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答,“红烧狮子头,醋溜白菜,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
都是他爱吃的。谢安步伐加快些,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低语,“乖,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琬宜小步移过去,狠狠踩他一脚,旋即转身走远。
“小丫头……”谢安不恼,眯眼看她背影,尾音带笑,“脾气真他娘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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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高悬,街上熙熙攘攘,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敛眉看着底下众人。
桌子排列规整,人群站的散乱,有人笑,有人骂,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乌烟瘴气,一地狼藉。
小九门,人生百态。谢安看了十年,早已司空见惯。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呲牙咧嘴招呼,“哥,来接一把。”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歪头看过去,嗤笑一声,“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丢人不?”
春东喘着粗气,“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这玩意,看着薄,拎起来可沉了。”
他嘴上没把门儿,谢安舔一下牙齿,搂春东脖子过来,低声骂他,“没读过书的是你。”顿一下,谢安又说,“爷就是心思不在那,要不然,早就中了状元了。”
春东笑的咧开嘴,“哥,你吹牛皮。”
“……”谢安瞪他一眼,一脚踹他腿上,春东趔趄一下,书撒了一地。谢安也不帮忙,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春东撇撇嘴,认命去捡,嘟嘟囔囔,“哥,你这堆话本,都给谁买的?”
他咂一下舌,自说自话,“我猜是给琬宜妹子,你自己又看不懂。”
谢安被气笑,“说老子看不懂?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你信不信?”
春东摇头,“肯定不信啊。”他仰着脖子,嘿笑一声,“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就会写自己名字,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丑的要死。”
“总比你强,哪来的脸说别人。”谢安戏谑讽他,“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他手勾勾额角,补了句,“再说了,爷虽然没读过书,但爷家里有读书人。”
春东哼哼一声,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又出来和谢安讲理。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理都没理他。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他脚步飞快,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谢安拧一下眉,低骂一句,也跟着下去。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谢安认识,姓王,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围他身侧。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消息还没传过来,你们不知道……圣上他,崩了。”
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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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琬宜出门泼水,看着他走进来,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围他转一圈,又去撒丫子追鹅。
谢安扯一下嘴角,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毛病。”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拍拍手关门出去。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那方宝座由谁来坐,并不会影响多大。皇位更迭,本就是常事,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并无多大关联。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朝中的事,谁也管不了,想管也管不得。
但这次,有些别的意外。快吃完饭时,谢安想起这个,闲聊般提了一句,“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也不知真假。”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闻言,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她怔愣一下,放下筷子问谢安,“什么时候的事?”
“许是一个月前吧。”谢安瞧她一眼,起身起倒了杯水,放她手边,“噎着了?”
琬宜摇摇头,顺从抿一口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再看那一桌子菜,只觉食不下咽。
别人说起圣安帝,便就是当今皇帝,可对琬宜来说,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论辈分,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而论别的,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
可如今,他死了。
另一边,杨氏也蹙眉,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问,“还说些别的了吗?”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又给她倒一杯水,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还说,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各个关口全都封死,许进不许出,至于在做什么,不知。”
……
洗了碗后,琬宜吹灭厨房的灯,起身回屋子。阿黄跟她身后,她抱起它揉弄一会,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沉甸甸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难得晴朗天气,虽然仍有些凉,却无风无浪。琬宜待不住,深呼一口气,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阿黄伏在她腿边,陪她一起仰头看天。
无云,只一月一星,光芒璀璨。
杨氏已经睡了,屋里灯暗着。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屋里茶壶没水,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披满肩背,手撑着腮,正发呆。
谢安手指动动,走过去坐她身边,“想什么呢?”
琬宜被吓了一跳,看见是他,肩膀又耷拉下来。她摇摇头,没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谢安没再问,只伸手扯扯她衣襟,“冷不冷?”
琬宜再摇摇头,目光落他脚上。出来匆忙,谢安只是赤脚,耷拉双布鞋,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露出脚腕。踝骨形状好看,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
“你出来做什么的?”琬宜偏头看他,“穿太少了,别冻着,快回屋去。”
“渴了,想喝口水。”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歪头骂她,“你也知道冷,小身板儿,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躺被窝去,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
“不是……我就有点难受,睡不着。”琬宜揉揉脸颊,站起身,“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别总喝冷水,以后胃该疼了。”
“不用那么麻烦。”谢安扯她袖子,抬眼,喉结动动,“你屋里不就有?”
琬宜顿一下,点头,“那我给你去弄。”
谢安也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进去就别出来了,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说完,他又往外走,“我回屋一趟,你老实点等着我。”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低低应一句。
谢安一会就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琬宜不认识。炉子上温着水,琬宜没给他倒茶,只泡了些枸杞。谢安真的渴了,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之后才回过味来,鼻子缩一下,看着空空的茶杯骂,“什么鬼东西,甜唧唧的。”
“枸杞水,晚上喝茶怕睡不着。”琬宜臂放在桌上,坐的端端正正的,“你手里什么?”
“色盅。”谢安也没多纠结,舌滑过下唇,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看你蔫头耷脑的,爷来逗你开心了。”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琬宜扯一下唇角,过会儿,真的笑出来。
谢安也笑,手指顺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扬扬下巴,“妞儿,来跟爷赌一局?”
琬宜抿抿唇,把袖子挽起来半截,“……成!”
……色子在盅里翻滚碰撞,一共三局,琬宜自然全是输家。
她丧气趴在桌面上,声音闷闷,“你就是这么逗我开心的?”
谢安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戳戳她,嗓子里溢出低笑,“别耍性子,我教你,教你还不成。”
他捂唇咳一声,问,“想要几点?”
琬宜歪头,“六。”
谢安乐一下,手指拨动色子,让它翻一个个儿,“那你就把六放在底面,用让骰子转一圈半的力道转出去,十次有七次可以成功。”
他握着琬宜手腕帮她试一下,自然没岔子。琬宜眼睛一亮,谢安勾唇,“我只能教你这点儿,别的……反正你也学不会。”
……谢安将走的时候,琬宜已经有了困意。和他闹一会,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她抱着阿黄站在门口,唇边又漾着笑。
谢安推开门,被凉气浸的打了个哆嗦,他撇唇,“真他娘的冷。”
琬宜左右看看,没别的衣裳,干脆把手里阿黄塞他怀里,“抱着,暖和。”
谢安撸一把它背上的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那我不还了?”
琬宜努一下唇,“那可不成。”
“嘶……狼崽子,亏了爷费心费力来陪你。”谢安瞪她一眼,抬步迈出去,“懒得理你。”
琬宜扒着门,眼睛弯一下,“谢谢三爷。”
谢安“嘁”一声,抬手揉下她头发,临走前留下句话,尾音轻巧,吹散在风中。
他说,“天塌下来爷顶着,用不着你瞎操心,老实点儿睡觉。”
第20章 波澜
收到谢暨来信的时候,琬宜正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底下看话本。谢安给她弄来的,内容五花八门,她随手拣一本来解闷儿,看里头形色人物的家长里短、一地鸡毛,倒也有趣。
来送信的是一个杨氏相熟的布商,正好到通渠去收货,顺路给捎封信。杨氏和那人在门口聊了许久,再进门时,眼睛里光彩熠熠。
看她高兴,琬宜也笑,站起来迎她,“姨母,都说什么了?”
“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周掌柜说,他长高了许多,也壮了许多,更像个大人了。”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牵她进屋子,“姨母年纪大了,眼睛发花,看不清那小字,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听她柔柔地读。
谢暨没写几句话,寥寥数语,大部分是关于吃。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蒜蓉排骨,红烧排骨,糖醋排骨……一列的排骨排骨,看的琬宜笑的不行。
杨氏哼哼一声,“就知道吃,小兔崽子,什么也不给他做,让他吃鸡屁股。”
琬宜弯唇,目光往下扫,继续念。剩下的,便就没什么了,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拦住谢安揍他,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进步斐然,先生对他大加赞赏。
杨氏不相信,理理袖子,念叨着,“小混蛋惯会编瞎话,为了躲他哥揍,什么都说的出来。”她看琬宜一眼,拉拉她手腕,“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你躲他远些,别被骗咯。”
她话说的厉害,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到底母子连心,半年不见,早就想的很了。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也歪头陪她乐。过会儿,她问一句,“姨母,弟弟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杨氏伸手比划比划,“年纪小,体格像他哥,长得可高。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这半年没我看管着,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
阿黄动动屁股,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弯弯唇,“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撑得起家。”
杨氏笑两下,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暖洋洋落在炕上,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书被翻开放在一边,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
日子充满烟火气,看起来平静无波。可暗地里,却已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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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攒了五条帕子,琬宜午后闲来无事,便就溜达去城里,找铺子卖掉。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爽快给了她银子,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
人散去不少了,摊子却还多。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精致好看。琬宜走过去,欢喜挑一个,勾手指里头晃一晃,叮叮当。
小姑娘嘴甜,笑眯眯夸她,“姐姐真美呐,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琬宜羞涩笑一下,想了想,又多给了她两文钱。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再梳发,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鲜亮水嫩。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琬宜没敢多逛,左右再瞧了瞧,便就想要回家。路过街口时候,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她离得近,随意瞟了一眼。
……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
她不敢相信,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没看错。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铃铛坠在地上,清晰声响。琬宜木然站在那,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冷,血液逆流。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杂乱吵闹,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琬宜才恍然回神。
她攥紧手指,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也有些慌,手在她眼前晃晃,“姑娘?怎么了?”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魂不守舍摇摇头,转身疾走。有人在后面唤她,“姑娘,你发绳掉了……”
……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她却看不懂了。或者说,她一点也不愿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