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偏长,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触感轻柔,酥麻一片。他指尖捻捻眉峰,忽的笑了,暗暗嘲她一句,“丫头片子,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口不对心。”
琬宜学乖了,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唇角微抿,只浅浅笑了下。似是回应,又带些羞涩,女儿家娇态毕现,婉柔好看。谢安噤了声,看她的模样,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
他起身,留一句“屁的名茶,不如一碗烧刀子”,便就风火地走了。背影急匆匆的,似是又带上了火儿。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呼出了口气。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不好相处,实在是谦虚了。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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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杨氏问起,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不必她费心。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
偶尔碰面,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琬宜垂眸不言,安静避开。有时候,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没什么好声好气,多半嘲讽。
“你连这个都不会弄?那也能弄糟?”
“学了这么久,蛋还是煎的那么糊,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
“熬粥别加那么多水,炒菜别放那么多盐,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
……
对他的话,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也不理论,纯粹让着他。
只有一次,谢安回家的早,许是心情不好,指示着她去沏茶,弄好了,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
“不是太浓就是太淡,不是太黄就是太绿,不是太烫就是太凉,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
琬宜蹙蹙眉,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顶着他的怒目而视,换了碗绿豆汤上来。
谢安眯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面色沉静,语调轻柔,“给你败败火。”
他沉默须臾,最后却是笑了。琬宜没与他多待,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走出门口时,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轻松随意的语气,“小丫头片子……”她并没在意。
日子平淡过着,无波无澜,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
到了月中,天边月亮快满成个圆。
西北落日壮阔,临安算是繁华的县城,但是城外相连的还是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天色.欲暗,云翻卷着在天边滚动,残阳血红,远远望去,隐约瞧得见高耸的城门。
琬宜站在窗边,倚着墙看着远处,长发散下了一半,轻柔的垂在腰间。她想,早就读过那句诗,“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今日总算见到了。
杨氏点了根蜡,端着一盏盏燃上屋里的灯。没一会,便就大亮。
琬宜走过去坐她身边,两人对着烛火做针线。杨氏纳鞋底,她不会,就帮着补衣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全都暗下来了,外面风雨欲来,吹得门都作响。
杨氏看起来不太高兴,把鞋底放在一边,擦擦手,塞个江米条到琬宜嘴里,念念叨叨,“这小子太不像话,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半点不知听我的话。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家。”
米条酥脆,有桂花香,甜蜜好吃。琬宜噙着笑,牵住杨氏的手,柔声安慰,“姨母别急,哥哥定是有分寸的。说不准一会便就回来了。”
杨氏揉揉她的手,也笑起来,“不回来也好,我还懒得瞧见他。”
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起身,“我去把剩下的菜热一热。外面看起来像要下雨,琬宜乖乖在屋子里呆着,可不许出去,风大,你受不住的。”
琬宜颔首,眼眸弯起,“姨母去吧,看您荷包有些旧了,我正闲着,给您缝个。”
杨氏也不拒绝,只转身叮咛了句,“别太多繁复花式,不要鲜亮颜色,姨母爱素净的。”
“哎。”琬宜扬声答应,“知晓了。”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琬宜心中轻快,拿了钳子去挑了挑灯花,然后便就在桌边安稳坐下,细心选着颜色。
杨氏朴素,却也不是守财奴,她手里攒着的布头有许多,各种色彩,眼花缭乱。琬宜挑挑拣拣,最终拾起方绀青色,她想着,这料子偏蓝色,待会用白线在底边绣上点浪纹,定会好看。
一边把线穿上针眼,琬宜还在心里念着,谢安不在,日子真是轻快许多。他实在是有些欺负人,和他待着,哪怕不说话,也有些难受。
可人最经不起念叨。她心里话音刚落,外面便就传来马蹄声,踏砂走石一样,然后是勒紧缰绳时马儿的嘶鸣。风声渐大,隐约间能听见谢安拍了拍马身,拴了绳子后提剑往屋里走。
琬宜叹气,想装作没听见。但转念一想,她若是不出去,谢安待会不定又要讽她些什么。
多半是斜睨着她,不冷不热,“还说是读过书的姑娘,半点不知礼貌,耳朵又不聋,有人回来了都不知吱一声说说话?”
她想,还是出去一下吧。
杨氏正在厨房,想必是走不开,并没有出去迎他,只是叫了声,“谢安回来了?”
他顿了会,才应,“嗯。”
琬宜把布放下,起身往外走。她觉得谢安好像有些奇怪,说话音调有些慢,微带些哑,和早上时候不太相同。细微的差别而已,琬宜并没在意,只当他或是路上奔忙,口渴了。
外面果真下起了小雨,风吹得院门外的枯树枝摇摇晃晃。雨势不大,可斜雨扑在脸上,到底有些凉,琬宜穿的薄,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哆嗦,想缩回去。
但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水珠,便就听见谢安哼了口气,淡淡的鼻音,似笑非笑。
琬宜知道,他定是瞧见她了。再看过去,果真对上他瞥过来的眼神。淋了一路的雨,衣裳早就半湿,剑穗也往下滴着水,可他脊背挺拔,却不显狼狈。
谢安走的慢,只到院中而已,眼睛盯着她瞧。琬宜心中暗怪自己多事,还不如不出来,省的惹了这麻烦。但是事已至此,也躲不过了,她咬咬牙,提起旁边放着的伞,过去他身边。
短短的路,她半拢着臂,走的有些艰难。奇怪的是,看见她动作,谢安反倒定在了那里,叉着一条腿斜站着,任风雨扑了他满脸。高大身形,被暗色笼罩,隐隐有些匪气。
琬宜咬咬唇,抑制住立时要返身的念头,碎步过去,然后小心翼翼把伞凑在他头顶,轻轻叹气,“走吧,进屋子,别惹了风寒。”
“唔。”谢安沉默一瞬,然后应了声。
琬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奇怪了,扑面而来的酒气,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重。再抬头,看见他眼角的红晕似是更重了些,反衬着偏白的皮肤,更为显眼。
她嘴唇动动,想问句为什么喝酒,姨母不是说不让的吗,但转瞬就被压下。琬宜想,还是少些交流的好,他酒醉,省的触了霉头,平白无故再被骂一顿。
姑娘个子小,只到他肩头,顶着风吃力撑伞,摇摇欲坠。谢安斜她一眼,见她踮着脚尖,尖翘下巴绷得紧紧,哼笑一声,难得发了善心。
他目视前方,说了句,“矮子。”然后便接过她手中的伞,轻松举着。
琬宜松了口气。
没再走几步路,便就到了东偏房,谢安推门进去,琬宜不想进,留在外面。她依靠着墙边,尽力不让雨淋到,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屋子摆设简单,不脏乱,却也没多整洁。没有熏过的香气,却也有别的味道,说不好,和他身上的味儿差不多。微有些浓烈,但并不难闻。
谢安进屋后好像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他把伞随意扔在一边,然后便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舒展了下肩膀,又想去解里面的扣子。做到一半,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偏头看向门口。
琬宜早就背过去了,裙摆沾了水,发尾摇摇晃晃垂在臀部往上的位置。左手环住右臂,指甲干净圆润,身子有些发颤。
他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痛,“啧”了一声,问她,“哎,你干什么呢啊。”
第6章 逗弄
琬宜也有些恼火,紧抿着唇,“我冷还不行吗?”
她发脾气时声音也没多凶狠,装腔作势,带着些冻出来的颤音,反倒惹人发笑。谢安低笑两声,踱到她背后去,“那你回去呗。”
琬宜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手指攥得更紧,“外面下雨,你怎的也要把伞给我。”
谢安微醺,看她僵直的背,存心与她笑闹,“自己没长手?”
“你……”琬宜回身,眼中潋滟,染水的眸子黑的发亮。
她沉住气,绕过谢安,自己进屋去捡。谢安敛住笑,背靠着门看她。长发随着弯身的动作落下,险些落在地上,纤细手指捏着伞柄,侧脸光嫩莹白。
头似乎更痛了。屋里暖和些,寒意被驱散,酒劲作祟,浑身燥热。谢安伸手勾了勾额角,往外迈了一步,出门去吹冷风。衣裳下摆被吹起,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琬宜提着伞出去,目不斜视,懒得理他。门口实在是小,谢安杵在那里,没有让步的意思,琬宜不愿与他说话,侧身过去,撑开伞,踏入雨中。
她肩膀蹭到他臂上,轻轻一下,很快闪开。谢安头后仰着,伸手揉揉被她擦过的地方,半眯着眼,唇角略微勾起个弧度。香气入鼻,淡淡的,混着他身上的酒香。
琬宜还没走半步,谢安便就再开口唤住她,“哎……琬宜。”
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迟疑,尾音拉的稍稍有些长。琬宜脚步一顿,忽的察觉,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谢安也觉得有些怪,手指抿抿鼻子,移开视线,“你待会再来一趟呗。”
“什么事?”琬宜不想与他闹得不愉快,惹得姨母烦忧,犹疑了下,还是应了声。
“我还没吃饭。”谢安舔舔唇,“喝了半坛子酒,现在肚里火烧火燎,又不敢去厨房……”
话没说完,琬宜便就摇头,“不成。”
谢安愣了下,低眉捂唇咳了声,又抬头,“怎的?”
她回身,神色认真,“我不能助纣为虐。”
“助,助什么?”谢安顿了下,没重复出来。
琬宜没什么动作,雨势渐大,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风吹得她裙摆飞起。谢安沉下脸冷声吓唬她,“别和我说那用不着的。我就问你,这饭你送还是不送?”
琬宜伸手按下裙摆,微微仰头,一字一句,“我不送。”
谢安眯眼看她,半晌,哼了声,“没看出来,还挺倔。”
琬宜不说话,宽大伞下一个瘦弱的人儿,被狂风吹得晃悠悠。谢安也是臭脾气,寒夜冷雨,他就抱着臂站在门外,浑身湿透。
酒早就醒了,而现在为什么立在这,谢安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看她隐忍着发脾气的样子,有趣。
不多时,厨房传来阵响动,琬宜回头看了眼,杨氏正在盛饭。她深吸口气,抹了把眼睛,看向谢安,“外面冷,你进屋去吧。”
他诧异,换了个姿势,试探问,“哭了?”
琬宜答,“没有。”
谢安借着屋里的光看她,没有泪痕,眼眶也没红。他淡淡点头,“嗯。”
琬宜不想再留,欲要离开,谢安抓准时机再开口,“没哭就去给我送饭。”
她脚步一顿,心被气的怦怦直跳,也不再慑于他的坏脾气,狠狠瞪他。
贝齿咬着红唇,眼中光彩点点,脸颊带些酡红。
谢安笑容玩味,“你别那么看我。”
琬宜手抚了抚心口,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她小跑着,在心里愤愤地想,就不该滥好心,理他作甚,平白为自己找气受。以后,再不与他说话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姨母那么温柔的女子,怎的就养了个这样混蛋的谢安。
目光追随着她,直到看着她进了屋,合上门,谢安忽的低笑出声。他今天真是喝的太多了,做的事情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幼稚,不过,真的蛮有趣。
杨氏出了厨房门,看着门口的谢安愣了下,隔了老远喊他名字,“谢安?”
他没应,杨氏手拍拍门框,又喊,“你在那做什么?”
谢安还是没动。过了会,杨氏有些动怒,声音更大,“你给我过来。”
而后,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谢安揉着发走过去,低低唤了句,“娘……”
……
琬宜抿着唇缝线,捻着针从布后方穿出来,听见外面的动静,轻轻哼了声,“活该,活该被骂。骂的他哭了才好,讨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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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头疼,谢安第二日起的迟,杨氏生他的气,早饭也没等他。他揉着太阳穴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只瞧见两个生硬的馒头,连口热汤都没有。
谢安被气得发笑,索性不吃,喝两杯冷茶填肚。提了剑出门,正瞧见琬宜提着篮子碳在大门口,愣愣对着他的马发呆。
农户用的那种土篮子,又脏又大,碳只装了一点,却也重。琬宜撑着一只胳膊提,怕弄脏了衣服,身子歪曲成个颇为怪异的姿势。
谢安皱皱眉,唤她,“干什么呢啊你。”
和昨晚上相似的语气,只是声音清亮了些,但态度依旧不让人好受。琬宜被喊的回过神,知道是谢安,头都没抬,低低应了声,想绕开他往里头走。
“怎么了这是?”谢安眉拧的更紧,拦在她身前,下巴挑了挑,“你提这破玩意干什么?”
琬宜身娇体弱,本就没干过这重活,喘得厉害,他还挡路,更加费力。她用空出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看他一眼,轻声答,“生火盆。”
淡淡的语气,有些疏离,谢安察觉得到。他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声音难得放软了些,“那也用不着你啊。”
琬宜诧异瞧他一眼,似是奇怪于他的转变,但也没出声。
她孤身前来投奔,本就给姨母带来许多困扰,且她又无一技之长,没什么可为姨母分忧的,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小事,琬宜想多学多做,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