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草花了足足一分钟, 才消化了鹤丸这句话。
她耿直的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鹤丸笑得更欢畅了。
信草仔细观察着这位忽然出现的付丧神。他笑起来很好看,是一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有种偷吃到糖果的孩子气般的满足;他的眼睛也很清澈干净, 亮晶晶的,好像里面有星星。
她看了看摆在架子上的刀,又看了看鹤丸,默默收回符咒。
她在这个付丧神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危险和敌意。更何况,他又笑的这样好看。
“你真是从一千年后来的?那……”信草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这个时代的你呢?”
鹤丸回身指着架子上的刀。
信草一愣。
“我来到这个时代,原本是有远征任务的。不过意外遇到了溯行……唔……就是我的敌人。他们人多势众,我受了些伤,可能刚好本体就在附近,就莫名其妙的被吸入了本体中修养。”
似乎对这个时代的信草很感兴趣,鹤丸在她周边跳来跳去,一刻也闲不住。
“我做刀时没有这段时期的记忆呢,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本体被未来的自己附身了吧。”
虽然不太懂他所说的远征任务和记忆什么的,但是能因为受伤被吸进本体,信草总觉得事实应该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受了些伤”。
或许伤的很重吧。
信草忽然想起,这振刀两年前就跟着她了,于是又问他:“你在我身边多久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时代的我。”
“两年多了吧。”鹤丸摸着下巴回忆道:“从那个城主把我给你时我就在了。只是因为受伤灵体不稳,一直没办法现形。”
信草眨了眨眼睛,忽然勾起唇角:“所以这两年来我的事你都知道?”
看着信草笑,鹤丸忽觉不妙,他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看你洗澡!”
话音刚落,他似乎才意识到什么,忽然捂住了嘴。
信草笑容逐渐加深,看上去威胁性十足,还一字一顿道:“偷、看、我、洗、澡?!”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一把刀,一把刀而已啊!主君,快放下你的符咒,这个惊吓不好玩!”
信草像模像样的抖了抖符咒,其实符纸上一个字也没写,不过被吓到的鹤丸却忽然从屋子里消失了。
信草先是一愣,随即看向架子上的真刀,几秒后她唇角微微翘起,眼神了然,手腕一翻,收起了符纸。
才吓唬一下就钻回了本体,这付丧神好像有点怂……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架子上的鹤丸国永不满的振动几下。
——他才不怂呢!
信草用指尖戳了戳鹤丸,“我不开玩笑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刀没搭理她。
看他像闹别扭的小模样,信草觉得这个付丧神太可爱了,于是她又锲而不舍的戳了戳,“鹤先生~”
屋子里卷起微风,洁白的鹤随风缓缓降落,他的衣袖在空中铺展开,如同羽翼一般。
他笑嘻嘻地坐在信草对面,“你想聊什么呢?”
“你刚刚说一千年后。”信草垂下眼眸,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原来我活了那么久。”
“活得太久,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离开,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这样确实会觉得无聊。”鹤丸很理解她的点点头,“你不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信草微怔,先是微微颔首,随即仔细考虑了一下,又摇头。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是血亲。其实我是个很差劲的人,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那天知晓他真实身份时的心情。”
她的语气里有种深深的无奈和疲惫。
“与其说是悲伤失落,更多的反而是尴尬,是荒谬。”
“唔……人类真是麻烦。”鹤丸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其实你对他有好感,但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吧?
信草一愣,想了想,有些丧气的垂下头,“我不知道呀,我之前又没喜欢过谁。”
鹤丸抬起头,注视着信草的眼眸干净明亮,又格外认真。
“我要是喜欢谁,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阻碍,不管她是谁,都会选择和她在一起。”
信草眨了眨眼,“如果是跨不过去的阻碍呢?”
鹤丸做了个夸张的拔刀动作,“斩就是了。”
信草被他逗笑,随即笑容渐渐沉寂下来。
她缓缓开口,尾音悠长,听上去多少有那么几分寂寞和茫然。
“鹤先生,你说的对。
我可能没那么喜欢他。”
关于信秀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因为受伤灵体不稳,鹤丸一直待在信草的神社里,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能看见他的似乎只有信草一个人。
自从鹤丸住在这里后,信草每天都能看到他在神社四处飘来飘去,还对神社的巫女们吐舌头做鬼脸。明知道巫女的眼里只有一团看不见的空气,信草觉得这个付丧神挺有意思。
“你只有三岁吗?”
一脸兴致盎然的鹤三岁:“万一有其他人能看见我,一定会吓一跳的!这不是很有趣吗?人生要是缺少了惊吓,心会先死去的。”
“看你这性格,一定是个闲不住的。”坐在廊下的信草捧着白瓷茶碗,弯着眉眼笑问:“一千年后,你身边有很多朋友吧?”
“是啊,大家都是刀,住在一座大房子里,你是我们的主君。”
信草迟疑片刻,又问:“一千年后的我是什么样子?和现在的我一样吗?”
鹤丸歪着头想了想,“唔……差不多,但也不太一样。一千年后的你,比现在处理事情更成熟。因为经历过很多,看上去更加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幅世外高人的样子挺能唬人的,其实我知道,你只是懒罢了。”
他话音微顿,随即翘起一边唇角,“还有啊,你的身高一直没长啊。都一千多年了,你家基因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代,你怎么还这么矮啊?”
信草怒了,扔出去的茶碗被鹤丸稳稳的接住,又在手心抛上抛下。
“鹤先生!这都两个月了,你的伤怎么还没好?什么时候你才能回到自己的时代去?!”
“两边时间流速不一样嘛。”鹤丸身形飘忽的耍上了茶碗杂技,“我在这里待久一点,那边也不会过去多长时间的。”
这时,回廊上忽然传来脚步声,巫女恭敬的走到信草身边,轻声道:
“大人,本家那边有客人来。”
信草抿了抿唇,鹤丸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客人被带进房间后,隔着竹帘朝信草行了一礼。
“在下已与藤原大纳言家的女殿下结亲,婚宴订在三日后。婚宴结束,在下将正式继承花山源氏的家督之位。”
青年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起伏,隔着一道竹帘,信草只能看到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影。
“在下此次前来,是来邀请您参加我的婚宴。”
“请问大人,您……可愿出席?”
第51章 长寿面
“我还以为你只是不想丢份儿才答应了那个人, 没想到还真来参加他的婚宴了。”
鹤丸陪着女扮男装的信草坐在宾客席上,仗着没人能看见他,双手撑在背后, 坐没坐相的斜歪着身子。
婚宴上来的人不少, 信草专门找了比较靠后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不过在场的除了伯家几位主事者, 根本没人认识她。
“他之前亲自来邀请我,无非是为了当面看看我的反应, 这说明他心里还是对之前的事念念不忘, 亦或者是耿耿于怀。”信草举起酒杯, 遮掩住翕动着的唇,“我来参加婚宴,就是想表明一个态度——我已经放下了, 希望他也能放下。”
鹤丸眨了眨眼睛,“主君你还真是冷酷无情呢~”
“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呢。”信草垂下头,睫羽微敛, 落下一片阴影。
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端起酒盏, 唇角轻勾,遥遥敬了信秀一杯酒。信秀紧紧盯着信草,看到她举杯,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像碎钻又似水光。
他忽然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盏底轻轻磕在漆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再次抬头看向受邀而来的贵客们时,信秀眸光清明,一如信草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仿佛这两年多的时间被谁偷走了,他是今日婚宴的男主角,她是来参加婚宴的众多宾客之一,他们之前从未遇见过,他们不过是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
婚宴结束,信草又一次踏上旅程。两年后,她重入轮回,在偏远的白川乡分家出生。
又过三年,信秀亲自来白川乡接信草回本家,她婉拒,没跟他回去。
十年后,当她想继续踏上旅程时,信秀再次出现,这次却是求助。
“之前的源平之争,花山源氏明哲保身没有参与,如今幕府有意打压,扶持了他族。官政场上,我伯家如履薄冰,我怕以一己之力无法保护家族,还请信草大人助在下一臂之力。”
信草沉默片刻,问他:“家督大人这样说,可是出于公心?”
“是。”
年近不惑的源信秀谦逊的低下头,恭恭敬敬跪坐在竹帷前,行了个大礼。
这一次,信草答应了他。
这十几年一直跟在她身边乐不思蜀的鹤丸有些疑惑,等信秀离开后问她:“一千多年后的你跟我讲过你和这个家族的恩怨,我记得你并不喜欢这个家族,你真愿意帮他?”
“是啊,我不喜欢这个家族,可是他求我了啊。”信草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的眼神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答应他了。”
信草回到花山源氏本家,她与信秀合力将伯家神道发扬光大,还曾入宫做过一段时间女官,瞒着信秀暗中处理了家族不少政敌。
四十多年共事,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一向公事公办,从未逾矩一步。
这期间,信草转世两次。从初次相遇到信秀逝去,她见证了这个男人从青春年少到垂垂老矣。
源信秀一共活了八十九岁,在世期间为家族鞠躬尽瘁。他一生无后,晚年收养家族里一个男孩为继子,将家督之位传了下去。
幸得上苍垂怜,他一生无病无灾,最后寿终正寝。
去世前,信秀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信草,即使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依旧守着规矩,相见也是隔着一张竹帷。
只是这一次,换他在竹帷里,她在竹帷外。
“八十九岁,算是少有的长寿之人。”信草轻声说道。
“是啊,可我觉得还不够。”
行将就木的老人躺在竹帷之后,他侧着头,昏花的双眼努力想要看清竹帷外那个模糊的身影。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个身影了。
“信草大人,能靠近一点吗?”
信草挪近了一些。
“再近一点。”
看着快要贴近面部的竹帷,信草愣了愣,迟疑片刻,她用折扇挑开竹帘,扇子一端却被对方压下。
“我现在的模样着实不怎么好看,并不想让信草大人看到我这幅失礼的样子啊。”信秀轻叹道:“可以把手伸进来吗?”
信草把手伸了进去,对方的手带着些微颤抖,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那是一只岁月刻上无数痕纹的手,也是一如六十年前温暖的手。
他缓缓开口,嗓音嘶哑:“过去的那些年,信秀一直都在麻烦您。直到今天,恐怕还要麻烦您最后一件事。”
“你说。”
“请替我,护佑花山源氏。”
信草弯了弯唇角,没有丝毫犹豫,一字一顿仿若许下誓言:“好,我答应你。”
信秀轻轻笑出声,明明还是那苍老的声线,却不知为何,让信草想起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他。
“八十九岁,的确是少有的长寿,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啊。”
“信草,信草啊。”信秀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渐渐微弱:“我还想活的更久……还想要拥有……更多时间,我……还想继续……”
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完,拉住信草的那只手也悄无声息的滑落。
像是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般,信草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原地。
良久,她动了,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一如六十年前。
哪怕它已经不再温暖。
***
夕阳下,抱臂倚在门外的鹤丸仰头看着檐角垂下的铜铃铛,微风拨动清响,他白皙的脸颊半边融进暖洋洋的日光里。
身后的门忽然被拉开,他看见信草面无表情的从屋子里走出。
鹤丸蹙了蹙眉。
屋子里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鹤丸想了想,斟酌道:“与其说是让你护佑家族,不如说是想让你护佑家族的血脉,这样你就能一直存在。他这样说的用意,其实是想给你找个人生目标,让你能好好的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吧。”
信草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的走在前面。
“他一生无后,是因为害怕有一天,你变成他女儿。”
“别说了。”信草哑着嗓子开口。
“他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是想继续看着你,陪你走下去。”
“我知道的啊!”信草忽然转身,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冷静,大声喊道:“这种事情,我全都明白的啊!就是因为明白才……”
说着说着,她忽然梗住,眼泪就这样不期然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