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存后手,是因清楚四皇子为人,怕他到时会于你不利,能有一搏。”
苏回摸了摸匣子沿边,将它递了过去,“是她留给你的,不过是托了我口,这还是你自己打开看罢。”
沈崇一动未动,仿佛被定住被塞了个满怀,他垂眸,眸底一瞬情绪翻涌,却迟迟未打开箱子。
“她能知道你常在那,并把东西藏起,也就意味她并不是对你全然的漠不关心。”苏回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沈徐氏低低啜泣,那声音极低,是克制,却更是让人揪心,“在我看来,她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以及控制不住情感,做了让自己更痛苦和后悔的事。”
沈崇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匣子,却是两样孩童的玩意儿和一封书信,而沈崇在瞥见那东西时兀的僵住。这番变化很是明显了,惹得苏回也跟着看了过去,其中一个苏回认得,年幼时曾在京城里兴起过的小玩意儿,招孩子喜欢,那木头刻的青蛙惟妙惟肖的,后面不知装了什么机关,一拧就能蹦跶老远,玩了兴头上怎么都放不下。
“我是沈家长子,自小就被严苛要求,祖母与父母亲都予以厚望,这等玩物丧志的自然不被允许。”沈崇拿着青蛙模样的木刻,上面的漆似乎是常常被把玩而掉了色,手倏尔一紧,眸光深远,“那日上街看到沿街叫卖的,也是气性非要买一个,不买就闹,却还是被她拒绝,认为我在街上胡闹失了仪态面子,回去后自然也没少了父亲一顿打。”
“这蛙盛行不到一年,便被禁了”苏回呐呐,确实记得当初不少贪玩的沉迷此道,那沈徐氏买这个岂不是在
苏回晃神的功夫,沈崇已经打开了信,足足有七八页。苏回在瞥见时默声,也不张望就那么静静候着。
沈崇一页一页浏览而过,看得飞快,看到最后一页末尾处猛地攥住了信笺,胸膛起伏剧烈,眼眶却有些泛红。
“愚笨”
“固执”
“还自持己见!”
苏回听着那一声叠过一声的,几乎是从牙齿缝隙挤出的字句,清晰感受到了沈崇内心的强烈情绪。他周身似是笼了一层幽沉雾霭,整个人也愈发的肃寒,竟好像是完全陷了进去。
“沈大人”苏回唤了一声,换不得反应,接连几声后,咬了咬唇,唤了一声‘子阆’。
沈崇猛地抬眸凝向,一双混沌眼眸渐渐有了一丝清明之色,随即便投入了女子担忧的神情,“阿妧。”
那声音暗哑至极,带着隐晦情绪,一个对视仿佛是要将所有摊开与她瞧看。
苏回内心隐动,“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她有些笨拙地开口安慰,却被人揽过紧紧抱在了怀中。
从林间穿过的风裹挟了几许微凉,苏回觉得有些冷了,无意识地回抱住了那人。就像是互相取暖一般,这一动作令沈崇猛地一个僵硬停顿,随即更紧紧搂住了她。
夜深,林静,仿佛所有一切都停滞了下来。苏回清晰地感觉到沈崇的力道似乎是要把自己嵌进他身体里,情绪交杂之下透出的欣喜与患得患失,却是叫苏回觉得心头莫名发酸。
天牢里——
“我知道子阆喜欢平阳王府那小郡主,很早前就知道了,要不然那次我也不会让人咳咳,不提了,总之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连着血脉,怎会不知他想法。”
“沈传山道我是疯子,怕我带出个小疯子,后来便不允许我同子阆接触,可明明他才是最混账的那个!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看着子阆觉得他像沈传山,然骨子里,当是随了我的”
“可我当时有多恨沈传山,多恨他啊,我甚至在他惶惑时告诉他,他身上流着的一半血是偏执的,当想要完全得到心慕之人,占有,当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之际更会控制不住,看,我便是前车之鉴,在最初的感情磨灭之后便是余生互相折磨”
“他喜欢那孩子,却因为我,因为我”
“”
苏回耳畔是妇人的絮絮叨叨,如今想来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以为的陌生人孰料便是她口中的小郡主,就那么将她与沈崇二人过往不清的理顺了头绪。沈崇对她前后不一的态度,当时所处的困境,更是知道了即便是那时候他都未有放弃过自己,只是错估了形势,险些阴阳两错。
她抵着他的胸膛,听见了那鼓噪热烈的心跳声,每一声似乎都在喧嚷表达着主人的情感。
良久,一声轻叹低低没入风中,却叫沈崇倏尔收紧了手微微颤抖。
“我在。”并非幻影。
皇宫一角,殿宇敞亮,一蟒袍男子负手来回踱步于殿中,似是焦躁。
在其身后不远,跪着一名小妇人,脸上巴掌印未消,右耳朵那用白布包着正瑟瑟发抖。
“殿下,殿下,妾身真的没有再隐瞒殿下的,当时姑姑只求徐家能脱险,助、助妾身也是情理,未料她会如此有心计”徐宛屏是懊悔不已,当时父亲落难她六神无主几乎是听凭沈徐氏发话的,弄垮沈家,对付沈崇
可到后来,后来再次与四皇子一道,甚至用沈徐氏的法子一步一步完成自己所想,她便想脱离她的掌控。那女人是个疯的,她绝不想好不容易挣来的荣华富贵毁于一旦,却没想
她不禁殷殷切切地哭了起来,耳朵那伤难以复原,终究是身体有了残缺,四皇子当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言下之意便是要休,若是被休,她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再次磕头恳求起来。
“都道、都道是头发长见识短,竟瞒着这,坏我大事——”司马昱被那哭声烦极,登及一提脚猛踹了过去。“再哭丧,我先弄死你!”
徐宛屏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嘴,泪珠不断往下掉却是一声都不敢哭出声来。
“你最好祈祷,我的人抓到他们,并把东西带回来,否则”
“四爷,四爷,摇光公主与沈大人一道入宫,正往乾清宫去,那边的太监拦、拦不住,这可怎么办啊!”
司马昱闻言忽的一个踉跄,往后退了步瘫坐在了椅子上。
“殿下”徐宛屏惊呼。
司马昱却在震惊过后笑了起来,然那笑更似哭,想到此前造下的,一张脸近乎是扭曲了。
第76章
庚武二十八年, 四皇子谋害太子, 结党营私, 意图谋反, 罪证确凿,然在景和帝圣旨传达之际, 那人已经一盏鸩酒了结性命, 死前身着黄袍,谓之执念。
而景和帝在知悉太子之死是因四皇子构陷, 更是大受打击,已经几日未上朝, 朝政由贤王暂代。私下是个什么情形唯有苏回与太医院一众最为清楚,景和帝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真没想到里头内情竟是这么复杂, 沈徐氏为了帮徐宛屏上位,做了那么多阴损事最后落得那下场不说,还拉了四皇子落马!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 果真是没说错。”苏霓同姜家几人一道坐在临湖而设的水榭里,一面细心替姜少飏换了浓茶。
“白水寡淡。”姜少飏在其身旁小声咕哝, 在对上其目光时老实噤声,啜了一口,“偶尔尝尝也别有一番滋味。”
苏回略是嫌弃地撇开,就看到苏霓闹着脸红, 也忍不住跟着周遭一块笑起来, 谁都能看出两人之间有什么, 偏两个一个比一个嘴硬,愣是让旁人着急的。
“这人呐”苏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块花生酥堵了嘴,一面腿上被人拧了一把。“”
“吃茶吃茶。”苏霓热络招呼,招来苏回别有深意的眼神给暗暗瞪了回去,喜笑颜开,“总之,可算是都过去了,大哥和四哥官复原职,都是让人高兴的好事儿!雨过天晴!”
苏回闻言浅浅笑了一记,把玩着杯盏没作声,倒是另一头的姜柳氏接了话,“你大哥是自个请调,憋了这么几年可是憋闷坏了,等老太太过完寿,我陪他一道去江镇关。”
“大嫂”苏回闻言却是意外。
“好男儿志在四方。”姜柳氏笑语晏晏,眼神里亦是浓浓爱意,“倒是阿妧你,其实搬回来住也无妨,让小叔收你做义子名正言顺住一道。老太太一直惦念你,小叔又何尝不是。”
苏回胸口兀的一紧,紧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只是不及姜柳氏讨要准信儿,众人便被走过来的一抹娉婷身影引去了注意。
来人一袭白衣衬得比以往更冷清,踏入水榭当中。
众人俱是起身相迎。属苏回最先注意到她身上配饰素净,仅仅以一只玉簪,一只玉环相配,很是不同。
“公主金安。”
“公主金安。”
萧令仪已走到苏回身边,作势一扶,同几人道,“免了免了,而今我是一介草民,往后再无摇光公主,只有萧令仪了。”
苏回闻声定定凝着她,心头暗暗叹息一声果然余下几人不知,场面有一刻静默。
“其实是谁不重要,做哪个能让自个高兴快活就好。”姜少飏敛过沉默,忽而笑道。
萧令仪颔首,“四郎所言极是。”她顿了顿眸中携了一丝促狭,启口问道,“方才说的那么高兴,可是闵儿终于答应”
“咳咳咳”姜少飏猛地呛咳起来,苏霓下意识便去帮他顺后背,只是在当下一瞬意识不妥又连忙收回,两人这欲盖弥彰的态度可叫一帮人看乐了。
萧令仪眼中蕴着笑,“话说回来可许久没有热闹喜庆的事儿了,要在我走之前喝上你们一杯喜酒怕是不容易了。”
“你要去哪?”苏霓诧异,都忘了她打趣自个的事。
“尚未想好,不过是觉着囚困久了,该出去走走看看。”心未必会这么狭隘,只看得见一人。萧令仪笑意微敛,又故作洒脱,“若不舍,不如一道同行?”
苏霓一噎,颇是犹豫,“我、我得看顾四哥”
萧令仪到底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儿,凝着苏霓脸上飞起红晕自个快臊死了就没火上浇油,反而在笑意尽了时露了些许心事,询了一旁一直未作声的苏回借一步说话。
“当真要走?”苏回实则是在想萧令仪离开的契机。
萧令仪不防她问的直白,有一瞬停顿。两人走到美人靠那儿,她将被风吹散的青丝捋到了而后,凝视远方的目光幽幽,“恰是想好了,才来同你们道别。”
苏回一怔,有些始料不及。她看着摇光,思及沈崇后来说的,不由心生不忍。
“这想法由来已久,以前是不舍得,可后来发现我一人不舍也没甚用。”萧令仪神情落寞,在苏回面前再无遮掩,“如今没了这头衔我反而轻松许多,就好像许多事就此了结了。”就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只是摘去了她公主之名,从崇明殿安然离开,在那之前她都做好了最坏打算
苏回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顺应本心,正如四哥说的那样,你高兴就好。”
萧令仪轻咬唇角,凝向她时眼底划过一丝暗色,“这一次若不是沈崇相帮,我不定能全然而退,帮我跟他道个谢。”
“未必是他一人的功劳。”苏回摇头,“光他一个在皇上面前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你应该清楚。”
“兴许罢。”萧令仪却不想深究景和帝为何轻易饶过的缘故,避过了苏回的目光,如同自言自语,“十年前就有呼和族的人投奔来京,应当是投奔母亲,不过未料母亲已身故,当时我十岁,已经知晓事情。”
这些事憋了太久,没人能道,如今起了头,却有了倾诉欲望。
“当时呼和族内部分裂,意见不合,而其中因元葑皇后之死要联合南召对抗大梁的占大部分,余下主张和平的被当做异类,只能来京城寻求庇护。是皇、是贤王收留了母亲的族人,庇护他们。”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叔这么做只会招来皇上猜忌。于是,后来我设了个局,让皇上和他认为那些呼和人都死了,撇清了我与皇叔,也消除了皇上的疑心。”
“也是因这桩才知帝王的仁心是因人而异的,我是一介女流,若非皇叔庇佑未必能平安。对南召,对呼和,皇上始终心存芥蒂然,皇叔说我小小年纪便如此恶毒”
苏回的心被揪起,却是一言未语,静静倾听。
萧令仪像是想到了什么画面,阖上了眼,“我将那些人安置妥当,他们却跪下来要我为母亲复仇,为元葑皇后复仇,当我发现这些人再不可掌控时已经晚了”
“这不是你该揽在身上的。”苏回察觉她的异样,正要抚她后背宽慰却落了空。
萧令仪陡然情绪激动地退开了去,身子微微发颤,“不、是你不知道——我,是因为我才令你在南召一再涉险,甚至、甚至丢了性命!我还怨怼沈崇,其实,真正该怨怪的是我啊!”一步错,步步错,她不想牺牲呼和无辜之人的性命却令阿妧险些丧命!
“有人混在沈崇带去的人里面,想借此一举除了你们两个,我、我不知他们向四哥投诚,我”萧令仪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紧紧攥着自己手心,不住喃喃着那两字——抱歉。
从知晓真相开始,她便一心惶恐,不知该如何面对。四哥死了,那些口口声声为了复仇的追随者也死了,仇恨烟消,留下的伤痕却是刻骨铭心,她根本无颜面对阿妧
萧令仪陷入自责懊悔,并未看到苏回动身,下一刻便落入一个温暖怀抱。“阿妧?”
“摇光,这不是你的错。”苏回的声音无比温柔,与萧令仪对视时眼中清明,仿若未曾沾染过俗尘,“罪魁祸首当是作乱的那个,如何能怪罪到你头上。”
她语调缓速,轻轻柔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一向清冷自持的萧令仪在她怀里最终殷切哭了起来,这一哭,像是要哭尽所有委屈不舍,紧紧抓着苏回的衣衫,泪沾湿衣襟。
良久,久到水榭里的人都散去,萧令仪略是羞赧地拿着帕子给苏回擦了擦肩头,后者倒不在意。
“接下来,你作何打算?”苏回蹙起眉,始终觉得放心不下。
萧令仪抹了眼泪,神情恢复如初,扶着美人靠边沿眺看,湖面投影随风漾开一圈圈涟漪,小荷初露尖尖角,一声喟叹散了风中,“在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以后以后再说罢。”
“”
初十,苏回入宫替景和帝复诊,彼时景和帝已经半月未上朝,卧病在床,整个人若行将就木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