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骁半晌不言,谢安手指勾过眉心,偏头笑,“大舅哥莫不是嫌我胸无大志?”
“没。”沈骁摇头,手搭在他肩膀,声音轻轻,“我只是在想,我们家湘湘的命,到底是好的。”
不多时,库恩终于带人赶到,他留在外头,只让士兵进屋,没说几句话功夫,便就将任青城五花大绑捆出来。他颈上还有伤,血水滴下来,在脚下染出殷殷红梅,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从来都高高在上之人,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田地。被向来不耻的人捆着手往前拖拽,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是他此生再没机会见到的女子的丈夫。
任青城踉跄一步,歪头过来,想说些什么,但嗓子沙哑说不出连贯的话,前面匈奴士兵不耐烦,骂了几句,更用力扯一下,他跌倒在地,一身泥雪。
谢安冷眼看着,过一会,转过头,连眼角也吝于赐予。
库恩看着士兵背影,侧过身,拱手向谢安与沈骁行一礼,沉声道,“人我们就带走了。”
他还不会说中原话,旁边士兵随同翻译,口音虽蹩脚,但也听得懂。谢安“嗯”一声,想了想,叮嘱一句,“别让他死的太舒服。”
库恩笑着,“先派人带回草原,待我军凯旋归来时,取他心头血为我十几万将士殉葬。”
匈奴人繁琐祭祀流程,谢安有所耳闻,对此安排也算是满意。他点点头,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和他血战疆场,各自去了半条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摆摆手,便就欲和沈骁离开。
库恩往前一步,叫住他。谢安挑眉回头,听见他赞扬,“你的箭法,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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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已经快要午夜。沈骁心里惦记琬宜,想着跟来看一看,若是灯灭了,便就不进去。正巧着,琬宜还没睡,兴致勃勃带着谢暨和赛满剪窗花。
看她大半夜还精神着的样子,谢安有些不高兴,掀了帘子过去把剪子给扔一边,掐她耳朵,“还不睡觉?”
琬宜双手拽着他腕子给扯下来,放身前摇一摇,软声道,“今个儿不困,见着赛满也高兴,再玩一会。”
谢安不同意,“都多晚了,快点睡觉。”说完,他手挥挥,把谢暨和赛满给赶出去,“你们俩也赶紧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谢暨不敢违逆,拽着赛满冲出去,琬宜嗓子噎一下,敢怒不敢言,也自知理亏,往后靠在被跺上搅袖子。谢安挡在她身前,琬宜过好一会才看见在门口的沈骁,眼睛瞬时一亮,“哥哥!”
沈骁应一声,刚往前踏一步,就听谢安说,“叫哥也没用,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你得听我的。”
他抱着琬宜往旁边挪一点,伸手把被子展开铺平,低声说一句,“都他给你惯坏的。”
沈骁瞥他一眼,没说话,只过去琬宜那边,低头看她,“怎么睡不着,是觉得哪里难受?”
琬宜瞧瞧旁边谢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沈骁拧眉,“这是什么意思?”
谢安听见这边动静,也过来,“不舒服?”
琬宜咬着唇,犹豫着说,“我就是觉得今天肚子动的厉害,但若说其他,倒也没有。”
她语气平静,但谢安还是心尖一跳,赶紧伸手揽住她腰,“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琬宜没说话,指尖点在肚子上,好半天蹙眉才吐出一个字,“疼……”
第77章 终于
从破水儿到孩子顺利出生, 用了整整四个时辰。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缝儿里洒进来时, 谢家多了一个小生命, 啼哭响亮,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杨氏一直陪在琬宜身旁,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眼睛都红了,闭着眼喃喃念了许多遍阿弥陀佛,而后便就急匆匆去找小被子把孩子包起来。
稳婆看的直笑,指着她手,“先洗洗, 都是血,别弄脏了。”
杨氏愣一瞬, 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甩甩手, 笑意藏不住, “太高兴了, 高兴的都忘了。”
琬宜还醒着,她胎位正,先前又吃不少东西,力气足,现在还有些精神头儿。她歪着头看杨氏在地上忙活来忙活去, 有心想要说几句话, 张嘴后才发现嗓子沙哑。她蹙蹙眉, 胳膊肘轻轻拐一下旁边谢安, “渴了。”
谢安是后半程才进来的,原本被稳婆拦着,说他碍事,但后来听见琬宜在里头哭,实在忍不住,破门冲进来。好在没凶险事情发生,他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安然落了回去。
只是折腾这许久,琬宜满身的汗,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哒哒的,不多热的屋子,他汗顺着下颔往领口里流,长出不少胡茬,看起来颓废又狼狈。
屋里充斥新生儿降临喜悦,谢安却难得有点犯傻,只顾着怔怔看她脸颊,别的全然不顾。琬宜抿唇,又拽拽他袖子,重复,“渴了,想喝水。”
谢安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攥着她腕子的手,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沾汗的手心在衣裳下摆抹了抹,转头去找杯子。产房就在屋子里,本整齐摆放的桌椅被横七竖八地挪开,茶壶被碰翻了,挨着土不能用。
他寻了半天,终于在小角落里找着了个倒扣着的茶杯,到碳炉边上倒些温水,小心送她嘴边。
琬宜看他一会,撇嘴嫌他脏,把杯子推到一边去,“我要找娘。”
谢安拧眉,拇指抹掉她额角涔涔的汗,转身喊了句,“娘!”说完,他又回身,捧着她手,放唇边吻一吻,动作轻柔过分。刚才找水的事让他精神许多,眼底虽泛红,但又充斥神采,缱绻盯着她看。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往后抽一抽手,小声说,“你别总看我,怎么不去瞧瞧孩子。”
谢安不松手,牙齿轻轻啃咬她指尖,“她们都围着孩子,我陪着你。”
琬宜被他逗笑,但太累,喘几下又笑不出来,杨氏正好过来,看谢安捧着她手,不高兴推他一下,“你也不嫌累,松开。”
谢安舔舔干涩唇角,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放手。杨氏斜他一眼,稍俯身,轻柔看着琬宜,“是不是饿了?”
琬宜点头,虚弱缓口气,“想吃米粥和鸭蛋黄。”
杨氏思索一会,问,“小米粥好不好?”
琬宜自然说好,杨氏笑着摸摸她头发,回头正看见谢安要拿手指去触碰孩子脸颊。她急了,几步过去把襁褓抱在怀里,轻轻摇两下,又瞪他一眼,“小孩子好生病的,你好歹洗个澡。”
谢安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见泛黄衣领,也觉着有些尴尬。他手指触碰下额头,往后退一步,视线却依旧留在杨氏怀里的孩子身上。小小一团,是他们血脉的延续,这份感觉极为奇妙。
琬宜咬着唇,小声唤他名字,又问,“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不等杨氏回答,谢安率先伸了手扯开些被子,在关键部位扫一眼,唇弯起,“带着把儿的。”
虽早就听大夫说,多半是男孩,但现在总算安心。不只为了传宗接代,而是先有了哥哥,以后若是妹妹,会活的更轻松安然些,就像她和沈骁。
这个冬天,因为谢祈的到来,好像没了以往那样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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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坐月子,洗不了澡,杨氏看的紧,就连过年的那天都不让琬宜沾水。谢安平时里纵着她,要点什么过分的吃的玩的,都会给她弄来,但这事上态度却出奇坚定。
年夜饭的时候,一家子和和气气坐了一桌,各个都光鲜亮丽的,看着神清气爽样子,就连阿黄都被谢暨按着擦了毛。琬宜抱着小孩子缩在墙角,看着他们说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谢安视线扫过她,摆手要她过来,琬宜摇头拒绝。她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奶腥味浓郁,怎么都掩盖不住。谢安看着她笑,拿着小碗舀了几粒水饺,滴几滴醋在上面,给端过去,顺带着抱走孩子。
琬宜咬一小口,总算有些笑模样,冲他指指碗里,“羊肉馅的,水灵灵,不腻又好吃。”
谢安凑她耳边咬耳朵,“饺子我包的,但馅子是你哥剁的,切得可糙了,连谢暨都嫌弃他,最后还是娘重新剁的,才弄好。”
琬宜踹他一脚,“别说我哥坏话。”
谢安低笑,趁人不注意捧住她脸,狠狠嘬一口,“我媳妇真香。”
琬宜嘴里还含着东西,脸颊被他挤压变形,差点呕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挥着手把他赶走,“嫌人精,离我远点……”
亥时过一点的时候,赛满抱着两箱子爆竹过来,谢暨兴致勃勃出去,和她一起放。琬宜不能见风,只能坐在炕上,隔着窗纸看外头朦胧亮光。谢安抱着谢祈坐在她身边,安静望着外头。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临安,也一起放了烟花。
琬宜还记得,谢安附在她耳边,温柔告诉她,“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
……吵吵闹闹的,又是一年除夕夜,只时过境迁,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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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那一天,谢安领兵出征,谢暨也跟去。
昆山十万军队,留两万守军,匈奴二十五万兵力,留五万守军。
天气不好,下着小雪,白茫茫一片。琬宜第一次见谢安穿着铠甲的样子,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更显挺拔,好看,却又心酸。
被褥没有收起来,谢祈睡在一边,懵懂婴孩,什么也不知道。琬宜抱着膝坐在被子里,头发用发带束在身后,看谢安在地上忙来忙去。
他没什么好收拾的,穿好衣裳后就围着屋子转了圈,摆弄了下小床,又检查一遍桌角有没有被包好,瓷器是不是全部收起,省的谢祈大些了,淘气磕碰着。
琬宜也不说话,目光黏在他身上,隐藏眷恋不舍。谢安回头,对上她视线,在原地站一会,走过去坐她身边,轻声问,“饿不饿?”
琬宜摇头,转为跪坐姿势,手臂过去勾住他脖颈,脸颊贴上去。
她黏腻着,谢安弯唇,从背后搂住她贴在自己胸前,“都多大了,孩子都有了,还这么腻。”
琬宜沉默一会,低低开口,“我会照顾好谢祈的,也会照顾好娘。”她侧头,亲吻谢安鬓角,“你也得好好的,别再受伤了,我不在,谁来看顾你啊。”
谢安温声应,“我知道。”
似有千言万语,但对面坐着,又什么都说不出了。琬宜往后退一点,手心覆在他脸上,上下搓搓,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话含在舌尖,又觉得没意义,便咽下去。
静默一会,谢安忽然开口,“等我走了,你多在谢祈面前提及我,要不我怕等我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个爹了。”
琬宜笑起来,眼睛亮亮看着他,又听谢安说,“记得要说好话,不许背后诋毁我。”
“凭什么?”琬宜歪着头,“你求我啊。”
谢安眯眼,手指往上掐住她下巴,左右晃晃,“谁教的你说这话?”
琬宜不语,只抓着他肩膀,眉眼弯弯。又过片晌,谢安终究服软,咬着她下唇亲一下,“求你,成不成?”
外头已经亮了,被面上撒着光,鸳鸯鸟活了一样。琬宜仍旧笑,忍着不让泪涌出,跪坐在脚跟上,点点头。谢安瞟一眼窗外,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有宏图远志要实现,机会就在眼前,本该兴奋雀跃,但想到又要离开娇妻幼儿,不知何时归家,连舌根都发苦。
谢祈已经醒了,没哭,只转着眼珠看他们。谢安偏头,对上他黑亮眼睛,忍不住笑,他探身过去,把谢祈抱在怀里,手小心拖着他后脑,专注看一会,低头亲一亲他额头。
再是如何血性男儿,终究舐犊情深。
琬宜捂着唇,哽咽从背后环住他腰,“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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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二刻,大军东下。
第78章 最后
转眼, 又是阳春三月。
前线捷报频传, 大多贴榜公之于众,不时便就又有人在街角谈论, 哪支部队攻陷哪座城池,哪个将军招安多少将士……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傍晚时分, 夕阳将云霞染透,红成一团火。杨氏在厨房做晚饭, 琬宜抱着谢祈坐在门口, 摇晃着哄他睡觉。他已经长开一些,眉眼间有几分谢安影子,性子尤其像,不爱哭闹, 很好带。
阿黄依旧孤家寡人, 小白猫自走了后就没再回来,它伤心一段时间, 便就从中走出来,依旧吃好喝好,活的潇洒自在。昨日中午,它又带回来一只小花猫, 脾性不怎么好,凶悍模样,不怎么好看, 凶巴巴的好抓人。
琬宜对着它看了半天, 赞赏摸摸阿黄脑袋, “这个才对嘛,上次那个太好看了,你看不住。这个好,瞧着就顾家。”阿黄好像不怎么爱听,晃两下屁股,转身跑远。
晚上吃糖醋小排,酱汁香气浓郁,排骨下锅,刺啦一声,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香味。琬宜看一眼厨房晕黄亮光,伸手点点谢祈鼻子,“你爹爹爱吃这个,喜欢醋多糖少的,还爱吃小坛焖肉,要五花肉,肥多瘦少炖出来才香。”
她笑,“以前没听过这菜,吃过了才知道好,尤其一家子围在桌边时候,白饭都是甜的。”
谢祈唆着手指看她,漆黑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想起心上人的时候,格外温婉柔情。琬宜被杨氏汤汤水水喂着,本该圆润丰腴,但她骨架纤细,挂了再多肉也不显臃肿,站在人眼前还是细细一条,娇柔少女模样。
厨房里碗筷碰撞声叮当,身后是篱笆墙,里头鸡鸭已经歇息,偶尔有谁被碰着了叫一声,不似白日吵闹。远远的,能听见街上叫卖声,老头儿挑着扁担拐过街角,卖糖馓子。
……每当这样安静时候,思念最浓。
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谢安,家里每个角落好像都藏着他的影子,早上起来时,每每泪湿枕襟。而后来便就好多了,谢祈需要她照顾,忙忙碌碌的,心情倒是放松许多。
包子铺还开着,只开门时间更短些,闷在家里总是不好,出来还能见见人,解解闷儿。
琬宜找了个本子出来,每过一天就在纸上画一道,日子不知不觉地过,笔画转眼就已经布满纸张。离开后,谢安很久不曾给她写信,许是太忙,许是顾不得,总之便就是没有消息。
唯一能知道他还好的时候,是因为又打了胜仗,城门口贴出布告。