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长庚一跨进门槛, 就见三个好友看他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笑意, 不由得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十分熟稔地开口:“没想到是你们先来找我,我还道要再等上几天呢。”
沈霖揶揄道:“要不是闻止从侯府得到消息,我们可还不知道你已经到京城了呢。”
这的确是方长庚的疏忽,忘了和他们几个通信告知要上京的事了,这会儿方长庚也只能诚恳地认错:“是是是, 我的错, 给你们道个不是,不知诸位原谅我了没有?”
徐闻止哈哈大笑:“不过是与你开玩笑而已, 怎么样?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
方长庚在他们旁边坐下, 毫无遮掩地说:“不习惯也凑合着过呗, 总会适应的。”
“那倒是,说这个还早呢,再说了,你一向擅长适应新的环境。”徐闻止了解其中内情, 起初还有些担心, 这会儿见方长庚状态不错, 疑虑也就打消了。
除了徐闻止, 方长庚和王复还有沈霖都已经几年没见,仅仅通过书信联系,这时都有些按耐不住重逢的喜悦,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起劲,还不时打趣,屋子里传出一阵接一阵的笑声,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头西沉。
几人都还意犹未尽,只是王复已经与她表妹成亲,要赶回去用晚饭;徐闻止要去翰林院值班,也得走;至于沈霖晚上有约,总之各有各的事,于是纷纷起身告别,约定以后再聚。
方长庚送他们到侯府大门,等人都走了才转身进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道略嚣张傲慢,让他莫名熟悉的少年嗓音:“别跟我爹说我今儿出去了,听到没?”
看样子是对门口当值的仆从说的。
方长庚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回走,心里却想,顾清禹虽然是侯府唯一的男丁,但大概也能猜到从小缺乏母爱和生母的教养,顾尚仁又极忙,估计无暇管他,以至于性格一点都没有顾尚仁的谨慎沉稳,反而有点纨绔和不懂事。
要是一辈子靠着爵位混吃等死倒也没什么,可要想踏入官场,恐怕顾尚仁还得忙着在背后给他收拾烂摊子,就是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安排的。
其实顾尚仁也挺惨,听吴奶娘说如今府里只有魏氏和陶氏两个小妾,前者就不提了,后者那里顾尚仁也很少去,难怪子孙不旺。
但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只有顾清禹一个儿子啊?听吴奶娘的意思,府里以前至少有三个妾侍,说明顾尚仁年轻时候也挺风流的,难道是他生育能力不行?
方长庚越想越离谱,直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下人叫住他。
“姑爷,原来您在这儿,方才老夫人请人叫您和小姐过去她那儿用晚饭,小姐已经在了,我正找您呢。”
方长庚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
原以为下人会在前头领路,没想到他又探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面露惊喜:“少爷,您也在啊!太好了,老夫人叫您去她那儿用晚饭,正好姑爷也在,免了我多跑一趟了。”
顾清禹这时才注意到方长庚就在他前面,“哦”了一声,然后走到他身边,抬起头刻意地瞅方长庚一眼,怪腔怪调地说:“姐夫,咱们一起走吧。”
方长庚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滑过顾清禹头顶,淡淡地“嗯”了一声,余光瞟见顾清禹面色有些发红,却是气的,不禁心里暗笑,难道他还会怕这么个比他还矮了一个半脑袋的小孩儿?
一个老神在在,一个心里生着闷气,倒也相安无事地到了顾老夫人那里。
徐清漪已经陪老夫人坐在软榻上说了有一会儿话了,方长庚见到她时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顾老夫人的神色也有些郁郁,但能看得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融洽。
站在顾老夫人身边的赵婆子先出的声儿,因为和顾老夫人情谊颇深,说话也十分大胆:“姑爷和少爷来了,你们婆孙俩儿可别光顾着伤心,多扫兴呢!”
顾清禹很是时候地叫了声“祖母”,嗓音清亮活泼,立刻让老夫人转头看向他们,有些勉强地要起身,让徐清漪连忙扶住:“祖母还是坐着吧,这才刚能起身,得小心着些才好。”
老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依言坐下,一扫先前低落的情绪,慈祥地看着他们:“都来啦。”
方长庚和顾清禹一齐行了礼,落了座,一抬头看到老夫人对着他笑眯眯地开口:“本来早就该见见你,就怕把病气过给你们,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今儿个总算能下地,就立刻让人去叫你们过来,果然像赵婆子说的,一表人才,是根好苗子。”
方长庚脸颊微热,谦笑道:“祖母过誉了。”
顾清禹在一旁抢着开口:“祖母!您身子骨可好些了?前两天您突然卧床,可把我吓坏了,还不让我来看您,害得我天天念叨着,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不信您就问庆福。”
顾老夫人笑脸一收,显然不吃他这一套:“少耍嘴皮子,我还不知道你?”
说完有些严厉地盯着顾清禹:“是不是又出去玩了?我先前让人去你院子没找着人,问下人都说今儿先生没来府里,我看又是被你打发走了!”
顾清禹自知已经被祖母看穿,也不费那力气辩解,只讨好地笑着:“祖母原谅我这一回,还不是前两天我在家迎接姐姐姐夫,放了国子监祭酒家公子的鸽子,今儿个给人赔罪去了!”
顾老夫人皱了皱眉:“我看你是越来越不象话,一点礼节都不懂了,你姐姐姐夫重要还是外头那些狐朋狗友重要?请的这个先生也不好,回去了竟也不知道和侯爷报备,任由你胡闹,既然这样,还要他干什么?”
顾清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声说:“也不能怪先生……祖母别生气,当心伤身。”他觉得现在这个挺好的,不像先前那个总打小报告,让他烦不胜烦。
顾老夫人威严地哼了一声:“是该找个人好好管管你了!你姐夫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十五中举人,你再看看你,害不害臊?”
顾清禹还真不知道方长庚有这么一段辉煌历史,心里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同时露出虚心求教的神情,聪明地没有开口。
顾老夫人却是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对方长庚道:“长庚,往后你作为长辈多费点儿心,让禹儿跟着你读书习字,要是他敢不听你的,你只管来和我说。”
方长庚如遭雷击,让他和这小子天天面对面,岂不是要他的命?!他可不可以拒绝??
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跑,却还是不得不笑着,不能拂了老夫人面子,开口道:“要是清禹愿意,我自然尽力照管他。”
徐清猗一直端坐着,听到祖母的话才惊讶地抬头,看出方长庚心里的想法,她也不是做小伏低的人,立即软道:“祖母~夫君他明年就要会试,哪里顾得上再带弟弟一个,若是耽误了弟弟学业,岂不就成了夫君的罪过了?”
顾清禹也不想多一个人管他,还是一个给他印象不怎么好的人,对于徐清猗的话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姐说得不错,会试多重要啊,我可不想拖姐夫后腿。”
“这……”顾老夫人一下子也有些犹豫,看看徐清猗,轻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说,“那就先把这事儿放一放,等长庚考完了再说。”
徐清猗有些羞涩地笑了,乖巧地“嗯”了一声,让顾老夫人越看越心软,什么都能答应她。
方长庚则松了口气,简直像是躲过一个天大的劫难,浑身松快地不行。
在老夫人这边吃完饭,方长庚和徐清猗就想告退,结果老夫人拉着徐清猗的手说了几句话,就见徐清猗点了点头,转身对他道:“夫君,我今晚陪祖母过夜,你一个人先回春霖院吧。”
语气里还带着些许歉疚,大眼睛闪闪地看着他。
……
这是方长庚大半年来第一次独守空房,竟然十分不适应,睁着眼到半夜还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灯看书,直到哈欠连天才睡下,而这时已经接近拂晓了。
晚睡的后果自然是两个大黑眼圈,被徐清猗知道后好一通嘲笑,他便趁机说了些甜言蜜语,顺利地揽美人在怀,心情美妙无比。
日子很快就变得有规律起来,徐清猗每天都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婆孙俩也越来越亲近,方长庚看着欣慰,一边也没放松学业,只偶尔出去与几个朋友聚会。
两个月后,乡试成绩出来,方长庚还不知道结果,就先提着礼去会馆找孟陬去了。
第98章 英文
然而一到孟陬那里, 才发现主仆俩正卷铺盖准备走人, 就是没看出多么难过, 反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让方长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干嘛呢?”
孟陬回过头,一见是方长庚提着酒和什么礼来了, 一下子回想起孟荣看完榜回来时那张丧脸, 手上一下没了力气,一屁股在床沿坐下,有气无力地说:“你这礼可以省了,没中——”
方长庚听完顿了一下,随即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没中就不能送礼了?我刚进来还看你满脸笑,可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
孟陬坦白地说:“那是我装的, 我又不是圣人, 想得开才怪了。”
说完也不急着收拾行李了,转头让孟荣去找马车, 顺便去酒楼带些下酒的小菜, 等孟荣出去了才继续道:“我这回也算死了心, 转念想想,人生苦短,合该尽情享乐,缩首缩尾不是我的风格, 本想着让孟荣去你府上知会你一声, 下午就要出发, 你一来还真觉得有些舍不得了。”
方长庚佩服孟陬潇洒不羁的态度, 虽然心里同样有些不舍,但更欣慰于他没有因为落第而一蹶不振,试想换做自己恐怕做不到这样。
听到后面,他忍不住笑出声:“我倒觉得你就适合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官场反而束缚了你,所谓福祸相依,没中未必就是坏事。至于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京城能容人,你多写几本话本,这里就有你一席之地,等你在江南待厌了再回来呗。”
孟陬考虑了一下方长庚的提议,觉得可取,但一时也不能确定,于是道:“这个……还是等我去了以后再说吧,京城虽也不错,但到底是天子脚下,总觉得没有南方自在。”
方长庚觉得人各有命,这种事没什么好劝的,便道:“那就随你,你要是回来了,只管去找我就好。”
孟陬调侃道:“这你尽管放心,遇到麻烦第一个就投奔你。”
两人对视而笑,等孟荣回来了拉他一同坐下,三人喝酒聊天直到深夜,第二天方长庚送孟陬出城,待马车远去了才一路走回去。
来到京城以后,方长庚除了读书,就喜欢在坊间胡同溜达,领略古代的民风民俗。
在皇城根下,人的历史使命感会油然而生,方长庚的想法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不由得思考得更多。
如今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历史进程,发现史书上记载的朝代到元以后就彻底改名换姓,偏离了原来的轨迹。从前朝到大昭,像是与明清相对应的一段平行空间,而昭武帝在称帝后的二十年内让大昭走向繁盛,种种英明手段和举措让方长庚不得不想到几乎位于同一时期的康熙帝,但又差了那么一些——毕竟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昭武帝再雄才大略,也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做那么多。
虽然从前朝到大昭发生的一切都与明清不同,但方长庚发现大方向还是不变的。即便严丝合缝地按照他已知的历史推算,哪怕他活了一百岁,也不可能经历最不堪回首的那段历史,相反可能亲眼见证最后一段封建王朝的鼎盛时代到来,他还是免不了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哪怕是让他这颗误入的沙砾对改变历史轨迹发挥一点微小的作用,他也觉得不枉此行。
如今在大街上不时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行走穿梭,甚至几位皇子都有外国人教习英语。只是这股风潮仅在天潢贵胄之间流行,尚未蔓延到民间。
不过也让方长庚欣喜不已,似乎找到了自己将来奋斗的方向。
他早就清楚自己不善权谋,即便被人陷害也无法生出害人之心,又不喜交际,可以说与官场格格不入。但他又觉得万事无绝对,当官一来是为了提升自身阶级,让家中父母妻儿脸上有光,二来是想为民做些益事,不枉费他两世学到的知识,他相信总会有一条适合他的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