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良宸暗中吁了口气:有搭档的感觉真是好!
巡抚安惟学见了书信本还有些六神无主,见此情状才稍稍定下神来,朝着众人拱手道谢了一番,最后向朱台涟道:“王长子,事出突然,下官也没带多少护院前来,这里既是安化,还请王长子费心为下官拿个主意。”
在安化这小县城,动用官府还远不及求助安化王府有用,以安惟学的人缘,自是不会去求助那些宁夏军官的。
朱台涟不露喜怒,点头道:“安大人放心,我这便分派人手准备救人。”
周围官员们不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已在朝带来的家人吩咐,叫人将自家带来的护卫全都招来,同去救人擒贼。
朱台涟望了他们一眼,忽高声道:“诸位大人的心意,我与安大人都心领了,不过窃以为此事不宜过多人到场参与,不然激得贼人撕票杀人,好事便也成了坏事,依我看,诸位大人还是各回下处等听消息,此事交与我来差人救援足矣。”
他会阻拦,邵良宸并不意外,听后也只得暗暗一叹,这里是二哥主事,他总也不好公然唱反调。
众官员又客套了几句,见王长子无意通融,只得宽慰了安惟学几句,纷纷告辞离去。邵良宸留意到姜炜在上车之前还朝他望了一眼,或许是对他有些担忧吧。
朱台涟向王府侍卫统领做了一番吩咐,来到邵良宸跟前道:“这事你不必管,回去陪菁菁就是。”
邵良宸摇头,觑着周遭没有外人,方低声道:“二哥有所不知,方才有几个少年借乞讨为名,在后院门首打探安夫人所乘车轿,正是菁菁一时不慎将安夫人的行迹透露给了他们,所以只为叫菁菁安心,我也必须尽一份力才行。”
朱台涟双眉紧蹙:“我是她哥哥,我替她出力还不成?何必非要你去?”
邵良宸微微一笑:“二哥也晓得我还算有点本事,再有咱们王府众多侍卫跟着,你还怕我能伤着是怎的?我是你妹夫,又不是你家襁褓里的奶娃娃。”
朱台涟从来不惯余人饶舌,只得无奈摇头:“那你愿去便去,到时可别逞强。”
镇守太监李增有意落在所有告辞宾客的最后,趁着朱台涟去到一旁的当口,凑来邵良宸跟前小声道:“邵侯爷,我知道安大人人缘不佳,声名不好,但他这位夫人是个善性之人,还请您多多费心,务必保她平安。”
邵良宸点头道:“公公放心,我自当尽力。”
李增却一摇头:“您还不知,那位安夫人娘家姓胡,她是太医胡保常的亲侄女。”言毕施了一礼,就此离去。
邵良宸不禁讶然,今日晚间他有意多与几人说起安惟学,几乎已能确定安巡抚品行不佳并非一家之言,而是确有其事,方才虽然顾念着何菁的关系也有意尽力救安夫人平安回来,却还只是平常想要尽一份责而已,听了李增此言才知道,这位安夫人,自己的确是有责任尽全力去营救的。
胡保常与李增一样,都是他出入豹房时所结识,是以李增知道他与胡保常交情深厚。
他十六岁肩头受了重伤、危及性命的那一次,就是多亏胡保常妙手医治,他才能恢复如初。虽说那时胡保常还是奉皇帝之命,但后来胡保常时常主动对他关照,早已不限于公事。邵良宸看得出胡太医人品中正,对自己也是有着真心关切。近几年来,他确是欠了人家不少人情,如今得知人家侄女有难,倾力相助都是应当应分。
一时间着实感激李增告知了他这层真相,不然若是今日没有尽力导致安夫人伤损,将来再得悉一定追悔莫及。
此刻才过戌时,距离信上所约的亥时尚有近一个时辰,朱台涟先差遣了十名王府侍卫过去城东那座草料场,要他们潜伏在附近,见到有何异动及时回报,其间务必留意不要打草惊蛇。
另外又点了一百名侍卫及宦官家将,要他们带好兵器随时待命,等这些都准备就绪,时候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之前那十人当中已有人回报说,见到有一伙人抹黑过去了草料场内,因天黑看不清人数,猜测有数十之多。
朱台涟叫人提了一千两银子给安惟学,叫他领着自家带来的几个家将先行过去与劫匪接洽,自己则领着其余家将在后悄然包抄,相机而动,争取救下人来的同时,也将劫匪擒获。
听他分派得如此有条有理,邵良宸暗暗称奇:看二哥这模样,真不像个闲呆在家的王孙公子——现今的王孙公子当中废物居多,可二哥倒有几分统兵武将的意思。不过,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时间已所剩不多,一干人等就此先后出发。
“你就一直跟在我旁边不要离开。”出门时朱台涟对邵良宸道。
邵良宸含糊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二哥这是打算只叫他去凑个热闹了,真要那样,能保证救得出安夫人么?如果今日这些劫匪真是图财的,那就怎么都好办,可显见人家一定不是……
所谓的城东草料场位于安化城东城门的一侧,是一座废弃许久的荒园,其中东一间西一间站着几座断壁残垣的破屋,其余大部都是平整空地。
因需要尽量不去惊动对方,王府这些人都没有乘马,一律步行赶路。冷飕飕的冬日黑夜,百余人静悄悄地赶来城东,肉眼所及,已能看见草料场残破的墙壁,一个王府侍卫迎面赶过来,向朱台涟小声报道:“王长子,安大人已经进了院子,对面那伙人就在院中。”
“好。”朱台涟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身旁跟来的人,不禁眉头一皱,“二妹夫呢?”
周围侍卫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那来报讯的侍卫道:“王长子,二仪宾已经先一步去到那边与安大人碰头了,他说是您所差遣,难道……不是?”
“当真胡闹!”朱台涟愤然顿足,望着面前一众手下,急急思索起对策。
“你,即刻回去探明二妹夫要做什么,不要声张,回来报与我知!”
片刻之后,安惟学一队人已与劫匪在草料场中搭上了话。
黑漆漆的空地中央亮着一盏白纸糊的简陋灯笼,仅仅照亮了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的安夫人,除她之外,就是簇拥在周围的一团黑影,无法分辨出人数。看上去便好似一群恶鬼围拢着一个活人。
“安惟学,你一个人提了银子送上前来,余人谁都不得靠近,否则我立时斩了这婆娘脑袋!”
“好好,你们稍等,我这便……这便过去。你们千万不要动手!”
双方相隔有百余步远,这边也仅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安惟学避身于下人们的身影之后,喊话的同时,已将身上的灰鼠披风迅速脱下递给邵良宸,不安地轻声问道:“二仪宾真要如此?若是因我害得你有所伤损,我可担待不起啊。”
邵良宸接过披风套在身上,又戴上安惟学的皮帽,道:“安大人放心,我既敢揽这个差事,便有把握做得成。那些人必定不为劫财,而是想要害你性命,真要由你送银子过去,你们夫妇二人都会殒命在此。”
安惟学自知于本地得罪人甚多,不听他说也清楚今日此事是冲自己而来,他平日贪财好色品行低劣,却对安夫人这位发妻还算爱重,经手再多女人,也从未因此对正妻有所慢待,自然也急盼能平安救她回来。
若非邵良宸提出这个偷梁换柱、替他过去营救的法子,安惟学自己也正无计可施。既已猜知对方图的是人命而非钱财,指望朱台涟埋伏外围的那些人手,肯定难以保得他们夫妻二人全都平安无事。
当下安惟学又是道谢又是嘱咐,邵良宸略略搪塞,左手提了那装了银子的木箱,右手反握着一柄短匕,离开己方人群朝对面走去。
安惟学是个瘦高个,乍看之下与他身量相似,有厚重的披风掩护完全看不出破绽,邵良宸不能当着外人拿出一把假胡子来粘,好在此时月黑风高,有宽厚的皮帽遮下的阴影,对面的人不走进两步之内都不会认得出。
邵良宸学着文官惯有的稳重步伐,一步步往前走着,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人群,每走近一步,便可多分辨出一点细节,为一会儿开战多做一点准备。
左边最近的一个手持单刀,右边那个手持短棍,后面呢?左边有三个,右边有四个,剩下的人埋伏在哪里?离这边近不近……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邵良宸已走了路程的三分之二,渐渐已能看清安夫人脸上惊惶无措的神情,以及顶在她腰间的尖刀。他留意着将脸隐在皮帽的阴影之下,右手将短匕握得更紧了些,左手则探出一根手指,抠在了木箱的锁扣之上。
一千两银子是极重的一箱,他为了行动方便,已在方才卸出去了一半,还在其中装了几把沙土,只等着一会儿靠上前去,便掀开锁扣,将里面的银锭和沙土一举朝左边的那群人洒过去,挡他们一时,自己则去对付右边那一丛人,趁机救下安夫人。
眼下周遭一片漆黑,安夫人被绑了手臂,脚却没被绑,只消她稍稍逃开一截距离,再由他及时打灭灯笼,那些人就不易再伤得到她。到时候二哥的人手一拥而上,事情就成了。
邵良宸盘算得好好的,计算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身上的肌肉已然为准备动手紧绷了起来。
却在此刻,只听一声极细的破空之声自耳畔掠过,邵良宸稍一分神,就见数步之遥的安夫人身子一震,哽嗓咽喉竟被一支羽箭直直射穿,顿时鲜血喷溅,身子也软倒了下去。
邵良宸大吃一惊,对面的人更是惊得叫出声来,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声高喊:“劫匪撕票谋害了安夫人,速速将其全部格杀!万不可伤了安大人!”
对面的人中有人喊了句:“快拿下安贼为质!”头前两人挥舞兵刃朝邵良宸冲来,他们之间尚且隔着二十余步,邵良宸听了前面那声喊话便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丝毫不再考虑抵御面前敌人,直接缩身往地上一伏。
只听周遭“噼噼啪啪”一阵大炮仗似的响声震耳欲聋,竟是王府侍卫一齐放起了鸟铳。那伙劫匪惨叫连连纷纷倒地,最近的一个也未冲到距邵良宸五步之内。
响声很快止歇,邵良宸抬头看时,但见那盏白纸灯笼掉落于地,烧起了一丛火,面前已没了一个站立的人影。他迅速跃起,几步奔去安夫人跟前,就着火光检视。其实不检视他也知道,一个咽喉中箭的人还如何能有救?
眼见安夫人横尸于地,双目犹自睁着,颈间鲜血汩汩而出,邵良宸痛心不已,狠狠地咬起了牙关,紧握着短匕的那只手都不觉颤抖了起来。
安惟学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大声嚎哭道:“芳华,芳华!都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朱台涟栖身于远处一座旧屋的屋顶之上,冷眼看着这一幕。待见到安惟学扑到安夫人近前,其余王府侍卫也依照之前吩咐的迅速朝那边围拢过去,朱台涟方站起身,对身后手持硬弓的钱宁赞了一声:“箭法确实不错。”
“呃,嗯……王长子过奖了。”钱宁显得有些发懵。
朱台涟顺着一侧的残破墙垛走下地来,回身问他:“怎么?没杀过人?”
钱宁垂着头跟上他:“也不是……先前掌刑逼供,街头斗狠,也伤过人命,不过,杀女人……还是头一遭。”
见朱台涟不再说话,钱宁跟上来道:“王长子,您能否跟小人多说两句,今日这活儿……到底是为啥呀?”
安惟学是刘瑾的手下,亲手杀了他夫人就相当于与刘瑾一派结下梁子,纵使以后有机会将功折罪,也难免会有许多麻烦。钱宁可以毫不犹豫听命下手,确实算得上通过了一次考验。但钱宁觉得,朱台涟唆使他来做这事,原因肯定不止于试探他。
朱台涟回头瞟他一眼,冷声道:“这还有何不好索解?安惟学的女人罢了,我不能叫我妹夫为那种人行险!”
第55章 亦有真情
钱宁含糊应答, 心里疑惑重重。依白天看来, 他还以为朱台涟对邵良宸的身份有所洞察,起了疑心,这般看来, 却又不像。大舅哥疼妹夫能疼到这份上,也是罕见了。
“将弓箭丢下, ”两人一前一后朝人群聚拢的那边走去,左近没有旁人, 朱台涟吩咐道, “你记着,此事不得外传,尤其不能叫二妹夫知道。这是为他好!”
“是, 王长子放心。”
已知钱宁来安化的目的, 如此交代还有没有意义,朱台涟也拿不准。但方才那种境地, 他确实没有其他人选可用, 侍卫当中擅长射箭的极少,射术最好的都还及不上他自己,他也没有把握能在那么远一箭致人死命,而钱宁既然敢在他面前夸口射术过人,就一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想要达到目的,他只有钱宁可选。但做事的是钱宁,被妹夫知道恐怕就无可避免。
朱台涟暗暗喟叹:被他知道就知道吧, 或许叫他们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钱宁此刻心中疑惑更盛——怎么王长子对邵侯爷,就像大人护着自家孩子似的?难不成……
他自己私生活可谓放诞不羁,早年娶过妻也纳过妾,结果几年之间妻妾先后都染病过世,他如今又是光身一人,尚未续弦,近年来就愈发不思节制,青楼妓馆逛过,相公堂子也逛过,既包过女戏子,也包过男戏子,对时下流行的男女通吃这一套十分熟稔。
是以见了朱台涟对邵良宸的关照,很轻易地,就想到那边去了——不得不说,人家那两位看着是挺般配的……
何菁一直在桃园正房次间里坐立不安地等消息,还特意差了绮红过去大门那边守着,以便邵良宸刚回来时不便立刻回这边,也能叫她及时听到结果。
更漏滴答轻响,银指针刚过了亥正,邵良宸便与绮红一同回来了。
何菁听到院里的动静,快步迎到正屋门口,一看见邵良宸进来时脸上的神情,心就凉了下去。
“人……死了?”
“嗯。”
何菁顿时落下泪来,她还只是因为痛惜一个萍水相逢的好人遭难,邵良宸远比她还要难过,见她落泪,都不知能说点什么安慰她才好。
令他意外的是,何菁完全没要他安慰,很快便收住了眼泪,抬袖擦了擦脸,过来为他接过披风道:“烟翠已备好了热水,你先去洗漱,准备歇了吧。”
邵良宸有些看不懂她这反应,因跟前还有下人在,也不好多问,便先去了对间洗漱。
等他洗好,回到东梢间的卧房时,何菁迎面为他递上一杯热茶,道:“快歇歇吧,你定是累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