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想着边往回走,经过一家已经很熟悉的著名书坊师学斋门口时,方长庚还是停下来进去逛了逛。
书坊掌柜认识他,一见到他的身影就面露笑容:“方公子来了,坊里新印了一批罕见的好书,方公子可要看看?”
方长庚先前正是把游记卖给了这家书坊,只不过不是他亲自出面,而是让袁丰全程代理,也不曾讨价还价,一百两就出手了——他也不敢要高价,这本游记不过是记录从南到北的见闻,不像著名的《徐霞客游记》还蕴含丰富的地理知识,卖得贵了他还觉得受之有愧。
京城里靠写书致富的文人也有几个,但前提还是写得好,又能迎合市场,方长庚别的不敢说,于文字上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就是写不来家长里短洒狗血的话本就对了。
至于这掌柜的认识他,不过是因为他时常来书坊找书,看到中意的就会买回去,不怎么吝惜银两,给他印象比较深刻。
刚才他说有“好书”,方长庚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如今私刻坊中的热门书籍无非是举业书和话本,又能罕见到哪里去?
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好意,便问:“是什么书,我来瞧瞧?”
掌柜的似乎觉得方长庚略嫌平淡的态度没有达到他的预期,转身入内室取了一本书出来,献宝似的放到柜台上,笑容隐含着得意:“这是外国人编的,叫《英文法程》,全京城就我们师学斋独家刊印,请最有经验的刻工做版,用的是上等竹纸,墨色浓郁。我敢说,不出两个月,这套书就卖空了~”
方长庚还真的想知道这时候的英文教科书是什么样的,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喷饭,我滴娘,竟然用的是汉字音标!
就见一页纸上是一张四行三列的大表格,每一格里面是一句话或一个词组,从上往下按照中文翻译,英文,读音的顺序排列,问题是读音用的不是英文音标,而是汉字的。
举个例子,“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 to do with my friend”这样一句话,下面的音标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土、度、回夫、买以、勿伦脱”。
有人形容英文“呕哑嘲哳难为听”,乃“蛮语”,方长庚原来还觉得不能理解,可自己按照汉语标注念出来,的确有一种叽里哇啦不知所云的感觉。
不过吐槽归吐槽,方长庚仍旧对这个时代敢于接触全新事物的人钦佩不已,同时有些得意,要不是他的外语技能如今还不能展露出来,不然一定能让一众人惊掉下巴。
又翻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刊印上的错误,只有少数几个单词拼错了,也不能过分苛责,于是就想把书收下来。
不料有几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插嘴,语含不屑。
“掌柜的,这回你怕是要看走眼了,这书别说两个月,两年都卖不出去。”
“谁要学这个啊?人话不说说‘鬼话’,贻笑大方。”
“……”
掌柜的脸一黑,又不好得罪主顾,是以没说什么,方长庚却丝毫未受他们影响,自顾自掏出了钱袋。
掌柜小声嘟哝:“只有方公子识货!”
方长庚无声地笑笑,花五两买了一本书,他面上平静,心里却在滴血,半天都没缓过来。
回府以后,方长庚闲下来就翻那本书,没多久就被徐清猗注意到了,有些惊讶地问他:“这是?怎么会想看这个?”
方长庚索性拉过她在身边坐下:“学会这些就能和外国人打交道,你想不想学?我教你。”
徐清猗还在发愣:“可,可是,你哪里用得到呀?再说了,光看这本书就能学会了?”
方长庚见她不信,就指着其中一句用标准的发音读出来,分明是好听的,只是徐清猗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只顾着抬起头微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长庚。
方长庚伸手把她下巴合上:“我也是常在街上听外国人说话,才能勉强接近他们的发音,来,你跟着我念。”
徐清猗倒不怀疑方长庚给出的解释,目光落到下面的汉字标注上,傻乎乎地念了一半,方长庚就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徐清猗脸一红,有些羞恼。
“不许笑!”她气鼓鼓地说。
方长庚连忙憋住:“好好,不笑不笑,本来也没什么好笑的……”
徐清猗被他激起了斗志,抽抽鼻子,有些霸道地开口:“你好好教我,再笑我我就生气了。”
方长庚对于她肯学这个已经很惊喜了,自然乐见其成地答应,于是两人睡前又多了一项活动,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教学,但正是这样才更加乐在其中。
日子过的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年底,再过三个月就是会试。
第99章 年夜饭
京城过年前要赶年集, 侯府的婆子丫鬟忙着置办年货, 什么米面, 菜蔬, 果品,酒肉, 还有栢枝麻秸, 扫洒的下人们掸扫房屋,整顿物什,空气里透着热乎劲儿。
除夕那天,顾老夫人那边早早就来了人到春霖院叫他们吃年夜饭,方长庚等徐清猗梳妆完毕,两人正要出门, 临到了门口徐清猗却停下了, 犹犹豫豫地看着方长庚。
他不由得笑了:“今天是除夕,连丫鬟小厮都凑了几桌, 更别说府里的主子, 想必老夫人也是默认的, 不会让你们面对面难堪。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魏氏吗?正好有个机会。”
徐清旑没想到又被他看穿,还分析得头头是道,于是也不吱声儿了,只是越靠近前堂心跳得越快, 深吸一口气后才渐渐平稳下来。
门口侯着的小厮眼尖, 看到他们来立刻唱了一声, 里头就有丫鬟掀起厚厚的挡风帘帷, 迎他们进去。
春霖院离这里最远,所以他们还是比所有人都慢了一拍,到的时候席上已经只差他们两个了。
一进去迎面就是暖烘烘的气流,方长庚作为唯一一个外人,还是男性,不好多看席上的情况,便规规矩矩和徐清漪在空座上坐下,右手边就是顾清禹这倒霉孩子。
粗粗看了一眼,顾尚仁座下坐的应该就是其中一个妾室,顾老夫人一边也坐了一个,容貌都没看清楚,总之他是分不清哪个是魏氏哪个是陶氏。
至于徐清旑是在老夫人那里见过陶氏的,也说过几句话,只是大多数时候都错开了请安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两人刻意还是巧合造成的结果。
侯府实在没什么人,顾老夫人一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顾尚仁排行老大,老二顾尚文在外省做官,今年赶不回来过年,老三顾尚武在昭武帝那场兵变中得了重疾没了,至于两个女儿嫁得都是顾尚仁同朝为官的同僚,如今也都是当家主母了的。
总之一席一共才七个人,又是一年一度家宴,所以男女同桌,没那么多避讳。
顾老夫人像是习惯了,打趣似的对他们两人说:“红袖那丫头一定又没听我的话先去叫你们,不然是正正好的。”
徐清旑婉转一笑:“祖母是嫌我们来太晚了,耽误了大家用饭吧。”
顾老夫人眼一瞪,手指头隔着虚空点点她脑袋,看起来像生气,其实谁都听得出语气中满满的宠爱:“净胡说!祖母是这种人?可白疼你了!”
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应景地笑了起来,坐在顾尚仁身边的正是陶氏,抿着嘴轻笑,声音娇柔:“这才半年,老夫人和清旖关系好得就跟这孩子从小在身边养大似的,可见终究是亲孙女,不像我们,二十多年天天上老夫人那儿请安,都比不上这份祖孙情~”
顾老夫人瞅她一眼:“一个个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对你们还不好啊?再说了,我可不是因着猗儿是我亲孙女就对她格外看重,是她善解人意,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不疼她疼谁?”
陶氏用帕子捂住嘴:“好好好,都知道老夫人会夸人了,原来是咱们以前做得不够好,得不到老夫人赞扬也是活该的~”
众人又是一阵前俯后仰,连顾老夫人最后都乐了,饭桌上笑声不断。
徐清旑一直暗暗观察坐在老夫人身边容貌秀丽不见衰老的魏氏,发现她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对她的亲生儿子顾清禹也不太关心,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像是认真听着席间笑骂,又像是什么都没入心,也许是天天吃斋念佛,整个人有一股与世无争的味道,与她想象的出入甚大。
而且顾老夫人看似没怎么和魏氏交流,但又像是十分习惯魏氏的存在,如果不是她多想,老夫人和魏氏的关系应该不错,很是信任她的样子。
在侯府半年,除了一开始老夫人向她表示了对她娘的惋惜和想念,而对难产的原因一笔带过,做错事的人都已经受到了惩罚,让她别再追究,后来就再也没提过。
徐清猗看出老夫人不想说,自己再怎么问也不会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于是也不自讨没趣,只在心底暗暗琢磨,同时找到机会就从吴奶娘那里套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吴奶娘只肯透露魏氏与她娘当年还是好姐妹,在进侯府之前就认识,别的是怎么都撬不出来了。
原本以为今日见到魏氏会有什么收获,结果人家沉稳如老僧入定,连一丝慌乱的神情都不曾露出来,再加上老夫人和顾尚仁对于魏氏和徐清猗同在一张饭桌上似乎并不在意,让徐清猗更加疑惑,然而只能压下来。
饭桌上大多时候都是陶氏调动气氛,其余人就在一旁附和接梗,就连在女眷面前一向端着的顾尚仁也很给面子地插了好几句话,还有在老夫人面前嘴格外甜的顾清禹在,这顿饭竟然也吃得很是融洽,仿佛这一家子平时就这么相处的似的。
中间老夫人身边的红袖端上一道汤菜,碧绿的菜叶上浮着圆滚滚,胖乎乎的丸子,有鱼丸,虾丸还有肉丸。
顾老夫人指着那道菜对方长庚和蔼道:“这菜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三圆’寓意’三元’,你马上就要考会试,可要多吃点儿!”说完就让红袖用小碗盛了,放到方长庚面前。
方长庚有些感动地谢过,很快就把碗里的丸子都吃了,让老夫人很是高兴。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人们陆续向顾老夫人告辞,魏氏是一个人带着身边服侍的婆子走的,紧接着顾尚仁也匆匆而去,陶氏神情复杂,咬咬牙关第三个离开,顾清禹则有些受伤地看着魏氏走远,不一会儿又吊儿郎当起来,装作自己什么也不在意。只是这一切正好被方长庚看在眼里,所以当顾清禹不经意间对上方长庚意味深长的目光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脸红得像只烤熟了的章鱼,恶形恶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在几个丫鬟小厮的环绕下走了。
方长庚和徐清猗最后才回去,两人屏退了下人,想要去花园走走消食。
然而他们刚绕过小径尽头的树丛,打算穿过另一条路走出去时,不远处一座凉亭的阴影里传出一道清晰的男人声音,似乎还夹杂着怒气,让方长庚和徐清猗立即屏住了呼吸,月光下两人对视的时候都看出彼此眼里的疑问。
什么人这么晚了在凉亭?而且,这声音,似乎十分熟悉?
当另一道女声低低地想起时,两人又是一惊,尤其是徐清猗,透过微弱的月光,她已经猜出凉亭里的两个人是谁。
接下来那边的声音明显小了,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楚,两人终究觉得听墙角不好,于是放轻脚步默默地走开了。
春霖院里安静极了,没有惊动下人,他们径直进了屋子,浑身的寒气顿时被地暖驱散,让人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快睡吧,已经很晚了。”看徐清猗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方长庚立即打断她,催促她去洗漱。
徐清猗幽怨地瞅瞅他,照做了。
方长庚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想了想笑道:“方才饭桌上你听到没?老夫人催咱们快要孩子呢。”
徐清猗闻言下意识轻抚自己小腹,眉宇间有一丝羞涩与忧虑:“我们成亲快两年了,按理说……”
方长庚不以为意:“只是时候没到,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