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成精了!
昨儿周中带回来的粮食中有白面粉,这东西是精贵玩意,黔北不产这东西,皆是北面运过来,几文的东西到了这边也成了几十来文。邵氏一晚眼没阖也没觉得困,手里有了银子,日子便有了盼头。为着根木簪子,几十岁的人了,心里火烫滚热。晓得周中爱吃个葱油饼,把白面粉舀在盆里,打个鸡蛋,合着水手使劲地揉搓,然后静置半个时辰。邵氏腾出手来烧火煮粥,等白米煮得稀烂,面上起了一层米油才移了罐子。大火烧干锅,滴入十来滴油,浸了整个锅底,再把发好的面粉搓成团,在锅里按成一块大薄圆饼,过得几息,再翻过来,差不多就好了。今儿这一顿饭菜,不假他人,邵氏自个儿做得。张氏和小邵氏也不能看着婆婆动手,一人烧火,一人把酱菜弄出来,切成细丁做配菜。
几个小的吸着鼻子闻着味,却不敢围着厨房转,乖乖地扫地,安桌摆凳,等一样样的吃食放上桌。周中才迈着步子进了堂屋,喝了口粥挟了角葱油饼,余人才动筷子。
周中上辈子爱吃甜,对咸自来平常,这葱油饼也稀松平常,吃了一块就搁了筷。
邵氏僵了脸,道:“可是不对味?”
周中不解,侧脸见邵氏神色不对,猛地后知后觉原身爱吃葱油饼,扯了个幌子道:“大家都吃。”
一块葱油饼切成四角,统共两块正好八角,周中一人挟了一角放入碗中。
周父周母尚在时,家里有甚好东西都是先尽周中吃用,余下才是众人,因着周父周母和众人吃用一样,倘无别话。只周父周母一去,邵氏当了家,正好调了个,一家子吃用尽才轮着周中,让他很是吃足了苦头。
想到往日,邵氏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心里阵阵发虚,垂着头不说话。这几年,旁人当着她的面道一声她不值得,说她可怜,摊上个啥事不干又败家的汉子,让她一个妇道人家挣命养家。转过身私底下又说她是只母老虎,想着法子折磨自己的汉子。这些闲言碎语即便起初不知,久了也知道,邵氏听了在心里气恼一回也丢开了手,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连饭都没得吃,还管什么闲话。这会见了周中这般模样,邵氏疑心他还记着她苛待他的事。
周中心知要不露馅,自是原身如何,他如何,就算有丝走样,随便扯个理由也能糊弄过去,毕竟大样在那里。只是周中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让他心慌。趁着今日,他得想法子解释一番,以后倘有人觉得不对劲,也有个说话。
于是,他放下筷子,长叹一声,“秀他娘,这些年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是我读书迂腐,上不能孝顺父母,下不能护佑妻儿,枉我九尺男儿,尽由着你和几个孩子操持家中生计。我枉为人子,人夫,人父,皆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几十年来,我心眼不明,脑子里转不过弯来。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迷迷糊糊中好似过了百年,一遭梦醒才明白过来。几十岁的人,半条腿在棺材里的人,再不能浑浑噩噩过日子,好歹得把我们家的日子过起来。”
别人还罢,邵氏撑不住,掩着嘴小心哭泣,周中总算能明白,体会她这些年受的委屈。
“欸,爹,这样就好。”周秀抹着眼泪。
“秀他娘,以后我好好过日子,定不让你一人辛苦。”周中拍着胸膛保证。
邵氏抬起袖子胡乱摸了一把脸,眼睛通红,“也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折磨你。”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往前看。”周中挥着手道,“快,吃饭,大家都吃,别让饭冷了。”
吃到一半,周中想到给周秀两兄弟的银子,就跟邵氏说了一声。
邵氏点头,“也好,快过年了,让他们两兄弟置办些年货。”
“年货我们自己置办,那能让孩子人操心。这银子,别省着,给你们自己,媳妇,孩子各自置办一套衣服,趁着如今天冷正好穿。”周中道。
“也行,老二媳妇,你等会跟老大一家子出门,到了镇长,还去看看老二,他怎么样?活什么时候能做完?”邵氏道。
“欸。”小邵氏笑盈盈的应了,心里盘算着去镇上买些什么,越想心里越兴奋,脸上的红云一时半会下不去。
周中又道:“秀他娘,你也去镇上逛逛,松快松快。给自己买些衣服,别省着。中午你们也不用急着回来,在镇上吃饭,尝尝镇上的吃食。”
邵氏嗔道:“我们家又不是地主,这得花多少钱,省着花,细水长流。”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就当提前准备年货。”周中大手一挥。
“我们都去了,你中午饭怎么办?”邵氏担忧道。说来她也多年没去买个新衣服,身上的几件衣服都几十年了,补丁摞补丁,让周中这么一说,也有些心动。
“我又不是不会做饭,要不之前考试我吃什么?”周中道。
原身有好几次过了县试,府试则是连考三天,需得自己在贡院里煮食吃,为此,原身特意学过一些简单的煮饭。
见周中满脸不在意,邵氏劝慰的话咽下喉咙,想着他怕是想通了,遂也不再提。
周秀还在劝他娘,“娘,去吧,我等会去赵叔家借牛车,我们一家子人多坐牛车正好。”
“好,去吧,都去。”邵氏点了头。
三个小的先欢呼起来。
周家的日子莫名地变好了,桌上摆的不是大米饭就是杂粮饭,糠饭是再没吃过。
离着新年还有十来天,一家子连夜赶,把全家的棉袄鞋子做了出来,邵氏想着过年时再穿新棉袄。周中却道:“天气正冷的时候,又不是没有棉袄,藏着掖着干甚?”
话虽如此说,庄户人家过日子仔细,一年到头能有一件新衣就不错,那舍得早早地把新衣穿出去。还是周中见家里人见天穿着旧衣,忍不住问:“大丫,你不喜欢新棉袄吗?”
翻过年,大丫就十三了,周中银钱给的充足。邵氏咬牙,给她扯块红布作棉袄,一块天蓝布作棉裙。之前大丫身上的衣服全是张氏穿旧了改的,头次拿了新布做衣服,大丫自己绣活不错,在布上细细绣了白梅,说是白梅,不过拿线绣出几片梅花边,里面仍是红色,到花蕊又是杏黄,裙子只在裙边绣了一团连叶枝。一套衣服做好,大家都说好看,大丫也喜欢的了不得,那舍得平时穿。想着过年时去小姐妹家也有着新衣,而不是像往年那样补丁摞补丁,都不敢出门往人家家里去。
周中听了原故,呆怔半日,道:“一人再做一套外衣,罩在棉袄外面,过年时把外面的罩衣去掉,里面也是新。”
邵氏却道:“今年一人一套新衣足够了,那能再添新衣。”
周中却道:“不过是罩衣,开春后正好穿,又不浪费。”虽说每人做了一套衣服,除了里面的棉花是些好棉花,外面的衣服全是粗布,摸着都刮手的很。他当时给自己买的棉袄上的布却是细布,摸着很是软绵。那见得他们连多套粗布衣服都不舍得,最后,邵氏拗不过他,又去镇上扯了些布回来。于是,一家子全穿上了新的棉衣。这一切变化逃不出村里人的眼睛,何况隔壁有一个邓二媳妇成日盯着周家。很快,村里就传出周家发了大财的消息,就有人从大娃二娃嘴里套话。
大娃鬼精灵,一问三不知。
二娃人小,顺便一套就套出来了。
二娃瞪着圆乎乎的眼睛,又指指身边跟着的旺旺,“因为我们家来了它啊,它可旺家了。”
几天后,周家门前忽拉拉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指着趴在屋檐下睡觉的旺旺道:“那是我们家的狗,怎么跑到你们家来了?你们谁抢了我们的狗?”
第十一章
应对
因周中来年要下场考秀才,周家一家子在家里走动俱是轻手轻脚,就怕扰了周中的思绪。忽地巴儿来了几人在周家院外大声嚷嚷,惹得在堂屋静坐烤火的周家众人恼火不已。
偏邓二媳妇像闻到腥的苍蝇跑了过来,夸张的声音,“你们不是石桥村里的人吧?是来找这条狗?这条狗周家可不会还给你们,它可是周家的旺财狗,自它来了周家,周家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周秀脸上怒气闪过,轻声道:“娘,我去把那些人赶走。”
邵氏点了头,小声道:“别客气,对邵二媳妇,也别客气。”又顺手指了大娃去看有没有打扰他爷爷。
今儿周中自清晨起连写几篇文章,皆觉不甚得意,蹙着眉头在屋里绕圈子。正心烦之际,忽听从院门传来的说话声。刚要抬腿出去查看何事,大娃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见爷爷要出去,忙伸出双手道:“爷爷,你只管看书就是,我爹去撵他们走了。”
周中伸出的腿收了回来,抚了一下胡须颔首,正好看看周秀的处理能力。
说来周中对胡须有一肚子的火,重生没死,那怕是转了性别成了男人,可能不能不要这么老,不要胡须啊。其实周中很想把胡须给刮了,可凭白无故的刮胡须,怕惹人注意,他只好每天摸摸胡须,实事上是他摸着摸着就偷偷地拨一根,想着那天就没了胡须。
周秀大步出了院门,压低着声音问:“你们找谁?”
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二人皆是年长的老汉,后面三人都是壮实的汉子。
刚才说话的那个汉子,见着高出一个头的周秀,不退反进,满脸凶狠地道:“老子找的就是你,你们抢老子的狗发财。”
周秀被他的狠厉劲给唬了一跳,他生性老实本份,人虽高大却从未惹事生非,故见此人脸上露出与针上的地痞无赖一模一样的阴狠,顿心生不妙,他们家怕是让地痞给盯上了。镇上的地痞无赖,他听人说过,那群人为了钱啥事都敢干,打人放火无所不做,一旦让这样的人盯上了就像附骨之蛆,不死也得脱层皮。家里好不容易日子好转,爹也转了性,一家合乐,再不能沾上这些人,那怕失些银钱,就当花钱消灾。
于是,周秀客气地道:“前些日子,有一条黄狗跟着我爹回家,我们以为是那里来的无主狗,就一直留在家中。”他又指着堂屋前屋檐下的躺着的旺旺,“诺,你看那狗是不是你的?”
大娃给他爷爷报信后,就跟在他爹后面。听说对方要狗,他实在不舍,这些日子他和弟弟天天跟旺旺待在一起,就像伙伴一样,况且旺旺还能给家里带来财运。对方又出言不逊,口口声声说他们家抢了他的狗,简直没把他家看在眼里。可爹却客客气气地请对方进来看旺旺,大娃恼火的很,不满地唤了声,“爹。”
周秀板着脸瞪了他一眼,伸手请朱三进院。
朱三刚在外面把周家打量了一遍,心中遗憾这家太穷了,捞不到啥钱。等见到周秀一身新棉袄,朱三眼睛一亮,可仔细一看,原来是粗布衣服。朱三咬牙,回去定把给他传话的人好好打一顿。
当然他朱爷出马从不落空,既然有新衣,好歹有些银子,总榨得出来。
旺旺仍旧睡着它的觉,做着它的美梦。直到有一双脚站到它旁边,一脚抬起踢到它身上,这味道它记得。一个把它弄回家,又不好好给它吃的人。那家里,邋遢的跟猪圈没差别,它没待过三天就逃离了,实在是日子没法过了,它只能逃。
它睁开眼,冷冷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把头扭向一边。
朱三撸起袖子,骂道:“你这个狗东西,几天不见,还摆起架子来。”朱三边说边去抱狗。
大娃急了,又唤了声,“爹。”
周秀拦住大娃,客客气气地道:“原不知是你家的狗,要不我们早该送去。”
朱三抱狗的手收了回来,看着周秀冷冷一笑,“你的算盘打的贼他娘的好,我的狗让你发了财,就想这样打发我?天下有这样好的事?”
未恐火烧得不够旺,邓二媳妇道:“可不是这个理,周家侄子,虽说我们隔得近,但俗话说帮理不帮亲。你们因人家的狗发了大财,怎么也得给些香火钱,是不?我们做人啊不能不要脸啊?”邓二媳妇话是对周秀说,脸却是朝着周家堂屋。
邵氏在堂屋听了,火冒三丈,当着外村人还这样作贱他们周家,真他们好欺负。凭着一腔怒火,邵氏几步冲了出来就要跟邓二媳妇干仗。
看到这里,周中那里不明白是让人给讹上了,出来喝住邵氏。绕开众人,走到院门口,向那两位老汉问声好,“敢问两位老丈何事?”
两个老汉皆五十出头,一位看上去面容愁苦,另一位则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衣着体面。
衣着体面的老汉道:“老汉是朱家村的里正。”又指了院中之人,“他叫朱三,我受他之托来做个见证。”
周中抚了一下胡须,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者是客,请进。”
“不用,不用。”让他们在外面吹了半日冷风,那能让说进去就进去。
拿上乔了,周中笑道:“是犬子待客不周。因我在家读书,忽听到外面有嘈杂声,犬子以为有人上门找茬,故慢怠了几位。”
朱里正双眼微眯,来之前他可把周家打听了清楚,周家当家人是个读书人,却考秀才考了几十年也未中,为人懦弱又怕婆娘,家都让婆娘掌着。不过眼前所见跟听来的消息有点出入,他为人谨慎,见此,也笑道:“那打扰了。”
周中请几位进了堂屋让了坐,又让邵氏准备茶水端上来。
朱三大剌剌地坐下道:“别给我来这一套,拿银子出来吧。”
周中端着茶水呷了一口,笑,“小哥儿不要急,先喝喝热水暖暖身。”又朝指着其余的三位,问朱里正:“这三位是?”
一口热茶下肚,屋里又烧着旺旺的火,身上的寒意俱去,朱里正先指了另一位老汉,道:“他是朱三的大伯,其他二人是我们朱家的子弟。”
周中赞了一回,“朱家村的水土养人,精气儿足。”又同朱里正商量,“既然朱里正来我们石桥村,理应知会我们村的里正,劳烦稍坐,容犬子把人给请来。”遂吩咐周秀去把赵里正同周家族长请来。
赵里正心中犯嘀咕,这个周中一出又以出的,那里像是个懦弱无主见之人,可此时也由不得他,只是朝朱三使眼色,速战速决。
庄户人家那有茶具喝茶,也不能为着几个铜板的大茶叶置办茶具,具是拿碗做了茶具,大口喝。朱三手一口茶喝尽,手中的碗呯地砸在地上,人站起来,脚踩在长条凳上,尚未说话。在外面听到动静的邵氏怕周中吃亏,仗着力气大冲了进来,护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