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拣起一颗梅干子,“啊,张嘴。”
幼清仍旧看着他,嘴巴微张,吞了他喂的梅干子。
德昭满足地笑了。
“以后不许再乱来,比起我的命,你的命更重要,知道吗?”他温柔地抚摸她鬓边青丝,口吻怜爱:“若下次再这般冒失,我可不会饶你,罚你生十个大胖小子。”
他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回眸看幼清,却发现她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对自己的话没有什么兴趣,就连盯着他看时的眼神,也有些寡淡。
大概是受伤的原因。德昭没有多想,还有件事等着他处理——丰赞还在礼亲王府外等他的命令。
“我等会再过来看你。”他低身想要轻吻她的额头,却被幼清躲开。
德昭一愣,没有勉强,交待侍女好好伺候,匆匆便离了屋。
他刚走,幼清便从榻上坐起,命人替她穿衣。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您的伤还没好,需要什么吩咐奴婢们一声便是。”侍女很紧张,一边劝阻着,一边替她穿鞋。
幼清的声音不像从前那般和软:“我愿意去哪就去哪。”
侍女们一惊,心思活络着已经盘算着去通报德昭了。
幼清转身,气势逼人:“都在这里候着,不许跟来,若有违者,自领十板子。”
侍女们不敢再动,只得乖乖听命。
在这府里,得罪王爷尚有活路,但得罪连姑娘,就是自找死路。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侍女,幼清视而不见,不管不顾地往连氏住的地方去。
连氏日渐消瘦,这阵子她总梦见在宋府的日子,一觉醒来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回忆自己的一生,平庸无聊,以及成堆的遗憾。
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为宋家报仇。她懦弱又无能,等到了地下,毫无颜面去见老爷和夫人。
门被轻轻推开,连氏回过神,一眼望过去,幼清正踱步而来。
大概是她糊涂了,竟然觉得此时的幼清不再是幼清,而是宋府里那个娇纵任性的阿妙。
她脱口而出,“阿妙。”
话刚出口,她便急于掩饰,大声咳嗽几声,虚弱一笑:“幼清,你怎么来了。”
幼清受伤的事她并不知情,等靠得近了,她才看见幼清头上包扎的伤口,当即着急,“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幼清一步步走到床榻边,面容凝重,“连婶,你瞒得我好苦。”
连氏脸色一变,“幼……幼清?你……你说什么胡话……”
幼清侧着身子坐下,双眸盯着连氏,“连婶,我已经记起来了,我不是什么幼清,我是宋阿妙。”
连氏慌张,几乎不敢相信,“怎么会……”
“昨日我为救德昭坠马受伤,碰到了脑袋,今天醒来,一切都想起来了,连婶,你为何瞒我这么多年?”
连氏将苦衷一一诉来,幼清神情毫无变化。
连氏此刻又愧疚又激动,她挣扎就要从床上起来,跪在地上,“阿妙小姐,你怪我也好,怨我也行,一切都是我的错,让你在睿亲王府耽误这么多年。”
幼清扶起她,“我不怨你也不怪你,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来。”
她说着话,端正跪下,朝连氏行大礼,“连婶,请受我一拜。”
连氏心疼极了,哪里舍得让她跪拜,幼清很是坚定,坚持跪拜。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连氏清楚她的性子,两人坐在榻边,幼清摇头,“我也不知道。”
连氏握紧她的手,“你……你要杀了他吗?”
幼清紧皱眉头,她没有回答连氏的问题,反问:“连婶,当年我们从宋府逃出来,我的脸几乎全毁,是谁救了我们?”
连氏愣了愣,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她与礼亲王结盟的事告诉幼清。
幼清仔细听着,脸上虽有诧异之色,但并没有发问,细细听连氏说完后,才抛出话:“连婶,你觉得当年的凶案,真是德昭做的吗?”
连氏很久都没有开口。
幼清低眉轻喃,“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宋家的案子与德昭脱不了干系。她是宋家的女儿,身上背负一百多条人命,她既然恢复了记忆,就该由她为宋家伸张正义。
幼清:“连婶,从今往后你不必再为宋家的事忧心,好好歇息,待你病好后,我安排你出城,此地不宜久留,你和姑父走得越远越好。”
连氏紧张:“你要做什么?”
幼清笑了笑,“做我能做的。”
连氏一激动就咳嗽,手帕上当即沾了血渍。
幼清立即站起来,“我去叫大夫来。”
连氏伸手拉住她的裙角,“不……不必了……阿妙小姐,我时日不多,你不必再为我白费力气。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你想做的事,都交给我吧。”
幼清:“怎么会……不,连婶,你只是生了小病,只要好好保养,总能痊愈的。”
话是这样说,但她心里也明白,连氏的病,并非一般的病。她曾偷偷听王大夫与德昭说起过,连氏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只是她不愿相信,所以权当做不知道。
她想到什么,握紧拳头,问:“是不是德昭……”
话未说完,连氏开口道:“不是他,是礼亲王德庆。”
上次德庆与她见面,难得地敬了一杯酒,后来发了病,她便知道。德庆容不下她了。
幼清:“德庆?他为何要下毒害你!他不是需要连婶为他做内应吗?为何……”
“傻孩子,你以为他真的需要我这个内应吗?”连氏替她挽了挽额前的碎发,“依德昭的个性,你觉得整个王府会有所谓的内应?”
幼清蹙眉。
连氏叹口气,“造化弄人,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恢复记忆。”她关爱地看着幼清,“阿妙,要是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老爷和夫人肯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
幼清笑,“连婶,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傻傻地活着。”
连氏担心不已,“阿妙,你到底想做什么,让连婶来,好不好?”
幼清:“连婶,有些事,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总得有人去试试。”
她要查清当年的案子,既然没人能确认当年的案子是否真是德昭所为,那么就由她去确认。总有办法的,就算把这条命豁出去,她也要为宋家报仇雪恨。
她在世上苟活近十年,如今该履行她的责任了。
连氏不再劝。
两人并肩坐着,两人怏怏的,都没什么精神。
忽地悲从中来,连氏感叹:“阿妙,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幼清哽咽,这就是诀别了。
痛到极致,却无可奈何。
若是从前的幼清,定会哭着喊着也要救活连氏,但现在的她,知道世事残酷,与其做无谓的哭喊,倒不如省下力气做些实事。
“姑姑。”她尽量不让自己太过悲伤,“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只要你吩咐,我定会全力以赴。”
连氏的脸上露出笑容,“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别无他求。”
短暂的沉寂过后,连氏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道:“我想搬回去,你姑父还等着我,我这辈子,亏欠他最多,待我走后,阿妙小姐能否替我照顾他。”
她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让人心疼,幼清终是忍不住,伏在连氏身上,哭咽:“姑姑,你不要丢下我。”
“傻孩子,无论什么时候,姑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幼清泣不成声。
从今以后,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第74章
待了近两个时辰, 幼清自连氏住处回到院子,走时跪了一地奴仆, 如今回来时,跪的人不减反增, 德昭站在院子中央, 见她来了, 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松开。
“去哪了?怎么也不让人跟着,你刚好一些, 不能到处乱跑。”德昭脸上满满的焦虑与担心, 幼清权当做没看见, 随口一句“我闷得慌”就打发过去了。
她从身边擦肩而过, 压根没有抬眸多瞧他一眼,德昭怔住,觉得哪里不对, 却又不说不出来。
他巴巴地跟上去, 生怕自己语气不够温柔,“刚才我去外面,半路被四叔召进宫。”
幼清心不在焉,没有回应。
德昭急忙道:“我本不打算如此轻易放过她,但四叔下了旨,我不得不从。”
幼清继续往屋里走,德昭扯了她的衣袖, “虽是如此,我依旧带了她来, 你若不想见,那便不见。”
幼清皱眉问:“见谁?”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阵聒噪声。
木清子不管不顾地往里闯,旁边跟着德庆。
“你做什么!”
“不是让我来负荆请罪吗?把人晾外面就不管了算什么事,我要进去,不管是道歉也好,责骂也好,总归是我自己的事。”
德庆嫌烦,索性不管了,任她往里冲。
“我是木清子,是昨天纵马伤了你的人,你快出来让我道个歉。”木清子一时情急,口齿不清。
德昭紧蹙眉头,他是看在四叔的面子上,才将王府亲兵撤回,没想到这个塞外来的公主如此不识好歹。
他起身就要往外去,袖子被人一拉,幼清淡淡地道:“我出去看看。”
木清子只想着快点了结此事,火烧火燎的,恨不得立刻就破门而入。
屋门忽地大开,她抬头一看,门里头出来个穿竹青纱的女子,身姿瘦挑,头上虽包扎厚厚的纱布,但容颜艳丽,难掩倾城之色。
幼清随意瞄她一眼,口吻冷漠:“你不是要道歉吗?请。”
这大概就是昨天被她误伤的女子了。本以为不过是个寻常侍女,却没想到颇有几分不同。木清子一时噎住,满肚子打好的草稿,如今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德庆走上来,深深鞠一礼,“本王替贱内赔罪,她初入中原,行为处事与我们自有不同,昨日之事,纯属无心之失,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她这一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德庆自以为很给面子了,幼清他知道的,这姑娘做了十年的奴仆,骨子里早已被驯服,今日这般场面对她而言,算得上是恩遇了。
幼清没有说话,一步步走过去,她盯着德庆和木清子看了会,而后从旁边侍卫身畔抽出剑哐当一声扔地上,“不是要请罪吗?自裁吧。”
德昭站在她身后,望着她与平常稍显不同的身影,忽地有些恍神。
众人皆惊住。满堂沉默。
德庆恼羞成怒,“连幼清,你不要太过分!”
幼清看都不看她,径直走到木清子跟前,“你伤了我,若不是我命大,此刻早就躺在棺材里了,你若连自裁的决心都没有,谈何赔罪?”
木清子慌乱:“我……我……”
幼清压根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头也不回,转身就往屋里去。
经过德昭身旁时,她轻轻丢下一句,“我累了,让他们散了吧。”
不多时,院子里总算清静下来。
纵马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京城各处又重新热闹起来。
半个月后,幼清的伤总算痊愈,德昭比之前更忙了。
“钦天监送了日贴来,你瞧着挑一个日子,定下日子,四叔那边就能下旨了。”他刚从外面回来,满身大汗,顾不得换衣袍,拿袖子擦了擦涔汗的额头。
幼清懒洋洋地翻看账簿,喝一口茶,并没有多大兴趣,“先搁着吧。”
德昭挨着她坐,“现在就选不好么,我想早日与你成亲。”
幼清翻书的手愣在半空,只稍许功夫,她恢复如常神色,抬眸睨他一眼,“汗津津的,快去换件衣袍罢。”
德昭满心欢喜扑了空,虽有些许失望,然不敢多想,以为她大病初愈没什么精神,不该太过叨扰她。
他刚走出屋子,迎面与个小侍女撞上,小侍女急慌慌的,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德昭整了整衣袍,不满:“跑什么!平日也这般不小心么,冲撞了姑娘怎么办!”
小侍女吓得发抖,“禀……禀王爷……连嬷嬷……没了!”
小侍女的话不高不低,刚刚好足以穿过屋门,传进屋里人的耳朵里。
稀碎一声什么摔在地上,幼清愣愣地看着地上洒落一滩的茶水,整个人彻底僵住。
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准备,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依旧不知所措。
像是有人揪着她的心,痛得浑身发冷。
幼清颤颤巍巍扶着桌椅起身,好不容易走到屋外,刺眼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热辣的夏日已经到来。
她恍惚听到有人喊她,“幼清。”
是姑姑么。
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她再无力支撑,昏死过去。
德昭及时抱住她,朝侍女大喊:“快!快去叫王大夫来!”
——
连氏的丧事办了三日,幼清不愿假手于人,亲自操办。
下棺那日,恰逢大雨,姜大雨中哭嚎,趴在坟头不肯离去。
幼清在旁撑伞,两眼无神。
宋府的人,又去了一个。
“姑父,姑姑希望你不要再留在京城,我已经替你在老家常州买了一处院子,另又有田地四亩,是个种花的好地方。”
姜大哭得嗓子几近嘶哑,他摇头:“不,我不回老家,你替我置办的那些田地,全变卖了罢,她从前总同我讲,总有一天要游遍各地,看尽天下山河。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圆她心愿,如今她死了,我再也不能与她携手览尽风景,但总归要有人去做这件事,不日我就会离开京城,你照顾好自己,我和她再也不能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