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面色已然一片惨白,像是十分难忍地捂住了胸口。沈牧正是这时候走了进来,就看到自家公子额头满是细密汗珠,脸色不对劲极了,刚一近到跟前,就被地上掩着的那一滩暗红血迹吓得魂飞。
“公子——!”
第50章
雪簌簌落了整夜, 晨起一片白雪皑皑之景。乌青色的墙上, 屋檐顶上满是霜白, 底下就站着名灰衣仆从清扫地上的雪, 一边紧张眺望正屋那头,他家大人昨个是被人抬回来的, 衣服上血呼啦差怪吓人。
一名妇人从廊下另一头急急走来, 身上蓝色银丝褂子下着灰色棉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只用一直简单的翠玉簪固定,显得干净利落极, 此刻板了一张晚娘脸,来势汹汹。
刚好从正屋里头出来的沈牧一瞧见就已经碰了面了, 兀的打了个冷颤,“三、三娘”
“我让你看着大人,你就是这么看的, 都呕血了这么严重, 你竟然还想帮他瞒着我,这事能瞒么!”沈三娘怀着一腔怒火喝骂道, 简直是被这俩小崽子要了命,“子阆那身子骨经得起他自个那么折腾的,他现下是失魂症犯了,你们连个人都看不好, 养着你们什么用!”
沈牧被劈头盖脸的一顿训, 却也知错, 一声不吭地老实站着,偶有间隙方是插了一句嘴,“三娘消气”
这沈三娘论辈分是沈崇的姑姑,不过是庶出,在府里头一直不受宠,后来嫁得也不好,丈夫酗酒死了成了寡妇,想回沈府却回不得,最后还是年幼时受过她好的沈崇出来自立门户后,将人从一双吸血的公婆那解救了回来,新沈府里头上下都唤一声沈三娘,给足够的敬重。
再说回沈崇,父亲尚在,就另立府邸可谓是不孝了,然偏偏沈传山种种行径在前还真让人没法说的,连景和帝都下赐府邸与沈崇,便是在这事上偏袒了。而今府邸建成三年,依然往去不过十数人,偌大府邸,反而添了一丝萧瑟。
沈三娘对着侄子可谓是上心的,不说旁的,就冲他在自己危难之际拉拔了一把,就足以下半辈子相报,她拨开了沈牧径直推门进去,步伐匆匆,一眼就看到床榻上面色苍白的沈崇躺着昏迷不醒。
“三娘,大人喝了药刚睡去”
沈三娘抿唇不语,就连呼吸都不由放轻许多,这几年来,眼见着他平步青云,越往上升所背负的东西就越多,也愈见消瘦,她是知道母亲对这孙儿的期许,可不知竟是要用这样的过程来换取。
注目良久,沈三娘方是示意了一眼沈牧,让人跟着她出了门。
“三娘您莫担心,大夫说大人是忧思伤身,又纵纵酒过度,说说看着凶险并没那般严重,好好调理即可。”沈牧捏了一把冷汗在旁解说,可他一说话又遭了沈三娘瞪视,顿时心虚了几分。“那、那四皇子着人送来了不少滋补神药,专为给大人调养,还有”
“那些药你可用了?”沈三娘突然发问。
沈牧一愣,狐疑摇头,“尚未。”不清楚她这么问的缘故。
沈三娘一双沉稳眸子变幻几许神色,敛声道:“那就莫要用了。”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我听说近日鬼医弟子入京为圣上诊治,仅凭那一手扎针的功夫就能把断气的小儿救活,我看你还是先走一趟,将人请来给子阆看一看,不管是花多大代价。”
沈牧脸上现出无奈,“小、小的已经去过,不过那位神医那人很多大抵都是奔着名声去的,一点小病痛都在那排着队,小的没用,刚近跟前报了家门,人就说满了不给看了,今个差了人去,那边回是神医不在府上”
那沈三娘闻言当即蹙起了眉心,“什么神医别是徒有虚名罢。”不当是医者仁心
正是说话,就有人来通报六皇子驾到,沈三娘不敢怠慢,亲自去门口接迎,不过道了沈崇现下歇着,孰料六皇子却是带着宫里头御医来的。
“张太医,快给子阆看看罢。”司马琰进了屋后催促,一面又道,“我也是担心子阆身体,不能再由着他这么折腾下去。”
屋里的人都不说话了,尤其是沈三娘,自是清楚沈崇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她对那位平阳王府小郡主的事迹只零星耳闻,但沈崇的变化是亲眼目睹的,对沈崇为利害死小郡主的说法不尽信,若真是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就不会在她无助求上门的时候帮她了。
可诚如六皇子所说的,沈崇是在耗命,好像用这种法子就能既不辜负母亲遗愿,又能
张太医专心为沈崇诊治,搭着脉搏,沉着眉头,那番说辞同府医差不离,不过显然要说得更高明些,并开了药方,随后便由沈牧领着去了。
沈三娘一个女流不好同屋里这么呆着,看六皇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让人奉茶伺候后便带着一块退了出去。不过她认却没有走远,而是在抄手回廊的一处长凳上坐下了,遥遥望着沈崇居所若有所思。
自沈传山辞官隐退如今留了老宅养老,同沈崇几乎是断绝了父子关系,而沈崇的升迁离不开景和帝的赏识,景和帝的用意不难猜,无非是想要个孤臣,一往而前,忠心耿耿。可旁人如何想,则要费心思了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司马琰便从沈崇的屋子离开,同一个昏睡的聊了什么无人得知。
只在司马琰离开后不久,躺在床榻上的人却兀的睁开了眼,甚是清明,眸底蕴了浓重黑墨。
“哈嚏——”苏回打了个喷嚏,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仿佛是被人念叨了似的。
“怎的,可是受风寒了,我去煎两包药给你驱驱寒。”苏霓陪着她站在平阳王府门口,“等你回来喝。”那言下之意就是不陪他进去了。
苏回摇头,脸上表情有些无奈,“你当真不陪我?”
“不。”苏霓蹙了蹙眉心,神情划过一丝不自然,自然是清楚他此时心情的,可同样的她也没准备好,至少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而她
苏回只好自己提着从南召带回的东西凑合了点样子叩门,仿佛是当年应对考试前那局促紧张的模样。
“听说府上小郡主有病,我来给她治病的。”苏回的口齿难得不利落了一回。
“你才有病!”
砰——门就在他鼻子前猛地甩上。
“出息。”苏霓毫不留情地耻笑。
“夫人啊。”苏回回头眨巴眼无辜看向她,直到把人给看不好意思了,直接甩手走了。
苏回重新叩了叩门,这回先送了礼上,端得是一本正经,“我是隔壁刚搬进的那户,前阵子多有打扰,特意来拜访,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姓苏,单名回,苏回,劳烦通报一声。”他刻意将名字咬得重,生怕听不清似的。
那道门被拉开了一半,那仆从嘀咕了两声,很快跑回去通报,留下的那个继续打量,“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呢”
苏回微笑。
不到片刻,那跑进去的人又匆匆跑出来,这会儿整个脸都是眉梢飞扬的,一脸殷勤地将人请了进去。
前面传来小声议论,“你作甚这幅恶心人的样子啊。”
“苏回啊,是苏回,你不晓得嘛,那个鬼手圣医,把巷子口王婆女儿脸上麻子给治好那个!!”
“”苏回走在后头,险些崴了下脚,绷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暗忖麻子应该是治不好的吧这都传成什么了
“神医在哪?”一道浑厚声音传来,平阳王步履匆匆地行来,一眼就看到了家仆身后跟着的人,这一看,心头兀的一跳,“你”
第51章
“是阿姐回来了!”
那一声隐含着欣悦的声音令刚刚迈入屋子的人瞬时僵住身形, 仿佛受到极大震颤, 喉头哽咽, 竟是有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这是平阳王府小郡主的闺房, 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充满了女儿家风情,除了那红色纱幔添了一丝娇贵气, 旁的再难寻痕迹, 反倒因为过于空旷显得冷冷清清的。
苏回往前了一步,一人坐了梳妆台前无半点反应, 身上披着青灰色氅衣,露出里面一截白色单衣, 衬得身形极是消瘦颓势,此刻正神情恍惚地盯着铜镜里的映像。
“阿姐, 你都瘦了。”姜少羡乌发未束,披散在身后,那一张酷似姜淮的面庞此刻不知是苍白病弱的缘故, 还是刻意临摹, 他抬起胳膊,轻轻抚过铜镜里的人像, 那话显然也是对着那里头的人说的。
苏回站在了他身后,铜镜里也显映出他的身影。
“什么人——”姜少羡几乎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脸色苍白警惕地与苏回对峙上。
苏回在正面瞧见他神情时一下就心疼了,他紧紧抿着唇角,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喉咙发干哑得厉害:“我、我”他要说什么呢, 他自认为当初的决断是没错,可偏偏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人。
“少回床上好好歇着,这是给你治病的神医,不得无礼。”随着那道苍老浑厚的声音传来,平阳王的身影亦是出现在房中,神情姿态对苏回又是客气了几分,“我竟不知原来就是你搬到了隔壁宅子,说起来同你们师徒的缘分还真是”
他敛了后头的话没说,苏回却是知道的,可用一言难尽概括了。
姜少羡却因为平阳王的出现兀的激动起来,“父亲,父亲,您让我出去罢。”他跟平阳王哀求,“你让我去救阿姐!”
“住口——”平阳王陡的喝道,仿佛是怕他说漏什么,然看着苏回的眼神又蕴了复杂。
姜少羡作势往外冲,还没出两步就被人轻松制住押回,他不断挣扎,没过一会儿脸色愈显惨白,就连着口中的话都变成了质问,一声一声质问平阳王,为何不救他阿姐,为何救不了她!
啪——
耳光声清脆。
苏回维持着扬着手的动作,所有人都僵住了,毕竟是来府上的客动手打主人的还从未有过,随即反应过来都屏着呼吸看向平阳王父子,这神医未免也太胆大了
姜少羡捂着右侧脸颊,神情有一瞬恍惚,渐渐显露出清明之色,定定凝着苏回。而平阳王更是板着一张深沉脸颊,一语不发地令气氛更紧张了。
那一巴掌打得狠了,苏回收回手背在身后,腕子那处正隐隐作痛,可再痛都及不上心里的,“凭你这样怎么救?去战场送死?一去千里远,恐怕路上就受不住垮了,然后呢一块把命折腾没了就高兴了,丢下一府子的人,孝未尽,养恩未报,你心可安?!”
“若是我,日日夜夜,思乡思人,恨不能亲守身旁。”良久,苏回凄切落了一句,眼底伤怀难以遮掩。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仿佛世间静止,唯有三人之间维系一股莫名的气场。
“你们都下去。”平阳王忽而对着还守在房里的下人发话,然那凝视着苏回的眼神里有什么喷薄欲出,压制着,最后只让一直跟着他的贴身管家也出去带上了门。
苏回仿佛是刚才那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此时整个人发虚得厉害,紧抿着的唇线泛了白,直到所有人都退离开后,直挺挺跪在了平阳王面前深深磕首。
“父亲,女儿不孝,未能在您跟前好好尽孝,还累得您为我担忧劳心,阿妧不该。”苏回再抬眸时两行清泪,再忍不住扑了平阳王怀里。
“我就说是你,是你回来了,这么像我的女儿怎么会不是我的女儿呢,阿妧,我的阿妧”平阳王死死抱着苏回,即是姜淮,就好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怕一松手就给没了,愈发抱得紧。
那种小心翼翼叫人看了只感心酸,苏回抱着那记忆中宽厚温暖的怀抱拥得紧紧,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眼泪一同沾湿了他的衣袍,那抽泣声低低且压抑克制,在父亲怀里终是可以放纵,如何不思念成狂,如何又不觉得委屈
“阿姐”姜少羡颤巍巍地唤了一声,随后又接连两声,不敢置信似地靠近,最终却是跪在了她身旁,一脸欣喜难以自持的神情,一眼都不敢错开。
可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那张脸是全然陌生的,但感觉却是无比熟悉。
苏回在平阳王怀里,再出来时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将人从地上拉起,“是我,我回来了。”她顿了顿,道,“不过用的是鬼医徒弟的身份,唤作苏回,在南召时我日日想着回故里,便取了这字。”
“可当时你不是”平阳王似乎对那字避讳极,并未说出口。
苏回垂眸,像是回忆起那时,微微瑟缩了下身子,“南召城破,早在城破之前,王室早有预测在王城四周埋下火药,想的是迁城引我们入境设伏,却未料到我会先一步破城,便作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随着话语,仿佛又回到那火光冲天,热浪烧灼的夜,照耀如昼,能将所有都焚烧殆尽。差一点,差一点,就是挫骨扬灰了
苏回看着面前两个疼她入骨的人,心底又生出庆幸,在煎熬过后是全然的庆幸,庆幸她还有回来的机会
“总之是阴差阳错,父亲未寻到鬼医,却让我碰着了,因此捡回了一条命。”苏回刻意隐去了一部分没说,恰是那部分要命的让她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甚至在那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她都怀疑自己是在地狱,即便是现下回想起都会浑身打颤的惊惧。
苏回看他们二人都不说话,只得苦笑,“是不是样子变化太大了,那火烧得厉害”
话还未说完,就被平阳王紧紧抓握住了手,她便不再说了,“父亲,我没事了,平平安安回来,还同鬼医学了一身本事,两年时间,我一天都没懈怠,就是为了治好少羡的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阳王仍是紧紧抓着苏回的手,即便是不用想都知道他这宝贝女儿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回到自己身边,可他这女儿本来就不该受那苦,都是
苏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一下一下似是安抚,随后便让姜少羡去床上安生躺着,自己则解了背着的医箱取工具。那是一套数十枚银针,粗短细长不一,一排闪着寒光。姜少羡的病是娘胎里带的,寻常药法子不管用,而这套针灸术便是替他梳理血脉,循序渐进调理。
她的右手受过重伤不大方便,一直是用左手,这拿针又是仔细活,苏回不知在这上面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像现如今这般灵活,她针扎走穴快准利落,反而看得旁人不敢出气。
平阳王就那么看着,仿佛还像是身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