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我要把官做——陈虹旭
时间:2018-06-14 01:55:14

  周中此去,两淮盐务尽在他手中。
  盐利之厚天下皆知,谁不想沾沾, 分一勺羹。
  在京几月, 周中好友一个也无。离京在即, 送别宴却是不断。有给托关系的,有给周中荐人的, 从幕僚到下人, 一个也不落下。
  周中那肯依,一一严词拒绝。
  别说这些人, 连在京买的几个下人周中也不打算带去。先前问他们,他们迟疑不绝,毕竟故土难离。可等听说周中是要去做巡盐御史,一个个的改了主意,跑到周中面前表忠心,这样的忠心,周中自是不要的。
  只有敏姐儿身边的丫头因是家里人口多给发卖出来,回家也没有活路,在周家吃的饱穿得暖,自是愿意跟着周家往南去。
  出发前,周中托了一家商队往石桥村寄信回去,让王熊找几个信得过的人速去扬州。
  临行前,周中得罪了一批人,然又有另一批人来相送,尤其以翰林院的同僚居多,皆因几位皇孙会前来送曾经的师傅。如此大好机会,凡有志于新任皇孙师傅的都不会错过。
  十里亭,亭里人满为患,额外热闹。
  皇长孙难得露出小儿态,拉着周中的衣袖恋恋不舍。
  周中也颇有感慨,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臣唯有一言相赠,殿下先是孙儿儿子才是皇孙。”
  皇长孙松开周中的袖子,拱手道:“谢师傅教诲。”
  周中扭头看着不情不愿的五皇孙,走上前道:“五殿下,好自为之。”
  说完,周中略过五皇孙难看的脸色,朝着众人一一拱手告别,登车而去。
  到了通州弃车登舟,一路向南。
  开船未几,周中就叫吩咐周举,让他过了河南府就带着礼哥儿和信哥儿回石桥村。回去看看黔州府的铺子田地。
  邵氏舍不是两个孙儿,周中道:“我们家根基薄,他们得学些庶务,不能只读书。”说完又把两个孙儿叫来仔细嘱咐,“让你们回去跟着你们二叔或爹学些庶务,但不可荒废学业,等来年我必要考察的。”
  又叮嘱周举多看着礼哥儿和信哥儿的学业,别让他们贪玩。
  过了河南府,周举带着小邵氏,礼哥儿信哥儿拜别周中及邵氏,租了马车往黔州府去。
  船继续南下,顺风顺水,一路到了扬州。
  金乌西坠,天边印出一片金黄,船缓缓地朝岸边靠来。
  岸边有人高声问询:“请问是新任巡盐御史周大人的船吗?”
  周秀跑出船舱,站在船头应道:“正是。”
  “请周大人的安,小的大钱,是富家的管事,我们老爷打发小的过来迎大人。”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
  板子刚搭上岸,大钱蹬蹬地跑上船,弓着身子道:“周大人舟车劳顿,我们老爷备了酒水给大人洗尘。”
  周中板着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哼声道:“你们老爷就打发你一个下人来?”
  大钱愣了愣,这跟打听来的信息不对啊,一时心里拿不定主意,脚下纹丝不动。
  他愣神的功夫,周中已上岸,指了在岸边等着拉人的马车,一家子人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大钱在后面装腔作势地喊了几句:“周大人,周大人……”
  见马车走远了,大钱往地上啐了一口,“走,我们回去。”
  富家在桂花巷足足占了一条巷子,大钱从侧门进了府。
  看门的小厮挤眉弄眼地道:“钱管事,你老这是没把巡盐大人接来?”
  “去,去。”大钱挥着手赶人,走出几步,脸上摆出一副苦瓜相往二门走去。
  到了二门,托了婆子往里面传信。好一会才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红着绿的姑娘,走到近前,她摆着手道:“多大会事,急得你巴巴来报,人没接着就没接着呗。”
  大钱松了口气,老爷不在意,他怠慢巡盐大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边车里,邵氏覤着周中一张冷脸,道:“老爷,你瞧这扬州地段可真繁华。”
  周中嗯哼几声敷衍,过了一会又道:“富家是扬州大盐商,是扬州商会的头儿,以后对他家的女眷倨傲些。”
  “怪事,老爷不是说巡盐御史正好是管着他们盐商。他怎么敢怠慢老爷?” 邵氏咦了声,紧接着邵氏像想起什么似的,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爷以后不给他盐,看他们还敢长一双狗眼吗?”
  “对,不给他盐。”周中随口应合,心里却道富家此举正合他心意,否则他以何名目取消富家的盐引。
  只是富家敢如此,只怕身后的人来头不少,得小心防范才是。
  不至富家,扬州盐商能得盐引者,俱是人脉通达,官场上多有人相护。
  幸得离京之前,景仁帝给了他一枚虎符,可以调动扬州附近驻军的虎符。
  也幸得景仁帝有除盐弊之决心。
  想到这里,周中脸色凝重,国库空虚,而盐商富豪。私盐竟然与官盐各分天下,在有些地方,私盐甚至多过官盐。
  周中不信这些盐商没有倒卖私盐,否则私盐如何会如此猖獗,仅凭几个私盐贩子,能成其事?况抓了私盐贩子,竟然没有见着私盐。
  这些盐去了哪?
  周中冷笑连连。
  到了盐务衙门门口,倒是有一群人在等候。
  周中下了车寒暄了几句,就道声乏了,扬长而去。
  余下几位官员面面相覤,旋即有人嗤地笑了一声,“巡盐大人这是受了气,拿我们当筏子呢。” 柳大人作为盐课提举,五品官员,迎周中已是屈尊降纡,偏周中又是个没眼色的,把一群官员丢在门外,柳大人自是恼了。
  “柳大人,此言差矣。周大人舟车劳顿,理应好好歇息才是。”吴大人抚着胡须慢悠悠地道。
  “吴大人要拍马屁,请便,别拿我们当添头。”柳大人甩袖而去。
  柳大人一走,盐课提举司的官员自是跟着离去。
  吴大人脸色几变,复又平静。
  “大人,巡盐大人的官阶还未大人您的官阶高,竟然在大人面前摆架子。”一个小吏低声嘀咕。
  “闭嘴。”吴大人喝斥一声,起轿回了府邸。
  吴大人坐在轿里摆弄着青玉板指,自任命周中为巡盐御史的旨意传来,紧接着是关于周中的消息在扬州飞传。纵观周中在京几月行事,吴大人称其为愣头老。今日观之,果然名副其实。
  在盐商处吃了瘪,就撒气到盐官大人们身上,可见其为人差矣。吴大人很是放心,看来他这个都转运盐副使,他还有机会把那个副字去掉。
  吴大人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邵氏领着张氏敏姐儿从盐务衙门侧门进了后宅,就立时动手收拾屋子,幸好屋子里打扫的极干净,她们只是略微收拾整治一番就行。
  周中带着周秀从正门进了衙门,在里面走了一圈,往后宅去。前面官衙尚可,后面宅子却是普通,家私也是普通的杉木,连点贵重的东西也无。
  周中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官衙后宅自是要简朴。
  想来这后宅怕只是他住罢了。
  等周秀打听回来,果然这官衙后宅只有周家一户人家,其他官员在外面有宅子,看来盐官员们在此地赚了不少银子。
  周中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只是眼下手中无人,他只好坐个那庙里的菩萨任人供着。
  次日,周中在衙门里正式见过几位官员,跟大家一处吃了酒,算是认个人。
  柳大人诧异,周中今日的态度跟昨日完全不同,若不是他昨晚亲见,都不敢信眼前这个乐呵呵笑眯眯的老头子是昨日那个摆着臭脸,打着官腔的人。
  只是他自认和巡盐御史无利益牵扯,略一思忖就放下,也笑着脸与大家可乐。
  倒是吴大人的脸笑的有些僵,不过一晚,不想周中竟换了一副面孔。那张笑脸活脱脱的官油条子,剌得他眼痛。
  柳大人无意瞧着,心里憋着笑,肘拐子捅了他一下,“吴大人,来,敬敬周大人,以后你可就能好好歇息了,免得整日绞头烂额,连芍药姑娘那儿都忘了去。”
  吴大人心中暗自恼火,面上却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柳大人说的是,周大人来了,我也可以脱脱身。”
  周中忙摆手道:“别,吴大人精通盐务,以后还得有劳吴大人辛苦。老夫就一个御史,监察而已。”
  吴大人一惊,旋即心喜。不管他怎么使劲,嘴角仍忍不住翘了起来,“周大人放心,我们都转运盐使司绝对能让周大人放心监察。”
  柳大人闻言心惊,盐务盐课上谁经得起监察?
  他小心地打量了周中几眼,心里思忖周中到底为何而来。
  宴席毕,他匆匆地招来盐课提举司的人,连夜让人把帐做平,不准有一点破绽和遗漏。
  那想过了好几日都没见周中有个动静。
  周中却打定主意甚事不管,原来由吴大人暂管的事依然由他管着,整日带着一家子人,东溜溜西看看。从城东看到城西,从城北看到城南,甚是悠闲。
 
 
第六十章 
  一时, 扬州盐商们俱是摸不着头脑。
  这路数太不对了。
  先前的巡盐御史,那个不是一来就要大家孝敬, 倘若慢了一步,无从捏着盐引迟迟不给,吊着他们, 等他们送足了礼才松了手。
  富家听说新来的巡盐御史是个才泥腿子出生,无甚背景。起心要压巡盐御史一头,立立威风。大家俱不同意, 人家再无背景, 也是巡盐御史, 且扬州如今无都转运盐使, 盐引全在新来的巡盐御史手里,真惹恼了人家,一张盐引不给。他们又能奈何?即便凭着他们的关系最终也能拿到盐引, 那也得出一番血。反正礼都得送,何不必送巡盐御史,大家打发关系, 你好我好大家好, 做生意就讲究个和气生财。
  富老爷却道:“每年我们给他们喂的银子可是海了去, 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正好趁新来的巡盐御史没甚根基, 我们先把威给立起来, 以后来的巡盐御史也得照我们规矩行事。”
  银子,谁也不嫌多。
  且富老爷执意如此, 大家俱不作声,由着富老爷折腾。于是出现周中到时,只有一个下人相迎的场景。
  可周中行事与众不同,盐商们有些惊慌,怕周中憋着大杀招,俱跑来找富老爷拿主意。
  富老爷在花厅见着众位盐商老爷,嗤笑道:“咋一个二个的跟慌脚鸡似的,他这样不正好。吴大人,大家都熟悉了,要多少盐引不得。”
  其中有一人道:“怕不是那么简单。他既然能得了皇孙师傅,手段也是有的。在这么大个肥差上能安安生生?”
  “你们瞧着他是高升了吧?实则是被撵出京城的,他这是犯了众怒啊。”富老爷手拍着扶手拍的啪啪着响。
  周中那点狗屁倒灶的事,在座的谁又不清楚呢。若周中真是遭了厌弃给撵出京,直接给罢官就是,为何还给了两淮巡盐御史?恐其另有隐情,两淮巡盐御史非重臣,非皇上的心腹不可担任。
  除非别有内情,而富老爷早已探知。
  想到这种可能性,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望着他。
  富老爷含蓄地点了一句:“他可是大人们特意给我们送来的。”
  蓦地想到那几万两不见的私盐,在坐的人俱打了一个寒颤。
  其中一位姓钱名东来的盐商离开桂花巷,匆匆地回了家。脚刚踏入二门,又转了个弯,往内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去把太太请到内书房来。”
  钱东来刚在椅上歇了口气,钱太太就赶了过来,见钱东来一身一头的汗,急道:“老爷也是,天大的事也得顾着自个儿的身体。”
  一时命人去拿衣服,一时命人在屋角四周添上冰盆,一时命人去拿冰碗,几个丫头被钱太太支使的团团转。
  待钱东来换了干爽的衣服,手捧着冰碗,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道:“好太太。”
  钱太太一下子给红了脸,嗔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胡说啥呢。”
  一碗冰碗下肚,浑身的燥意俱去个干净,从头到脚,透着股清凉。
  钱东来才道:“你把人送过去了没?若是没,就先不忙着送。”
  钱太太道:“你们没有去请巡盐大人吃酒,我们女眷也不好来往,还没有找着机会送过去。”
  “盐商会到底是怎么个章程?”钱太太又道,“好几次碰到巡盐大人的太太,我们都躲了过去。难道我们要躲一辈子不成?”
  “章程?”钱东来神色渐渐凝重,“富家打算把那几万两私盐的亏空栽到新来的巡盐大人头上。”
  钱太太一声惊呼,又赶紧伸手捂了嘴,把后半声给吞进了肚里。
  “这事咋能成?巡盐大人这才来,那私盐可是早就不见了影。”
  钱东来敲着膝盖,“也正是我纳闷之处。”
  钱太太急道:“那我们怎么办?”
  钱东来沉默半晌方道:“见机行事吧。巡盐大人家没有下人,那些人你多转几道手卖进去。”
  钱太太一脸的担忧,“老爷,我们不掺合进去吧。富家敢当着大家的面如此说,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
  钱东来猛地拍案几大吼,“难道我们就一直由着富家占我们家的盐?”
  钱太太给唬了一跳,拍着胸口直道:“老爷冲我发那门子的火?什么我们家的盐?那是私盐,私盐。”
  钱东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闻言,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见状,钱太太又于心不忍,软声道:“老爷,也别犯愁,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日子不就这样过呗。”
  钱东来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我怕啊。那被抓的私盐贩子,富家可没少人家手上拿私盐,能不识得那人?说不定还是富家给告的密。我们可是有私盐场在他手里,这么大个把柄,万一那天,他要对付我们,就把这私盐给捅出来,我们一家子就吃不了兜着走……”
  钱太太迟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富家没有见过有动静。”
  “是啊。”钱东来道,“之前我还沾沾为喜,以为我们家和富家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谁也跑不掉,富家吃肉,我们喝汤,只要富家不倒,我们家几辈子的富贵是有了。可见前私盐贩子的事我提了个醒,富家说翻脸就翻脸,出手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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