”周中手指了门口,厉声喝斥。
五皇孙因母妃深受太子宠爱,自出生起,都是别人捧着哄着,且他自小嘴甜又机灵,太子甚是钟爱,是谐皇孙中第一人,连大皇孙太子的嫡长子,也得避其风头。那能受得了周中的喝斥,立马涨红着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赶小爷出南书房?”
第五十二章
那天先是五皇孙哭着跑出了南书房, 紧接着有人看到大皇孙二皇孙的手肿得像馒头,这些事被人有意无意地传了出去。凡是消息灵通的官宦人家听说了此事, 一个个地俱砸舌不已。那个皇孙师傅敢直接打皇孙的手板,凡是皇孙犯错,其惩罚皆由伴读替之受过。伴读皆是亲近人家的子弟, 譬如大皇孙的伴读就是王家的子弟,五皇孙也是其舅薛家的子弟,五皇孙得称一声表兄, 故此打在伴读身上也似打在皇孙身上。偏周中与别人不同, 是个愣子, 不分伴读和皇孙, 一视同仁,伴读也打皇孙也打,谁也不放过。
但凡知道这事的人, 那个不私下嘲笑周中不懂规矩,在皇孙们面前摆夫子的谱。
二皇孙母亲是宫女出身,尚还好说。可大皇孙和五皇孙, 一个是深受景仁帝和王皇后喜爱, 一个是太子的心头宝。周中也敢下得去手, 不怕给撵出京城去。原来对周中羡慕嫉妒的人,都张嘴乐呵呵地笑, 等着周中什么时候倒霉呢, 还给周中取了个浑名——周傻大胆。
那天大皇孙左手心涂一层又一层的药,缠了一层又一层的棉布, 右手仍坚持写纸,足足写完周中规定的字数才往东宫回去。回到东宫,连一向八面不动的太子妃也蹙着秀眉看着他的手,道:“新来的周夫子可好?”
大皇孙道:“甚好。”
闻言,太子妃不由地仔细地看了儿子一眼。她这儿子自生下来就与别的孩童不同,少笑少哭,常常是睡醒了过后,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头上。等稍大些,一张包子脸板的跟老头子似的,说话又一板一眼,没个趣味。越长大越是肃着一张脸,小小年纪一副大人模样。今儿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不意一个新来的皇孙师傅却叫儿子开了颜。
然太子妃这么一看,大皇孙脸上的那丝笑又敛了回去,肃了脸道:“母亲,之前我们错了。”
太子妃的秀眉蹙的更紧了。因儿子这么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太子多有不喜。只是那时只这么一个儿子,再不喜也没有摆在脸上。等平王世子成了太子,又有了五皇孙这么个冰雪可爱的儿子,且嘴甜又打小机伶,还有妩媚的母亲在一旁帮衬,这么一相比,太子越发的难喜大皇孙,见着他也没有甚好脸色。先还有景仁帝和王皇后护着没吃甚亏,就这偏碍了太子嫔五皇孙这一对母子的眼,说甚同是太子的骨肉,怎么有个高低不同。太子原就爱这一对母子,听得多了,越发的觉得大皇孙碍眼。倘景仁帝和王皇后偏爱大皇孙,他必说大皇孙不是。见此,景仁帝和王皇后为了不伤他们父子之情,让大皇孙难做,明面上把几位皇孙一视相待。
为此,王皇后还特意叫来太子妃说话,安抚一番,太子妃对景仁帝和王皇后的维护很是感激。当初太子妃未嫁入平王府就知自己不讨太子喜欢,偏做姑母的王皇后一心苦求,那时祖父祖母尚在,既心痛女儿,又心痛外孙一个王府世子,连个像样的官宦人家的说亲也没,就允了婚事,想着婆婆是姑母再如何也不会亏了侄女去。等太子妃嫁入平王府,王皇后对她果然如亲闺女一般。即便太子有宠爱的宫女,仍跟太子妃相敬如宾。
可等平王世子成了太子,太子有了可心的人儿,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渐渐的相敬如冰,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子越发地不是不踏入太子妃的寝宫。没了太子给的体面,要不是有王皇后这个姑母,太子妃的日子不知道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为此,太子妃的母亲王太太很是着急。王皇后再疼爱侄女也越不过儿子去,且王皇后年已过五旬,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天王皇后没了,女儿靠谁去。太子眼中又没女儿,以后女儿咋过活哟。
这一着急,王太太就跟女儿念叨,让她改改性子讨太子的欢心。
俗话说青山易移,本性难移。王家姑娘如此性子,跟王家无不相关。王家算是京中的清贵人家,家中子弟多在翰林院任职,对家中女子的教养多以庄重为主。而王皇后就把王家的庄重做到十分,行动举止皆是一派庄重肃穆,因此受到先帝的表彰而赐予平王为妃。有着先帝的表彰,王家越发地把家中女儿往庄重的样子教养,而太子妃的性子本就安静,让这么一教养越发的安静,那有什么趣味。
偏到这时,王太太劝女儿改了性子逢迎太子。不说太子妃的性子难改,就她的自尊,也难容她去逢迎太子。故此,太子妃和太子的关系依旧如故,冰冰冷冷。
等景仁帝和王皇后不愿意看到儿子厌恶孙子越甚,退了一步。王家得了消息,一味地劝太子妃和大皇孙忍让,不要让太子不高兴。而不让太子不高兴,最直接的法子就是不让太子嫔不高兴,她一个主母难不成还要对一个妾伏低做小?
太子妃是伤了心,想到儿子,她到底退了一步。再不拿规矩说太子嫔,就当眼里没这么个人。
母亲让着人,做儿子的大皇孙不用人说也让着五皇孙,只为太子嫔少在父亲面前说母亲的不是。
然今天周中的举动却给大皇孙上了一课,那些话犹言耳。
“在南书房,诸皇孙中你居长。身为长兄,弟有不是,理应训斥,听而不改自当责罚。如何这般由着弟弟们胡乱行事。今儿,二皇孙五皇孙有一分错处,你就有二分,故惩罚也须加倍……”
那会,他是心甘情愿的挨手板心。弟弟们犯错,他一没阻止,二没训斥,枉为兄长。
看着母亲面上越发安静的脸上有了丝担忧,他道:“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从今以后,母亲由儿子来照顾。”
不过十来岁的孩童,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好似如此他的话就能让人信服一般。
太子妃心头一酸,再是动容,她的性子再不是能当做孩子的面子做出一番痛哭流涕的样子。
直到大皇孙离开很久,她仍坐在罗汉床上,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门外。
比起大皇孙的淡定自若,二皇孙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的屋子,鞋也没脱就上了床,扯上被子兜头蒙住。
自他会说话起,他母亲就教他要讨好家里每个人。从祖父到嫡母,一个个都的小心翼翼地奉承着,连他们身边的嬷嬷,太监,都得温言细语捧着,连高声也不能。等他稍知事后,他忍不住问他娘,“娘,我祖父是王爷,我爹爹是世子,我是王府公子。为什么还要我去讨好几个奴婢?”
他的母亲说不出话来,抱着他唯有哭泣。等再年长,他方明白为什么。自此,不用他母亲说,谁得势,他奉承谁,五皇孙得太子看中,让他做什么他都做,比下面的小太监还殷勤。那个不说他是五皇孙的狗腿子,他浑不在乎。起码因为他做了五皇孙的狗腿子,他和母亲夏天有足够的冰使,冬天有银霜炭用。
然今日周中的行径让他震惊异常,连他的嫡兄都要让三分的五弟,那个师傅不是夸其天资聪明,最多也是不言不语,没有一人像周中那样,指着五弟喝斥,不行师礼不准进南书房。
在他小小的脑袋里,不甚明白周中一个穷翰林怎么敢对人人都捧着的五弟大喝小叫。但在他的幼小的心里对周中以后的日子有了些许担忧,周中是第一个正儿八经拿他当皇孙看待的,虽然周中没有说,但他就是能肯定这一点。
周中压根没觉得这是天大的事,赶跑了五皇孙,分别打了大皇孙二皇孙的手板心,又让他带着伤上课,写字,下学后还给他们留了功课。周中才慢悠悠地出了宫门,骑着毛驴回家。
因着头天周中改了上课时辰,从辰初改到辰正,故此他如昨日一样起床洗涮骑毛驴进城再进宫。
不出所料,五皇孙缺席,三皇孙四皇孙继续抱病在家休养。
只有大皇孙及其伴读在和二皇孙在南书房等候,至于二皇孙的伴读,既然五皇孙不来,他们自是不来的。明面上说是二皇孙的伴读,实际上都是唯五皇孙马首是瞻。
二皇孙也不觉得尴尬,他早习惯他的伴读不拿他当会事,每每跟着他就是为了接近五皇孙,给五皇孙解闷子。五皇孙没来,他这个狗腿子也不该来,只是他心有不舍,肚子也想好话回复五皇孙,再不及是让五皇孙打一顿。
周中压根没提五皇孙,先是检查了大皇孙二皇孙的功课,又指点一番才上课。课上到一半,东宫来人请周中过去。来人神态颇是倨傲,一双眼斜着周中,尖利的声音阴阴地道:“周大人,请吧。”
东宫情形,周中不用特意打听,也知其二。宠爱的儿子受了气,太子这个当爹的自是要为儿子出气,要不是要上早朝,早就命人来请周中去东宫。
东宫来人,早在周中的预料之中。他既然敢如此行事,自是不惧太子。如今这宫中作主的尚是景仁帝,昨日南书房事,他不信景仁帝没有耳闻,却没有任何训斥,自是默认了他的做法。有了这么大的靠山,还惧怕甚太子。至于太子他日成为这皇宫之主,毕竟是他日不是今日,且太子也未必一定能登上那宝座,史有从太子继位的少。
周中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看在那太监的眼里,又是一番嗤笑,果然是周傻大胆,不知皇权之利害。
第五十三章
太子看到周中毫无战战兢兢的模样, 心中怒火升腾,只是几年来的涵养功夫下来, 面上怒意一闪而过,肃着脸道:“周大人初次任皇孙师傅,可有甚不习惯的?”
若是那知情识趣的, 自是顺着太子的话请罪,偏周中不以为自个儿有错,道:“目前尚好。”
太子听闻此话, 心中怒火更甚, 且周中家中又无甚根基, 不过偏僻地儿来的穷翰林, 不值当他耐心周旋,遂道:“不知我家幼子怎么让周大人恼怒?竟撵他出了南书房。”
也不等周中回答,太子又道:“可怜他小小孩童, 刚知事的时候,正是爱面子。让周大人这么一来,他连门都不敢出。愁得我觉都睡不好, 白日上朝也无甚精神。不知周大人可以甚好主意?”
这是要他去给一个孩童赔罪了。
周中心中冷笑, 他连景仁帝命他做皇孙师傅都敢拒一拒, 奈何一个太子。遂道:“世人皆说棍棒下了孝子,太子想要五皇孙成材, 不妨也可如此行之。”
太子心中怒气再也忍不住, 人倏地站起来,道:“周大人, 你不过一个七品翰林。让你教授我儿,是我们皇家给你的恩宠,可不是让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来欺负皇子皇凤。既然有胆量撵我儿出出南书房,就得去把他哄好,哄不好,你也别回来子。”
闻言,周中大惊。他品级再低也是正经二榜进士,翰林院维修,太子对他说话怎地像是在奴婢说话似的。
周中双眼一扫,只见太子满脸怒气,根本不觉此话说的有多不妥。心中大奇,东宫自有太子太傅,又有詹士府供其垂询。这些人皆是朝中重臣,在他们的熏陶下,太子为何会有此想法,真是奇也怪也。
太子那知周中心中所想,见他仍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喝道:“周大人,难道要我请你去吗?”
周中回过神来,双眼直视太子良久,长叹道:“太子危也!”
“放肆!”不知怎的,太子让周中看得浑身起毛,又听得太子危,又惊又怒地大声喝斥,好似能消除因周中的话而带来的恐慌。
周中摇摇头道:“太子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惜可惜。”
周中不过二三句话,若说太子完全信了,那他也白做了几年的太子。若是他丁点不信,那也假的。他这个太子来得太容易,至少容易的让他心里不踏实。先帝时几位皇子争斗,刀光剑影,那时他也成年,虽因平王府的地位而没参于,却又因平王府没有夺嫡的能才而多多少少知悉。夺嫡之争自来少不了累累白骨,尤其先帝时的太子并没有坐上那把椅子。这些都时刻给他一种惶恐,深惧他如了先帝时的太子,成了别人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