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已是慧眼神通,能窥过去未来,沈某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一禅见其反常的吞吐,笑了笑,双掌合十:“倒未有外边传言如此神乎,不过是擅为人解惑。不知沈施主是想问自己的,还是问旁人?”
沈崇抬眸,目光从一禅身上越过落在了那禅字上,嘴唇嚅动,道出一人的名字。
第32章
挑高的圆通宝殿内, 姜淮从莲花蒲团上起身时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圆眸里霎时雾开了水汽。
“山上寒露重, 五娘可是觉着冷了?”玉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姜淮倒不觉得, 正巧姜姚氏捐完了香油钱走过来听见,便嘱咐婆子去马车上取披风来。
“二婶婶还不打算回去么?”姜淮嘟囔着问了一句, 否则费那事儿做什么。
姜姚氏颔首算作回应, “难得今个一禅大师在,自是要趁着机会好好讨教一二的。”说话间, 就有一名小沙弥走了进来,姜姚氏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喜色。
“我去去就回, 你且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姜姚氏低着声音交代, 那小沙弥已经近了跟前,合十还了一礼跟了过去。
姜淮瞧着给她留下的婆子随从,数还不少, 不由微微抽搐了下嘴角。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俱是人高马大,怪有气势的, 如同众星拱月般的正主却是不适应极了。
还没待上一会儿,姜淮便往外头走去。玉竹紧随了她身后,“五娘,您不是答应二夫人”
“在外头等也是一样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好呢。”姜淮知晓那位大师, 得道高僧护国住持, 能见一面都是极难得,二婶婶想问的无非是四哥的前程与未来,她却是不大赞成这种做法。
将来好或者坏,预先知晓了又当如何,还不若只争朝夕活得肆意快活。
姜淮甫出了殿门就被一处人多的地方吸引去了注意,正要上前瞧看却被玉竹拽着往脸上戴了面纱。
“戴这东西做什么?”姜淮有些不适应地想摘下。
玉竹忙是制止,也是无奈道:“您莫不是忘了上回是怎么出的事儿,这是老夫人不放心特意嘱咐这么做的,说您出门在外要小心再小心,决不能再有闪失。”
姜淮哑然,默默收回了手,由着玉竹替她理了理鬓发。
“再说了,京城里头但凡有点家世的姑娘哪个出门不是这样的,这混了一块都不定有人能认出是您呢!”
玉竹说得饶是一本正经,惹得姜淮噗嗤笑了出来,笑嗔道,“你打小跟着我还认不出!”
“奴婢说得是那不安好心的,像奴婢这样把五娘放在心上的自然一眼就能找到!”
说着话的功夫,主仆俩已经走近了那地方。原以为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才发现竟是从树根处就交缠在一块儿的两株合而为一,而树上挂满了缠着红线的小花球,花球下端垂着颜色不一的穗子,随风一阵一阵的飘摇。
姜淮看向树底下摆着的摊子,案几上堆着不少花球,做得十分精巧。
“姑娘,这个叫相思绕,可要求一个,包管姑娘您心想事成呐。”摆摊的老爷子咧着笑,热情招呼道。
姜淮拎起一个,一眼就相中了底下坠着的玲珑骰子,嵌着一颗滚圆红豆,甚是喜人。“相思绕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句她还是有听过的,却不想还能制成这般精巧的花球,只觉得喜爱极。
“姑娘有什么话,或祈什么愿的都可以写了上头,十两银子”
“十两——!”玉竹惊呼了一声,就这么个花球都要抵上她一年的银钱!!“哪值当那么多的!”难怪刚才还围着多人现在就小猫三两只了,分明是坑钱的。
“噫,你这小丫头片子晓得啥,我这可都是开了光的。”
“这里百来件儿的,哪可能”
“玉竹。”姜淮低低唤了一声,恰是瞧见了老爷子着了补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这玲珑骰子再独卖我一个。”
玉竹闻声只得不情愿地摸向银袋却变了脸色,“银袋可能是落了马车那了。五娘且在这等等,奴婢这就回去找找。”
姜淮颔首,让几人随了她去。一旁的老大爷瞧着她那打扮气度还有跟随的婆子仆从,倒是不觉是个会赖的,索性先递上了花签,“姑娘先写着。”
只是她一提了笔就能感觉到有人在偷摸瞧看,一回头那些随着的人俱是低眉垂目,蹙了蹙眉便打发人去边上候着。
老树盘错洒落斑驳光影,笼在少女身上如是渡上了一层柔和光晕,仅仅露出的光洁额头与眉眼就生得极好,此时正是提着笔思量,待得落笔又是另一番神情,眉眼弯弯甚是狡黠灵动,分明是小女儿家的姿态。
“姑娘,你往那上头抛,越高越好呢!”老大爷指了上头一处空着的高枝笑眯眯道。
姜淮遥遥看了那枝头一眼,也只有那儿没挂,便走到树下瞄了准头往上抛。
花球抛出一条圆弧,擦过树枝又落了下来。
“唉哟,当心——”伴着老大爷的一声惊呼声,姜淮眼睁睁看着那花球砸了一人身上。
“公子您没事吧?”老大爷赶忙上前关心问。
姜淮却像是整个人被定住一般,牢牢凝视着树下出现的那人,墨色云纹长袍衬得身姿颀长清瘦,然眉眼绝艳,当属一眼便难忘怀。
那人轻轻蹙着眉头便将垂挂在肩头的花球取下,搜寻而来的目光就正正对上姜淮的。
仿佛是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姜淮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这人好好的,并没有事。她没有出声,眼前却渐渐漫开水汽。
沈崇拿着花球走到她面前,“郡主。”像是长久未开口嗓音低沉暗哑得出奇,手心碰着花球下的玲珑骰子,映入一抹鲜红,如烫了手一般松开后又合拢在了手心里。
那一瞬的神情隐杂几许,最终化作一潭幽沉深渊,沈崇道:“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
姜淮欣喜于他的平安归来,更是感念二人之间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夫子”明明有许多话想问,想说,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直到消弭在二人间的喧嚣声再度涌入,她才惊觉自己竟是看愣了神。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
“早知我也用那法子了”
“”
姜淮醒神,却是错愕,一眼扫去才发现不远还有几个蒙着面纱的姑娘,倒是应了玉竹说的那番,由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上也覆着面纱,一双乌溜溜的杏眸睁得圆圆。
“像奴婢这样把五娘放在心上的自然一眼就能找到。”
姜淮耳畔回荡起玉竹玩笑的话,心却砰砰地狂跳起来。
沈崇将花球递了过来。
姜淮微微挑了眉梢,心念一动,便在接过的一刹握住了他的手,手掌碰触的刹那温热传递激发一阵细微颤栗,两人视线未离,俱是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她兀的一笑,“那就借夫子的运气一用。”说罢,就着沈崇的手再次抛了花球。
那俏皮轻灵的声音宛若一道魔咒定住了沈崇,直到手被放开的那刻犹是回不过神,一颦一笑仿佛都早已镌刻入心。
姜淮等放开手,还以为会等来他一番礼数责备,却怎料这人却是呆呆站着出了神。
“夫子?”姜淮轻轻唤了一声,直觉是自己把夫子给吓着了。
沈崇回神,却是听到周遭传来的细碎议论夹杂了一些难听字眼,登及皱了下眉头,“你跟我来。”
姜淮看着被自己放开的手坚定牵着自己,乖顺跟着沈崇,慢慢地咧了嘴角。她向来不理会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但这一刻却体会到了被人放在心上重视的微妙感受。
她回头看了一眼,垂挂在高枝上的白色花球随风轻轻晃动,仿佛春风过境,挠在了心扉上。下一刻,便反手牢牢握住了沈崇的手掌。
一头往前的沈崇蓦地一僵,拐入庙堂侧面的廊道蓦地抽回了手。沈崇像是不置信地凝着她,那眼神仿佛是在指责她怎能如此然耳根处却染上一层薄红,这般模样不免少了几分威慑力。
“夫子”姜淮唤了一声。
可这一声携了些许的笑意与软糯讨好之意,反令那一抹红快速蔓延开去。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大庭广众郡主以后莫要再这般行事。”沈崇微垂着眼帘,避开她的目光。
“”姜淮语噎。这人真是怎么总有那么多冠名堂皇的道理。
“我心慕夫子,还有哪个不知晓的,我也不在意旁人如何,能叫我在意的只有你。”姜淮一双眼澄澈明亮,仿佛所有的心思都坦荡荡让瞧看。她就是说了,再不要跟着遮遮掩掩。
而沈崇闻言却是略带讶色的抬起头,眸中宛若蕴了化不开的浓墨,此时正正望着她沉吟不语。他自禅房魂不守舍而出,不想会在这等情况下遇上姜淮,更想不到她心神撞击之下,数种不知名的情愫涌起脱离掌控。
“阿妧”
“子阆?还真是你!”少年独有的清朗声音横亘出现,司马琰颇是意外地出现在廊道下,招呼方落便看到了沈崇旁边的女子,似是察觉二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问道,“这位是”
沈崇几不可查地侧了下身子,将姜淮掩在身后:“是来上香的女客,问路罢了。”
姜淮亦是恼了司马琰出现的不是时机,虽不明白沈崇说谎的缘故,却还是极配合地颔首致意了离开。只那离开时的一眼,甚为恋恋不舍。
在姜淮离开之后,司马琰依旧望着那纤细背影,眼神微暗,怎会认不出呢不过敛去的也快,回头笑道,“方才我还差点以为搅和了你的好事哈哈”
“殿下就莫要打趣臣了。”沈崇眉眼微垂,惯是那副古板无趣的模样。
司马琰打量着他,最终摇了摇头,“子阆这般不懂风情,可是要叫人伤心的。”
沈崇稍是皱眉似乎是认真思忖,反是让司马琰哑然失笑,岔过了话题,“我同你玩笑的,母妃回宫后就一直念想着这儿的斋菜,今儿趁空来一趟孰料能碰到你,近段日子可还好?”
“不过即便在这儿没碰上,我也打算去你府上找你去。”
沈崇作揖:“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问,劳殿下挂心。”
“子阆又何须这般客气的。”司马琰叹了口气,“那徐清风也着实胆大妄为的,累及皇兄罢,不说这个,我就是告诉你一声,父皇听说徐家最后那份定罪的折子是你递的恐是迁怒,你且自个当心着些”
他拍了拍沈崇的肩头,甚是诚恳说道:“子阆为人如何我清楚,我不信你是那种人。”
沈崇神情微是触动,嗓音愈是低沉。“有殿下这句已足矣。”而使自己背负这等骂名的是自己的父亲,缘由不过是想羞辱回敬徐清风,徒增笑话。
长安官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空寂的路上。徐宛屏坐在马车上犹是挂着泪痕,满面凄然。她自然知道徐家完了,没有了徐家,她之后的结果想到那些被流放与充入掖庭的罪臣之女,她更是无助哭了起来。
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车身颠簸,晃得里面的人一再撞壁,徐宛屏揉着被撞疼的额头出声喝斥,“连个马车都驾驭不好——”却诡异地没得到一点回声。
徐宛屏心里陡的一慌,随着她的丫鬟紧张低唤了一声小姐,“你、你去外头看看。”
“小姐”丫鬟露出惊慌神色,却挨了她一脚,只得硬着头皮去掀帘子。
只是刚等她掀开一角,便落下一团黑影,丫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尖叫就被打晕了过去。
徐宛屏吓得花容失色直往后退,风吹着掩着窗口的帘布猎猎作响,露出外面急速倒退的陌生景象。这——不是回府的路!
“什、什么人”
那嗓子尖细的像是被捏住了脖子,可在这之后就再发不出声了,徐宛屏瞪着一双惊恐大眼与来人阴鸷眼眸对上。
“啊——”徐宛屏的凄厉惨叫回荡马车内,须臾又被捂住口不断挣扎打颤。
光线明灭中,那捂着徐宛屏的赫然是个女人的身段,半张侧脸上陈年的疤痕交错,像极了地狱里的罗刹鬼,面皮猩红。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自怨自艾,徐家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你还想不想救你的父亲!”随着那沙哑刮磨耳朵的声音响起,徐宛屏才彻底看清了来人掩在阴影中的另一半面庞。
半张美艳,半张鬼面,此刻布满仇恨之情,可也是徐宛屏所熟悉的
第33章
日落霞飞, 倦鸟归巢。
姜淮捧着只鎏金的暖手炉子, 笑靥明媚, 打从她上马车起就没消散过。
“阿妧”沈崇的那一声唤, 就好像仍在耳畔,勾得耳朵尖发痒。
姜淮咧着嘴角, 那痴痴笑意里又不由多了一抹罕见娇羞。
夫子一直称自己为郡主, 恪守礼数,可独独几次唤自己闺名时却像变了一人, 联系那少有几次的场景,姜淮只记得一双幽沉得望不到底的眸子, 而那里头仅仅映着自己的身影。
沈崇的容貌是万里挑一的,可恰是太好了, 眉眼清冷下才显得薄情寡性极,可姜淮却并不觉得,就好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水潭, 待到春暖消融, 才是他真正该有的模样。
而眼下这冰霜已经有消融的迹象怎叫她不欢喜的,要不是最后司马琰突然出现, 保不准就能听到自己一直期待的回应。
姜淮正是臆想,却叫一个颠簸惊回了神,眼角余光就扫着一只白瓷盏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顺着那来的方向,姜姚氏却仍维持着拿茶盏的动作浑然不觉。
“二婶婶?”
姜姚氏后知后觉地反应含糊应了一声, 对上姜淮狐疑目光问, “是到了?”
“还没呢, 刚刚才过了城门口。”姜淮回道,这时也发现她的不对劲,竟是一路都少言寡语,怪是难得的,“二婶婶怎的脸色这么差,是不舒服么?”
姜姚氏往后倚靠在垫子上摇头,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可能是出门早累的。”
姜淮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信了没信,反正没再问。随行的丫鬟清理毯子上的茶叶残渣,一个不当心的却是将茶盏碎了,猛地跪在姜姚氏面前连连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