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手笨,打翻了茶水,所幸未惊醒郡主,求公主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罢。”那拣了碎片的丫鬟跪在地上讨饶。
司马琰却不觉自己听错了声音,神情微微沉下,步子往前踏了一步。
“殿下?”丫鬟唤了一声,脸上的神情没遮掩,仿佛在说这于理不合似的,然司马琰却没看她一眼,径直往珠帘隔挡的地方去。
随着床榻上一张苍白面容遥遥映入瞳孔,萧令仪跟了他身后并未阻拦,反而道,“让六哥瞧个心安也好,六哥也知晓,平阳王府几个哥哥疼她入骨,还有那平阳王更是把她当宝贝娇惯的,现如今却不知为何要遭了这份罪,经历这等变故,就像外头传的那样,若受不住失了心智都可能。”
司马琰的身子微是一僵,即便是再细微也叫一直留意的人察觉,果然见他脚步停滞未在往前。
“六哥且放心,阿妧心疾淤积,御医来瞧看过,未到那地步。只是留我这儿休养阵,好过搅和进这摊浑水里,皇上能暂且饶过平阳王府已经是一件幸事不是么。”
“嗯。”
萧令仪掩着眸光,不知在思量什么,而站着的那人根本未顾及上她,直直凝视了里头的人片刻,毅然转身又出来了。
内室里头,一直侍候的丫鬟绷着一张同样苍白的小脸把镜奁摆了正,就瞧见了上面的血迹,萧令仪对接了目光,拧了拧眉,看着自己的心腹丫鬟忙是去查看试探姜少羡的鼻息松了一口气,也甚是无语了。
一转头,就看到坐在了外室的那个。竟还没走。
“六哥?”萧令仪未掩饰诧异,“可是有什么还要交代的?”
司马琰瞥过她一眼,那一眼却是与以往的温柔无害有所区别,仿佛暗藏着什么,他叹了一声,开口道,“让她们都下去罢,我们说说话。”
萧令仪一顿,扬手就让人都退下了。余下里面侍候姜少羡的,司马琰也未说什么,偶有目光扫及珠帘,都透着深沉之色。
“六哥想说什么尽管说罢,你知道的,我口风严,透不出去。”萧令仪难得还打趣了他,司马琰这番模样,若是再瞧不出他对阿妧的那可真是没长了眼了,不过
“听说姜七郎出发那天你就去平阳王府把人接过来,阿妧有你这等尽心的朋友也是福气。”
“是姜少羡求到我这儿的。”萧令仪声音淡淡,瞧不出来对此事是上心还是不上心,又或是上了几分。
司马琰打量了她有一会儿,他这个‘妹妹’一贯是极聪慧的,对什么都冷淡,唯有一人例外。撇去那个,对谁估摸也就是走个远近的问题,她说一阵也好。
“许那姜七郎真能把平阳王找回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她这病也就好了。”
司马琰似乎是陷入了她的话里头晃了神,良久才嗯了一声,轻哼作回答。
“对了,六哥这趟回就不走了罢?明年行了冠礼就要封番,可更看不着了。”萧令仪拄着下巴像是突然想到了问。“听皇叔说,皇上对你带回的神药很是受用,近来也频频召你入宫,想是希望你多陪着的。”为此,就连那位如夫人也一跃成为如贵妃,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司马琰颔首,“我也只望能为父皇分忧罢了,暂且不走了。”他顿了顿,嘴唇嚅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提了告辞。
萧令仪相送,到了门口,道了一声,“六哥保重。”
司马琰顿住了身影,像是有些诧异,再看她切实望着自己不掩担忧的样子,终是扬起了稍许弧度,“嗯,回去罢。”
萧令仪杵在门口遥遥望着那背影消失在视野,融入进一片黑暗中,那一点温柔之色一点点褪去,化作一片冰冷,暗暗攥紧了拳头。
南召为何起兵的平阳王府如何垮的五哥是因何败的道了最后不过因果二字,只是这因果已经牵涉了太多人,也不是她能阻止的了。
她拖着疲累的步子往姜少羡那屋子去,却见那人一身单薄白衣站了屋内,仿佛就在等着她来,一见她便道:“阿姐出事了,要么你带我去,要么就让我自己去。”
“”
夜风凉透,似乎还卷着不可见的细微尘沙,从伤口掠过,都能带起细密疼痛,姜淮随着那僵持感觉到力气正在流失,却不敢放松一星半点,可仍是落了下风,那人就像是猫抓了老鼠当逗弄玩的宠物似的不急于一掌拍死,反而看着她的样子发笑。
她的右手为了摆脱桎梏脱臼了,这会儿垮在一侧,另一手扶着狼狈躲闪,愈是如此,心底愈是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人的对手,甚至落到他手里自己将面临怎样的结局
不行,她还没找到父亲和哥哥,还有人在等自己回去她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被这念头激着,姜淮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跟那人再度交了手,企图寻了破绽逃离,奈何那人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含糊笑了一声,用那不甚流畅的汉文说道:“你逃不出我的掌心的。”
那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块,一高大俊挺,线条冷硬带着侵略的俊美,一翩翩清越,俊逸出尘,就连交手都显得赏心悦目极,更遑论那名男子是一手谦让,仿佛就是为了让她尽兴了似的,半点看不出凶险。
可姜淮却是被逼到了绝路,那口气快撑不住,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而对面男子仿佛就等着她支撑不下去的那刻,脸上神情显露愉快。
变态——
“你斗不过我的。向我投诚罢。”
“你休想——”那倏然欺近的身影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牢牢钳制,姜淮被扼住咽喉,那频临死亡的感觉太过清晰,几乎难以喘息。
砰——砰砰——
巨大的爆破声在不远处响彻,轰得地面微微颤动,姜淮在昏过去的一刻被放开了桎梏,踉跄半跪着稳住了身子,耳畔轰鸣声不绝,伴着漫天的火光重影,血水混着汗水模糊了眼前。
只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急冲自己而来。“阿妧——!”
第45章
姜淮好像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头扑面的热浪一波一波袭来, 整个人被炙烤得昏沉, 却舍不得从梦里醒来, 那道身影踏着火光而来,如身披万丈霞光, 耀眼夺目至天地都失色。
可终归是梦, 姜淮醒来望着头顶的帐子出神好一会儿,咧开了一抹苦笑。能来的, 除了庄朔还能有谁
此时,军帐外兀的传来动静, 姜淮掠了旁边隔着的外衫罩上喝问了一句“谁?”。
“是我。”庄朔的声音响起,却是规矩候在外头。
“进来。”姜淮听着声音瞬时垮下了肩膀, 身子一放松才骤然间觉到痛,是浑身骨头都被打散了重新拼凑的痛,疼得她趁着没人龇牙咧嘴了会儿, 直到庄朔掀开帘子进来时立马端得一本正经。
“怎么样, 感觉如何?军医说你右臂那扭伤得厉害,还有好几处凶险的, 堪堪避过要害,不然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庄朔说道。
姜淮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说乌鸦嘴,可不差点就栽在了人家设好的陷阱里头, 不过眼下问得还是最紧要的事, “咳我这是怎么回事?”
庄朔显然不是聪明那挂的, 左右没领会她那意思,“啊?”
姜淮一指自己身上,那里头仅剩单薄的亵衣,难得起了一丝羞臊。
“嗐,你说这个,反正又没啥可看的,瞎紧张什”庄朔话没说完,迎面就砸过来一木枕手快接住,“嘴没兜住,阿妧别动怒,你这情况是一等辛秘,自是不能让人发现的,我找了个哑婆子给你换的。”
姜淮吐了一口气,又没忍住顺手掷了旁边扫尘的掸子过去。
庄朔一手捞一个还显得老神在在,在瞧见姜淮脸上因为活动泛开的红晕时咧了憨厚傻笑,“别闹别闹,你那手还不利落,等你好了,想怎么揍都成。”
姜淮拢上了衣服,不知是身上药物的作用还是旁的什么竟是觉得有些凉,“昨个放火烧的”
“就是那南蛮子的粮仓,强三儿看错了地图兜兜绕绕反碰到两个守门的,直接放火烧了,要不走了那条路也不能撞上你,谁知道那地图根本就是假的!”庄朔想到昨儿个那情形还是气得不行,恨没逮到那个奸细,否则何止是军法处置,该千刀万剐了。
“看来运气还不算差。”姜淮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那一点笑意根本未停留片刻就淡了去,沉下神色,“设陷阱引我入局的那人,是乌孙的王子。”两次,这人出现的两次都给了自己极大震撼,使得姜淮在提起他时仍有一股心悸感在,仿佛是环伺在四周阴暗里的毒蛇,她本能地觉得危险极。
庄朔诧异,“乌孙?他来这做什么?”
姜淮摇头,也是那时她去救沈崇听他说的,不过确认了人,心底涌起稍许不安躁动,诚如庄朔问的,那人来必是抱着目的
“想来,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现下城里正乱着,我烧的时候就看粮草不多,估摸也是顶着用,现下烧没了必出乱子。”
姜淮微微眯起眼,整了整衣衫,套了一身玄墨深色的将军服,“整军,破城!”
那一句声令下,姜淮亲率众将士袭城,应了平凉城易攻难守的话,城门不出半日即破,姜淮身罩银片胸甲坐在战马上,墨衣黑发,手执长戟,反手银辉耀动,携着锐利杀气,一骑当先。
兵刃见血,没入身体,再拔出,防御,进攻,浴血奋战。姜淮反手抹去溅到脸上的温热液体,在目光里化开一片血雾。
“杀——”
“杀——”
杀声震天,兵刃相接声不绝,姜淮分不清身上的血迹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也不知手下添了多少亡魂,可骨子里那股与战场响应般的颤栗争鸣令她几乎握不稳手中的长戟。
就像是为此而生。
那一张张热血的面庞,声声呐喊,充斥耳膜。守家卫国,死亦无悔无憾。
她正大杀四方,一柄长戟执在胸前灵活若蛇,俨然是一位凶悍战神,与那首领酣战不下数回。庄朔偶然回头看见,分明瞧见她那一抹隐杂着兴奋的神情,像是受了感染一般,手起刀落,同样是不输。
“让这些该死的南蛮子都见阎王报道去!”
“杀——”
姜淮一击得手,挑落对方兵器,从马身上一个飞旋踢出直接将那人一并踹了下去,回身正正落在奔回的战马上,稳稳当当,长戟指向,居高临下的睥睨。“犯我大梁者,杀无赦。”
正举起长戟,只听铮的一声嗡鸣,凌厉破空的响动过后,一支羽箭撞在了她长戟头上,另一支正正射中那人的胸口对穿,不到一瞬,那人便口吐鲜血而亡。
姜淮几乎是立刻隔挡胸前,就看到了箭矢来的方向一行人坐在高头大马上,为首那乌金华服的男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仿佛是颔首冲姜淮致意。
“撤!”
随着那一声喝令下,原还散乱无纪的南召军如同有了主心骨,随着那一行人突破重围,竟也杀出了一条血路,落荒而逃。
他们胜了。
姜淮却不敢松懈一分,那支撞落的半截羽箭就收藏在行军囊中,仿佛是用作时刻提醒之用,自己还有个强劲的敌人。
半年,连夺两城池,沿途收复国土,将南蛮子打退至青淮关外,愈是逼近南召王城。数次交锋,胜仗有之,败仗亦有,刀枪无眼,这般之下姜淮的成长几乎是肉眼可见。
期间,她同那乌孙王子也交上过手,只是一次都未能从他手上占得便宜,却也没有第一次时那般惨烈,就像是被人掌握着一个度,双方保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姜淮想不透那人,索性也不去想,只是在操练上愈发刻苦,同时暗中派人于途中四处打听父亲和六哥的下落,零零总总,竟是隐约拼出了父亲与六哥失踪前所经历,确实指的南召王室,但姜淮不信父亲会叛国,却只能止步在瑶城外窥不得。
两军驻守相对,一方蠢蠢欲动,一方铁血镇压,互不相让。姜淮就驻守边城一晃一年,战事不停,战士不归。封赏却是接踵而来,官衔也是一升再升。
两年后
姜淮饮着造型怪异的烈酒,迎着携着黄土的西风,对着黑漆漆不见明月的黑夜,在墙角呸了一口带着沙沙的酒,带着一腔抒发不得的情怀默默抹脸回了屋子。
然尚未关上门没多久,就听营卫传报:“将军,将军,京城又来人了!”
第46章
京城来的人被安排在青铜镇的别馆, 听说路上遭了罪了, 又水土不服一直病着。
姜淮心说哪回来的人没这经历, 尤其是宫里来宣旨封赏的, 故这回也当了是那些个人,走个流程罢了。悠悠哉哉等了第二日才去, 合着, 还能赏赐出什么花儿来。
她那般想,却在踏入别馆大门, 看到庭院里站着的人时僵立当下。
西风烈烈,吹得那青玉袍子贴合颀长挺拔的身子, 墨发冠玉,衬得那无可挑剔的面庞愈发显得苍白, 迎上她的目光,那一抹高山远雪的清冷仿佛有了变化。
“姜将军,别来无恙。”
那一称呼把姜淮的思绪一下子拽扯了回来, 她兀的弯起嘴角, “沈大人,许久未见, 可安好?”
沈崇怎么会不安好呢,即便是她不打听,也总有消息传来捎带上的。沈家前两年闹了一阵后宅不宁,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传闻沈传山被魔魇了, 最后还是沈家的叔公出来主持大局, 推了沈崇当家主。
沈家就此受皇上重用, 自此平步青云。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曾为师徒,一日为师,恭敬有加,更多却是连陌生都不如的疏离,仿佛这三年时光带来的鸿沟无法跨越。
姜淮等了半晌,都没等到他的回应,只察觉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仿佛她不出声,那人就会这么一直看着了。
她清了清嗓子:“沈大人这次来是”心下仍有些不适应。
“奉皇上的旨意,特意前来犒赏将军慰问部下。”沈崇的嗓音有些沙哑,不知是病的还是旁的,只目光未从她身上错开半寸,以往那总是灼热追逐的眼神已经再寻不见,那种感觉就跟夜半梦回她离开时的场景交错,眸中暗涌翻腾,顿了顿,仅是贪恋注视。
好像除了这,旁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姜淮觉得眼下这气氛委实有点怪了,尤其是旁边副官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